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加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期:和解。
01
父親的電話打過來時,林琳正在超市給準備返校的女兒買東西,她一邊檢查著面包包裝袋上的保質期,一邊接起電話。
“琳琳啊,你馬上回來接我去醫院,我右邊胳膊不會動了!”
林琳皺皺眉,把手里的面包放進購物車,快步走到一個比較僻靜的地方,問道:“爹你慢慢說,怎么了?”
“我最近總覺得右胳膊麻,一開始以為頸椎不好壓迫的,沒當回事,剛才睡了一覺起來,發現胳膊不會動了,手也沒有知覺了!”老父親顫顫巍巍的聲音告訴林琳,他很害怕。
“我哥呢?你趕緊讓我哥帶你去醫院啊!我離這么遠,等我回去不是耽誤了!”
“你哥不在家啊!一家人去海南耍了!”
一聽這話,林琳只覺得熱血上頭,一口氣就堵在了胸口,這哥哥實在太不靠譜了,家里有七十多歲的老父母,出門旅游也不跟她這個妹妹打聲招呼!偏偏她又不能發火,誰能想到偏巧這時候父親就病了呢?
胳膊發麻,手沒有知覺……中風?腦梗?林琳顧不上再購物,麻溜開車往娘家趕。
林琳的娘家在離市區一百多里路的農村,她一邊開車一邊給女兒打電話,讓她自己把返校需要帶的必需品收拾好,自己去坐校車,然后給老公曾文打電話,告訴他,父親生病,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讓他無論多忙也要確保女兒正常返校。
一路疾馳,到家先慢言細語哄好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老娘,給爹收拾幾件換洗衣服,林琳一腳油門到了鎮醫院。
CT結果出來,腦梗。在鎮醫院治療,還是帶著老人回市區?鎮醫院醫療條件不好,但離家近,他們兄妹兩個照顧方便,回家看母親也方便;市醫院各方面都更強一些,離自己家近,但就要臨時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里。
第N次給哥打電話,沒人接。疾病不等人,林琳果斷地駕車帶著老爹,風馳電掣一般往市人民醫院趕去。
急診掛號、辦理住院、管床大夫問診……一通折騰下來,林琳才想起給班主任打個電話,確定孩子已經按時返校。又給家里嬸子打電話,委托嬸子一時三晌過去看一下母親,給她送點吃喝。
好不容易緩口氣,坐在醫院的陪護椅上,林琳只覺得自己頭昏腦漲,太陽穴突突地跳。
檢查、輸液、照顧病人、每天追著大夫詢問病情,林琳一個人在醫院,忙得腳不沾地。
住院三天了,哥哥只打來了兩個電話,一個電話打給父親,在得到父親“我沒啥事”的回復后,另一個電話打給林琳,說他們跟朋友一起出門的,路線自己不好安排,一時回不來。
林琳只覺得胸口悶得難受,她想發作,卻不知道沖誰。她那親哥,擺明了是不想回來,現在交通這么發達,高鐵飛機大巴,還有各種打車軟件,只要想回,還有回不來?分明就是知道老父親沒得要命的病,逃避責任,不想回來伺候病人。
病床上的老爺子一臉無辜,更讓人不好發火,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疼兒子偏兒子,就怕累著他兒子,就怕花他兒子錢。
可她就活該自己一個人在醫院里里外外操勞嗎?工作顧不上,家庭顧不上,老娘一個人在老家委托嬸子照看,這病人又是個難纏的,不聽她的也就罷了,醫生的話也不聽,非要依著自己性子來,她嘴唇說破了,喉嚨說痛了,這老人家一副你愛咋咋滴的表情,讓她崩潰。
老公曾文來看過一次,但他工作太忙,實在無暇分身,所以陪護的重擔還是在她身上。要照顧生病的父親,還要惦記家里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母親,心情不暢,著急上火,加上醫院空氣干燥,林琳感冒了,怕傳染病人,找醫生配了最猛的藥,只希望趕緊把病癥壓下去。
父親住院一周后,當她的身體和精神都達到極限時,哥哥的電話打過來,他們到醫院了。
住院以后就沒露過笑模樣的老林,看到兒子和孫子,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立時燦爛地像開滿了花。
林琳跟哥哥交代好病情和日常注意事項,收拾好自己的個人用品,看看病房里其樂融融的祖孫三代,一刻也不想耽擱,快步離開。
醫院里停車費太貴,所以車早讓曾文開回家了,她掃個共享單車,用參加比賽的速度穿梭在這個城市的車水馬龍中。
“爺爺這不是沒事嗎?急著喊我們回來干啥?都沒玩盡興!”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腦海中響起的,是已經二十歲的侄子那質問的語氣,還有已經快五十歲的哥哥那輕描淡寫接過去的一句話:“沒玩盡興的又不是只有你。”
原來,為老人焦慮操勞只是我的義務,你們心里想的,只是自己有沒有玩盡興。林琳的心里像塞上了一塊石頭。
夜漸漸暗了,街燈、車燈、城市的霓虹燈,交相閃爍,為這個城市編織出絢麗的夜景。林琳有點迷茫,父母的家不是家,病房里現在正在說笑的那才是一家人;這個城市的房子,好像也不是家,那只是一個暫時的棲居地,她的家在哪里?
“幸福大蝦面”。路邊一家店面招牌吸引到了林琳的視線,在醫院這一周,吃飯都是糊弄,犒勞自己一碗面吧!
兩只紅彤彤的大蝦臥在碗里,林琳小心翼翼地剝著蝦皮,心底竟然真的涌上來那么一點點“幸福”的感覺。
02
夜已深,街上的燈光被厚厚的窗簾擋在了窗外,林琳閉著眼躺在床上,小羊數了不知道幾百幾千只,心經默念了不知道多少遍,大腦卻依然活躍,無論如何不肯進入睡眠狀態。
生為林家的女兒四十年,她并不是第一次感到委屈,但為什么今天好像所有的情緒都堆積到了頂點,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個出口?
她拿起手機,滑動著微信通訊錄頁面,想找個人說說話,卻發現,幾百個人的名單里,竟沒有一個可以深夜聽她傾訴的人。
QQ好友都已是多年不聯系,不好貿然打擾,她在以前經常聊天的一個群里發了條消息,卻猶如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點波瀾。
她像一頭沒有目標的老牛,悶著頭到處亂竄,只為了可以找個人聊天。她迫切需要有人能陪她說說話,把她從失望的深淵中拉出來。
“語聊大廳”。這是個什么?反正也睡不著,就逛逛吧。她一個個窗口點進去,一堆陌生人分別在聊著不同的話題,要么是無病呻吟,要么是心靈雞湯,要么是情感大師在線答疑。
原來都是小年輕玩的玩意兒。當你活到一定年齡就會發現,在現實生活的重壓和社會磨礪之下,那些風花雪月抵不過柴米油鹽,那些雞湯喝起來還不如白開水,只要你愿意,誰都能成為情感大師。
嘆息一聲,剛想退出來,有個一對一的語聊頁面映入眼簾。點進去,提示正在匹配聊天對象。
“喂,你好。”
“嗨,美女,夜深了為什么還不睡?是在想我嗎?”
“美女,一個人寂寞嗎?要不要哥哥來陪你?”
“美女,想不想視頻?”
她一個個接通,又一個個掛斷,深夜里,那些充滿了曖昧的男聲,將“欲望”兩個字牢牢刻在了聲線上,卻原來,這是一個給寂寞男女搭建的無聊平臺。
“再試最后一次。”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喂,你好!”
當通話再次連接,很意外的,與那些黏黏糊糊充滿了欲念的聲音不同,這竟然是個很開朗陽光又帶一點點磁性的男聲,吐字清晰,字正腔圓,入耳很是熨帖,竟讓林琳懷疑這是情感電臺的男主播。
“你好,聽得到嗎?”林琳遲疑間,對方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好。”林琳開口后才發現自己聲音沙啞,想來跟她一晚上沒說話有關。她看一眼手機上的通話頁面,對方的昵稱顯示叫“陳爍” ,這是一個跟她一樣,拿真實姓名做昵稱的網民嗎?
“怎么這么晚還不休息呢?”陳爍的問話,沒有絲毫冒昧跟曖昧,坦坦蕩蕩,讓林琳覺得,那句話,真的只是單純出于關心。
“我父親住院了。”她努力壓制著自己往上奔涌的委屈,沙啞著聲音說道。
“啊,那你是在醫院照顧叔叔嗎?要注意休息啊!”陳爍好像愣了一下。
“我現在回家了。你可以陪我說會兒話嗎?什么也不做,只是單純說說話。”林琳抿一下嘴唇,在暗夜里睜大雙眼,看著屋頂那盞看不清形狀的吸頂燈。
陳爍很爽快地應道:“好啊,沒問題,我會是一個很忠實的聽眾。”
“我家是農村的,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人家都說,有哥哥的女孩子在家里是很受寵的,我卻從來沒有這個待遇。因為是女孩子,家務是我的,好吃的卻是哥哥的,高中畢業沒上大學,只因為父母說我哥也只不過是個初中生,我一個女孩子不用上那么多學;畢業后上班,掙的錢要交給家里,因為我父母要拿去貼補他們兒子。從小我就知道,我為這個家做什么都是應當應分的,但以后家里的任何財產沒我的份。當然,家里也沒什么,只有那幾間房,幾畝地,父母有點積蓄都貼補給了我哥。”
“到后來找婆家,我的彩禮錢父母說是替我保管,結果卻拿給了我哥還債,因為這件事,結婚后好幾年我在婆家都沒有話語權。結婚前我父親就一直跟我說,嫁出去的閨女,以后別回娘家管閑事。所以,我哥不務正業,我侄子從小調皮搗蛋打架生事,我都不能指責一句;我生孩子,我母親來看一眼就走,一句也不問我缺什么,需要她做什么;家里房子裝修,公公不在了,老公顧不上,想讓我父親來幫忙照應一下,他說閨女家的事,娘家人不插手。”
“不讓我管閑事可以,不管我的事也行,家里有事別找我啊,結果是農忙了要喊我,我哥翻新房子沒錢要找我拿,我侄子在學校把人打傷了,也要我老公出面托人找關系擺平。他只是單位的普通員工,掙得不多花得不少,也沒那么多人脈,但我不能說不管,不能說管不了,一說就挨罵,說我白眼狼,養我幾十年一點用沒有……”
陳爍靜靜地聽著,不時回應一下。
“更別說父母有個頭疼腦熱住院什么的,我肯定是出錢多出力多的那一個。前幾年,我母親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家里什么事都做不了,蒸饅頭要喊我,沒米沒面了要喊我,洗洗涮涮要喊我,給她洗頭洗澡洗衣服是我的,拆洗被褥是我的,收拾家是我的。是,我是做閨女的,照顧老人應當應分,可我就沒有工作要做嗎?沒有孩子要照顧嗎?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不伸手,用著我了,我就得馬上到位,這讓我怎么能不委屈?我哥我嫂子就在他們身邊,他們從老人那里得了那么多好處,讓他們做點事,就那么難嗎?”
不知不覺間,林琳發現自己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心疼你,抱抱你。”陳爍溫柔的聲音穿過電波傳送到林琳耳邊,熨帖著她那顆受傷的心。
“幾年前我老公工作調動,我們一家人進了城,這些瑣事才不再找我了,但遇到點大事,我更是脫不開干系了,因為他們覺得我們進城了,我老公能耐大了,能力更強了,啥都能給他們解決。”
“我能說什么?不管,就是不孝,他們可以不管我,我不能不管他們。這次我父親住院,我哥一家人去海南旅游不回來,我老公忙得焦頭爛額還要出差,根本指望不上,當然我也盡量不用他陪護,這些年他做的已經很多了。”
“可在醫院,我家這太上皇一樣的老父親,不聽我的也就算了,醫囑也不聽,高血壓,腦梗,還查出來糖尿病,可就是不忌口,要吃豬頭肉,要吃白面包子,要吃咸湯泡油條 ,什么不能吃他吃什么,不給他買就絕食不吃飯。你說,我怎么辦?”
林琳的委屈,隨著對陌生人的傾訴而直沖鼻端,淚珠兒一刻也不肯停歇,爭先恐后往外涌。
“我不是閑人一個,我的工作是按天拿工資的,雙方父母生病住院要錢,日常要給他們生活費,自己一家要開銷,我老公單位最近效益不好,幾個月了只發基本生活費……這些,我去找誰說?說了,就是我只顧自己,說了,就是我斤斤計較。”
“我哥呢,一家三口出去旅游,知道老人病了也不回來,一回來就給我甩臉子,連我侄子都對我說‘我爺爺沒事你喊我們回來干什么’,怪我害得他們沒玩盡興……”
林琳直哭得鼻涕眼淚往下流,她從床頭柜上抽出一張紙,想擤一擤,又覺得不禮貌,便改成輕輕擦拭。
“對不起,大半夜的,聽一個中年婦女說這些,讓你笑話了。”或許是因為一番傾訴讓情緒得到了釋放,林琳覺得心情好了很多,想到自己在深夜對著一個陌生男人說自己的家事,有點不好意思。
陳爍并沒有任何不耐煩的表現,而是很誠懇地對她說:“沒事的,能理解,你說出來好受些了嗎?”
“嗯,心里透亮多了,這些事,也不能對別人去說,平白讓人家看笑話,謝謝你聽我傾訴。”
林琳情緒穩定了,開始關心陳爍的情況,一聊之下才知道,兩個人是一個省的,陳爍所在的地區離她二百公里。不過陳爍是南方人,在這邊讀完大學以后娶妻生女,安營扎寨了。
兩個人又閑聊了一會兒,才驚覺天都要亮了,林琳再次說著感謝和對不起的話,就聽陳爍悠悠說了一句:“你知道嗎,我今晚上本來是想找個人聊點羞羞的話題的。”
林琳聽了陳爍這話就是一驚,一夜暢聊,她對陳爍的印象挺不錯 ,人沉穩,聲音也亮,普通話標準,沒有南方人那種咬舌的口音。最主要的,他能耐著性子聽她哭訴一晚上,她以為他跟那些男人是不一樣的,卻原來,終究是失望了……
“對不起……謝謝你。”林琳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復。
陳爍輕咳一聲,收起調侃的語氣,正兒八經說道:“我給你唱首歌吧。”
“有沒有一扇窗
能讓你不絕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
原來像夢一場
有人哭
有人笑
有人輸
有人老
到結局還不是一樣
有沒有一種愛
能讓你不受傷
這些年堆積多少
對你的知心話
什么酒醒不了
什么痛忘不掉
向前走
就不可能回頭望
……”
03
兩天后,哥哥就給父親辦了出院手續,林琳知道,并不是醫生要求出院,而是哥哥不想伺候病人,也不想花錢。但她不好說什么,除非自己大包大攬把照顧病人的事攬過來,除非她出全部醫藥費。
她并不是不想出錢出力,而是很清楚地知道,哥哥是個不知感恩的,她做多少他都會覺得理所應當,而父親更不用說了,只要別累著他兒子,別花他兒子錢,怎么都行。
更重要的,她知道父親病情已經基本穩定,而高血壓糖尿病都是慢性病,需要回家長期調理,十天的住院時間,也可以了。
而她跟陳爍,原本只是深夜在網絡上偶遇的兩個陌生人,本該各自轉身回歸自己的正常生活,卻陰差陽錯成了微信好友。
他們經常會聊個天,陳爍會關心一下林父的身體是否康復,林琳的狀態是否穩定,而林琳則因為對陳爍了解沒那么多,只能問點不尷不尬的問題。
老公曾文和女兒都不在家的日子里,偶爾的,林琳會和陳爍通個語音電話,暗夜里,人的防備會放下,心扉特別容易打開。
“你想聽一聽我的故事嗎?”這天夜里,陳爍問她。
林琳輕輕點點頭,回道:“好,只要你想說,我就聽。”
“我跟我前女友是大學同學,大學四年,戀愛三年半,卻沒想到,畢業后計劃結婚時,遭到了她父母的強烈反對,理由是我是外省人,是南蠻子,他們不能接受女兒背井離鄉跟我南下。我說我可以留在本城,但她父母又說我在這無根無基,想干出名堂太難,不能給她女兒幸福的生活。任憑我再三承諾、保證,就是不松口。”
“分手前的那段時間,我們兩個人每次見面都要抱著哭,哭完了就整夜整夜抵死纏綿,好像要把這輩子的愛都做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愛著彼此。她那時候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阿陳,離開你,我再也不會幸福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們是彼此的初戀,四年的朝夕相處,我們把彼此最美好的青春最熱烈的感情都給了對方,我們一起憧憬過太多美好的未來,卻沒想到,這段感情會死于她父母之手。”
“林琳,你知道嗎,那天晚上你跟我說,你在家因為是女兒而被百般看輕,你說你哥哥的不長進,說你父母的不公平,我聽著特別心酸,因為她就生在這樣的家庭里。不同的是,你比她幸運,找了個雖然可能沒那么愛你,但會在身后給你支持的老公。而她家有生意,她是作為棋子嫁給了一個花花大少,那個男人從不把她放在眼里,每日里沉醉在各種娛樂場所。”
“曾經我也恨過自己的懦弱,為什么當年不帶她遠走他鄉?為什么要讓她陷入這樣的境地?現在我不這么想了,因為我知道,我們不可能脫離自己的原生家庭,那是血那是肉,那是筋那是骨。”
“她嫁人了,我本想回到家鄉,離開這個傷心地,可是,我舍不得她,舍不得這個城市,這周圍的大街小巷,都有我倆留下的腳印,每一家小吃店我們都去嘗過,影院里每個廳的椅子我們都去坐過。愛人走了,我的心也死了,我想,我只有靠著回憶才能活下去。”
林琳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打斷,不打擾,就像當初的陳爍一樣,靜靜做一個好聽眾。
“那你跟你現在的妻子呢?關系好嗎?”她輕輕開口問道。
陳爍“唉”了一聲,嘆口氣,繼續說道:“我的父母天天盼著我娶媳婦,好像只有我結婚了,才能讓他們放心。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跟我現在的妻子相識了,兩個人年齡相當,方向一致,我要娶一個名義上的老婆,她想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就這么湊合了。”
“我的心已死,跟誰過也是一樣,我們這樣的,彼此不投入感情,互相不干涉,也挺好。”
人活著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無可奈何呢?林琳聽著陳爍講述著屬于他的悲傷過往,心里酸酸的。
“女兒出生以后,我倆關系慢慢近了一點,但也僅僅是為了女兒,因為孩子需要一個看起來正常的家庭,一對起碼表面上恩愛的爸媽。”
林琳忍不住插嘴:“不是的,孩子很敏感的,她能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愛,她對家里的氣氛和父母的關系很敏感,你們自以為瞞過了所有人,其實只是在自欺欺人。一對恩愛的父母,一個充滿溫馨幸福的家庭,對孩子的成長才是有益的。”
“那你呢?你給孩子一個溫馨幸福的家庭了嗎?”陳爍反問道。
林琳一愣。是啊,她自己做到了嗎?
另一邊,陳爍繼續說道:“你們夫妻兩個若是恩愛,你的家庭若是幸福的港灣,那你現在在做什么?跟一個男性網友深夜暢聊,這是家庭幸福的表現嗎?”
林琳覺得自己被冒犯到,心被刺痛了,陳爍說的好像是對的,她卻不肯承認,忍不住反駁道:“你又憑什么說我的家庭不幸福呢?我老公只是太忙而已。”
“是,他忙,忙著掙錢,所以顧不上你跟孩子,忙得顧不上家,所以你就半夜三更不睡覺,跟陌生男人夜聊?這就是你說的幸福?”
林琳忽然就哭了,原來,她是這么不堪的一個女人嗎?是啊,她就是這么不堪的一個女人!雖然她沒有出軌,可是她這種行為,又有哪個丈夫可以接受呢!
卻原來,她也是自欺欺人的那一個啊!她以為她的家庭是完整的,和睦的,給孩子的安全感是足夠的,卻也只是她的一廂情愿罷了。
“好吧,我想你說的是對的。那么再見吧,為了我的家庭幸福,我們還是不要再聯系了。”林琳掛斷了電話。
04
林琳和陳爍已經很久不聯系了。有時候她會覺得陳爍像她做的一場夢,夢里,她需要有個人來傾聽她的聲音,于是陳爍出現了,夢醒了,人也就散了。
但陳爍的話,卻如警鐘一般響在耳邊。她一遍遍審視自己的婚姻,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家庭模式是正常的,一個忙碌的丈夫,一個工作相對清閑可以顧得上家庭的妻子,一個正蓬勃成長的女兒,每個人都在努力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分工明確。
可是,為什么她有了委屈的時候,沒有想到對曾文傾訴,而是去網上找一個陌生男人?
是了,她怕被曾文看輕。她知道自己的娘家不堪,又給她的小家庭帶來若干拖累,所以,她能自己解決的,絕不麻煩他,更不想讓公婆知道。
其實,回頭想想,曾文一直是在默默支持她的,家里財政大權她拿著,給娘家貼補,他從來也沒說過不行,娘家有事需要他出面,只要能辦到,他一定盡力。
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卻沒有想過,她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對曾文造成傷害,會不會給他們的婚姻造成傷害。
想通了,也就釋然了,而這,都要感謝陳爍,是陳爍點醒了她。
“謝謝你。”她給陳爍發了條微信,或許,他看不懂,但沒關系。
日子過得飛快,女兒升高中了,曾文的工作也越來越有起色,林琳不再刻意隱藏自己對哥哥的不滿和對父親的怨言,而每次面對她對娘家的“控訴”,曾文并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進行嘲諷和取笑,而是會拍拍她的肩,或者給她一個擁抱,對她說一句:“你辛苦了。”
林琳一次次被曾文感動,卻原來,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的狹隘,自己的自以為是,給兩個人的關系制造了隔閡,當她敞開心扉,才發現那所謂的隔閡只是她的心魔。
她和陳爍已經恢復了聯系,卻總是有一種疏離感,兩個人不會再聊任何關于彼此感情或者家庭的相關話題,枕畔更不會再有耳機里傳來的問候和安慰。
或許,這樣也挺好吧,只是,偶爾會覺得有那么一點失落。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林琳正在家里整理換季的衣物,洗洗曬曬忙活半天以后,拿起手機發現陳爍給她發過來一個地址,附帶一條消息:“這個地方離你那里近嗎?”
她打開地圖看了一下,那是離她大約幾十公里的一個高速服務區。
“不近也不遠,大約幾十公里吧。你來這邊出差?”她回復道。
沒有回應,想必人還在高速上。
半晌,鈴聲響起,是陳爍。
“林琳,我可以去見你一面嗎?”陳爍的聲音,聽起來特別疲憊,好像還有那么一點無助。
“現在?”林琳有一點遲疑,畢竟,這天降網友,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陳爍應該聽出了她的遲疑,馬上改口。
林琳不知道該說什么,陳爍的舉動有點反常。她找出耳機插上,一邊繼續收拾東西,一邊關心地問道:“出什么事了嗎?你現在還在高速上?”
“我回了趟老家,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陳爍緩緩開口:“我爸爸去世了,我剛回去給他辦完葬禮。林琳,我沒有爸爸了,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林琳呆了,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噩耗,她放下手里的活計,坐在床上,定一下心神,想到陳爍還在開車,連忙說道:“你慢慢說,離服務區近嗎?停下車休息一下,慢慢說。”
電話那邊的陳爍兀自說道:“林琳,我大學就出來了,離家千里,在這個北方的城市忙著讀書、就業、結婚,我一直認為我的父母還年輕,我一直以為我不論什么時候回家,他們都會笑瞇瞇地站在街口等我。我看著躺在靈床上的爸爸,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還沒來得及報答他的養育之恩,我答應他的事還一件也沒有做,為什么他就不在了?”
“陳爍,陳爍你先找個服務區停一下,或者先下高速,我們慢慢說。”林琳越聽越心焦,陳爍這么激動,高速上車速那么快,可別出點啥事。
“好。不要掛電話,好嗎?”陳爍脆弱得像個小孩子,讓林琳心疼。
當耳機里沒有了呼呼的噪音,陳爍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爸爸是車禍沒的,他跟著幾位同鄉一起出去打零工,回家的路上,他們乘坐的面包車跟大貨車發生了碰撞。我知道,他去掙錢,是為了貼補我,因為我一直想換個大一點的房子,可以把爸媽接來一起住。”
“爸媽本來不想來的,他們說,南北氣候不一樣,飲食習慣也不一樣,他們來了不習慣,又說,來了也幫不上忙,還給我們添亂。林琳,我為什么一定要換大房子,我可以睡沙發,我可以支行軍床,把臥室騰出來給爸媽睡,我還可以給他們租個小房子,是我害了爸爸,如果不是因為幫我攢錢換大房子,我爸爸就不會出事,我是劊子手!”
耳機里傳來撞擊的聲音,想來是陳爍太激動,在砸方向盤。林琳聽得揪心,情急之下卻又想不到什么話安慰他。
“不用安慰我,林琳。”陳爍仿佛知道了她的想法:“其實我本心是不想把我爸媽接來的,我不愿意他們看到我過得不幸福,不希望他們看到我名存實亡的婚姻,不想讓他們看到我千瘡百孔的生活。但我又怕他們覺得我不孝,有了自己的家就忘了父母,于是,房子小就成了我的借口。是我太自私,我以為我把那些污垢藏起來不讓他們看見,就可以假裝一切都不存在。”
“我是個懦夫,當年我跟前女友分手的時候不知道爭取,后來又為了一個名義上的婚姻跟現任過著同床異夢的生活,不不,同床也很少有。我對所有人扮演一個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我可以這么欺騙別人,可是我為什么要這么欺騙我的父母?為什么要這么欺騙自己?因為我不敢承認自己的失敗,不敢承認自己的無能,我努力制造一個假象,假裝自己很成功,很幸福,讓爸媽以我為傲。”
“可是,哪個成功的兒子,竟然還會需要六十多歲的爸爸去打工掙錢幫忙換房子,我他媽的真想抽自己!”
耳機里,傳來“咣咣”的撞擊聲。
“陳爍,不是這樣的,叔叔出事跟你沒有關系,是大貨車司機的責任,你不要這么責怪自己。”林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拙嘴笨舌,她急急慌慌地張口:“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所以叔叔的事是個意外,只是意外。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阿姨還需要你照顧呢!”
“我知道,林琳,我知道,不用安慰我 ,我什么都知道。這次我是一個人回去的,你知道這代表什么嗎?這代表我對所有人宣布,我的爸爸去世,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她不屬于我們這個家庭。爸爸用他的生命來讓我覺察,我的婚姻,確實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林琳,給我唱首歌吧。”陳爍的聲音漸漸小去,仿佛已經用盡了所有力氣。
“好。”
“什么酒醒不了
什么痛忘不掉
向前走
就不可能回頭望
朋友別哭
我依然是你心靈的歸宿
朋友別哭
要相信自己的路
紅塵中
有太多茫然癡心的追逐
你的苦
我也有感觸
……”
那天以后,陳爍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林琳偶爾關心地詢問一下近況,得到的回應也是淡淡的。
當冬天的暖氣溫暖了整個北方,陳爍給林琳發來一條視頻,視頻里,一個小巧的老太太領著一個小姑娘在初冬的風中奔跑,手上都舉著一個手工做的小風車,兩代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春風般的笑容。
“林琳,我離婚了,房子給了她,女兒歸了我。你說得對,一個充滿溫馨幸福的家庭,對孩子的的成長才是有益的。我已經欺騙自己太多年,不能再欺騙下一代了。”
“我帶著女兒回了老家,因為兩地學的知識不一樣,所以我讓她留了一級,當然,這些都是經過她自己同意的。你跟我說過,孩子什么都知道,事實證明你是對的。前些天,女兒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說,爸爸,我終于可以不用小心翼翼看你們的臉色了。林琳你知道嗎,我差點就哭出來了,她的乖巧,跟我的堅強一樣,一直都是偽裝出來的,她早就看透了一切。”
“我很慶幸自己做的這個決定,如今的我,無婚姻一身輕,除非遇到一個真正互相喜歡的人,我想我不會再結婚了。我能回來,媽媽很開心,我知道,沒有父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遠離自己,他們只是不想讓自己成為孩子的牽絆。”
“爸爸沒了以后,我深刻感受到了子欲養而親不在的痛苦,幸好我還有媽媽,我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給媽媽更多的陪伴,更多的關愛,也彌補一下自己的愧疚。”
“林琳,你有一個好老公,他能包容你的一切,你的父母哥嫂或許有太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我們只要盡了自己的義務,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若是有什么自己太為難的事,學會拒絕吧,你會發現,離開你,他們也并不會活得多么糟糕。”
“換個角度想一想,不管他們怎么做,那都是我們的生身父母,他們或許偏心,或許很多做法會讓我們心有不甘,但我們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所能待他們,當他們有一天離我們而去時,我們能無愧,無悔。”
“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唱一唱我們都喜歡的那首歌吧。記住,無論我在哪里,都會第一時間對你說:朋友,別哭,我陪你就不孤獨。”
“林琳,祝你幸福!”
林琳一遍遍讀著陳爍的消息,欣慰而又有點失落。欣慰的是陳爍逃離了自己親手建造的婚姻牢籠,失落的是他們以后可能真的不會再有交集。
但她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在那個悲傷無助的深夜,靜靜陪她聊天,聽她傾訴,給她唱“朋友,別哭”的陳爍。
往后的日子里,再有孤獨無助的時候,就輕輕唱起這首歌,送給自己吧:
“朋友別哭
我一直在你心靈最深處
朋友別哭
我陪你就不孤獨
人海中
難得有幾個真正的朋友
這份情
請你不要不在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