一條魚的溺亡

這個故事在我心里已經很久了,它像一株藻類植物,纏繞生長,隨著年歲流逝,繁盛到我窒息。高考結束時我開始寫,嘗試用筆斬開那些植物根須,追尋到八年前去找回那個真實的故事,題目取為《那條河》。

我一直認為那條河就是主旨,是我能使這個故事存在的意義,但當我在寒假的某個傍晚,看到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瘸一拐地在海鮮市場收拾一個裝著海魚的泡沫箱時,那些泛著魚肚白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腥臭得我不由捂住了鼻子。

那時我才知道,原先我寫的那些,不過是一條魚的溺亡。


“我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這條街道了。

? 繁重的學業在這個夏夜中遠離了我的生活,川流的人群和城市的夜燈令我感到久違而陌生,走在這條街道上,我突然對生養我的這方土地重又拾獲了一種新生兒的好奇,我四處打量著,迎面而來的路人面孔和百貨店里雜亂的音樂不斷向我撲打過來。

? ?我感覺到自己渾身的感官都打開著,等候紅綠燈的時候,一陣風從街道深處吹來,帶來一股很淡的魚腥味,這股味道的源頭大概是城區海鮮卸貨裝箱的聚集地,就在這條街的盡頭。

? ?每天大概凌晨四點的時候,裝載著海鮮的貨車就會從濱海地區豐收的漁民家里披星戴月地來到這條街道,那時城市將醒未醒,還在酣睡中,只有街角土地神廟的長眠燈亮著,陪伴著道路兩旁沉默的路燈。夏夜的時候,會有等待卸貨的工人和小販三三兩兩地分布在路兩邊,那些打著赤膊的男人蹲在石墩上抽著煙,女人們則把泡沫箱子灌滿水,繼而一邊把裝蟹的籠子一層一層地疊起來,一邊嘰嘰喳喳地嘮著家常。

? ?送貨的貨車抵達目的地時會鳴兩聲喇叭,這時,昏昏欲睡地賴在里屋或店面的小伙子便會驚跳著出門來,踩著人字拖躍上貨車,邊吆喝著邊把一箱一箱的貨物搬卸下來。

? “北立弓!”

? “曹白!”

? “石斑!”

? ?……

? ?這些魚都是鮮活的,在運輸的海水箱中互相碰撞,暈頭轉向。卸貨過程中,它們紛紛掙扎、游動、跳躍,總有不少從箱子里跳到路邊的魚惹得人們手忙腳亂。賣魚人的手都滑得很,因為四季都沾著光滑的鱗片,但實則也粗糙極了,任何滑溜溜的魚都難以從他們的手掌中脫逃。

? ?我有一位朋友,他就住在這條街道順著大路兩旁直到深處的一條小巷里,住在儲藏室的隔間,在那股魚腥味最濃烈的地方,深海的魚也都存放在這里,在狹窄的海水箱里等待死亡的降臨,飛舞的蒼蠅,魚類內臟散發出來的惡臭,魚商與小販做生意時討價還價的罵咧都充斥著這個狹窄的小地方,烙印在他的童年里。

? 他祖上世代是做賣魚生意的,到了他爸爸媽媽這一代,許多魚商就都紛紛涌向珠三角謀生了,所以他從小就由他的外婆撫養,在賣魚人那雙粗糙而又黏滑的手中長大。

? ?記憶中他很愛笑,活潑得像只小猴子,如果非要我去回憶他的模樣的話,他應該有著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能夠洞察這世間的喜悅,保持對事物的驚奇。”

這是 《那條河 》的開頭,我早已忘記了那個孩子的容貌,在記憶的回涌中產生一絲錯亂,我總會想起一條魚,在河流中往前游,呼吸出的每一串泡泡都是爽朗無比的笑聲。

我是在醫院認識他的,在我舅舅住院的期間,他就住在隔壁床,每天在醫院走廊拄著拐杖四處晃蕩,歡脫得像在自己家門口嬉笑打鬧。

那時我也才十一歲,和他熟稔起來后總是毫無顧忌地問他:“你出車禍,會不會特別疼啊?”

“疼,”他還認真思考了一會,“小的時候,我曾一腳踩進一個裝著大閘蟹的海水箱里,那些家伙的鉗子都是沒處理過的,鋒利得很,把我的腳趾頭都夾出血啦,疼得厲害。”

“不過我現在連腳趾頭都沒有了,”他從病床上支起身來,向我展示他的傷腿,似乎還有些洋洋得意,像個在戰場上立功的小兵,見我神情有些無措,他倒是不以為然,繼而又很開心地跟我講起他的過去,講起那條街道,那些各式各樣的海魚,和他從未見過的大海。

他樹根一樣的斷肢是被運輸海產品的貨車軋的,肇事的司機至今還在逃逸,他那對外出打工的父母只在他住院昏迷時回來繳了住院費,就又匆匆回到珠三角了,此后再沒回來看他,而他的外婆因承擔不起后來昂貴的治療費,就干脆跟孫兒一起住進了醫院。

醫院是一個能將人心的憤懣撫平的地方,健康和常態在這里,顯得難得而又珍貴。跟他一起玩時,我常用單腿跳的方式跟他并肩前行,出于同情與仗義,也出于對跳房子的熱衷。

我們去盡頭是太平間的走廊冒險,佯裝捉鬼敢死隊,最后嚇得我自己雙腿跑路,把單腿的他留在后邊,彌留之際只聽到他的笑聲響徹整個走廊。


我仍是很好奇他的樂觀是如何形成的,或許因為他是小孩子,看不到這世間的憂愁,但也正因為他是小孩子,這笑聲才會成為苦難下的庇護所,讓我在灰暗的環境里看到一片盎然生機。

八年前那個時候,市醫院的綜合大樓還沒建好,處于收尾階段,我和他常在這棟三十多層高的建筑下散步。他第一次跟我提到那條河,也就是在這棟大樓下。他指著頂層對我說:“一條河。”

我以為他在說榕江,他卻笑著搖頭,硬要我跟他繞過那個施工危險的牌子進樓看看。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一天,如果寫作過程中的潛意識有一個立足點的話,我覺得就是在那一天,我對生活的感觸,悲憫,思考以及熱淚盈眶的沖動,都在那棟醫院大樓的頂層開始蘇醒,讓我的神經末梢感受到一瞬間的炸裂。

我記得上樓時,他倚靠在電梯的一個角落,蜷起他的傷腿保持平衡,臉上出現了一種灰撲撲的神色,像極了電梯上邊破落的蜘蛛網。

我對他這種罕見的失落感到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突然間一種活力重又在他的臉上煥發開來,他沖我咧嘴笑了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魚的事情,我已經好久沒看過魚了。”

魚,我又想起了他給我講述的各種各樣的魚,長著煞人牙齒的北立弓,扁平得像扇子一樣的鰩魚,眼泡腫大的石斑,這些瀕死在人類餐桌上的海產品,在他的口中游出來反而獲得了生機。我的眼前忽而又閃現出幾秒的錯覺,我看見他那雙傷腿活脫脫地褪了一層皮,變成了一條有力的魚尾巴,歡脫地拍打著地板。

我忽然期待起他口中的那條河。或許那條河便是這樂觀的源泉,他所有的希望所在。

以上的種種平鋪直敘,我都寫進了以《那條河》為題的草稿里,所有回憶都在通往天臺出口的光亮中戛然而止。

他所在的醫院叫揭陽市人民醫院,那條街道叫天福路,我所就讀的小學也分布在那一條街,而從小到不能再小的校門一直往左邊走去,就是他生活的那個海產品市場。

我在六年級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在我等二環公交回家的街道對面,他坐在外婆的自行車后,和我遠遠地對視了一眼。

而只有那條河沒有名字。或許根本不曾存在。

那天我不斷地告訴他,他所看到的那條河叫榕江,是我們這個小城鎮的母親河時,他異常憤怒,手指用力地指著比榕江更遠的地方說,就在那邊,有紅色的亭子,彎彎曲曲,魚可以直接從那里游到大海里。他很激動地揮舞著手,說海產市場的所有魚都是從那里抓的。

那時我趕著要上學,也不想再聽他的絮絮叨叨,就轉身走了,沒走幾步時,一塊磚頭猛地從我的腦袋右側飛過,狠狠地摔在天臺的鐵門上,聲音震耳欲聾。

我驚恐地回頭時,看到他哭了,整個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眼睛通紅得像浸泡在生理鹽水里瀕死的海魚。

那個午后我落荒而逃,回到舅舅的病房拿了我的書包,路過的小護士問我,“又和傻子玩啦?傻子呢?他外婆找他了。”

我沉默了半天,只應了句,“他不是傻子。”

那天我仍是遲到了,被罰站在教室走廊,流了一個下午的眼淚。

我曾想過美化這個故事,只寫那條河,只寫那孩子爽朗的笑,把苦難和病痛說成堅強與樂觀。據我所知道的,那場車禍并沒有給孩子帶來大腦上的創傷,是生活的本身把他毀掉了,正如那天我看到的那個跛腳男孩手里拿的海水箱,那些在水里因缺氧而溺死的海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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