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沙埔村的村口有兩個婦女靠著一起，像在說什么悄悄話。那是老陳家的阿英與老李家的媳婦巧珍。
阿英手提籃子，小聲而神神秘秘地對著老李家的媳婦巧珍說著:“你聽說了嗎，王家的百越奶奶自殺了?！?/p>
“什么”巧珍嘴巴大張，O成一個圓形，那圓形里都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阿英神色中有些小得意。這得意來自于巧珍的孤陋寡聞，而自己卻諳熟整個村的八卦動向。
“百越奶奶不是前幾天才剛過完八十大壽嗎？”
“是呀”
“你說好端端地怎么想不開去自殺了呢”巧珍百思不得其解。
“誰知道呢，一時想不開”
人的生死在這個村子只有被談及的那一刻才知輕重。
兩人話題一轉，又說起了生活瑣碎的家務。
這個話題似乎是婦女之間經久不衰的話題。
百越奶奶坐樹下聽到了這阿英與巧珍談話的整個過程，遙望這個歷經多年風洗刷下頑強繁衍的沙埔村，看著村子一個個走來走去的婦女，不禁為這些女子的命運悲哀起來。
自己以死了結這命運，而還有千萬個這樣的自己渾然不知，淡漠地活著這個村子里。仿佛這待遇自古有之，沒有人會想去改變，也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
只因大家也都是這般度過，便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古怪之處。
怕是已經坐穩了奴隸，根深蒂固的奴性在與有覺醒意識的反抗精神斗爭中，以絕對優勢占據上風。
02
村子里長壽的老人并不多，而百越奶奶就是其中一個。
百越奶奶八十大壽那天，她一早就起來洗漱穿戴，穿著新做的大襖子，梳著那一些稀疏，發白的頭發。
總算熬到八十歲，回想那些年看不到盼頭，每天都在為生活奔波的路上，再看這逐漸枝繁葉茂的家，百越奶奶終于有了一種這日子算是熬到頭的欣喜之感。
原來百越奶奶的丈夫老王中年就扔下她和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撒手人寰。
丈夫老王走的急也沒來得及給她們留下多少財產。
家庭一下子陷入困境。親戚朋友的支助與龐大的生活開支相比而言，只是杯水車薪，終究解決不了問題。
也就是從那時起，原本柔弱的百越奶奶被逼著在一夜之間長大，在生活的催促下慢慢成了能獨擋一面的女人。
一個人撐起整個家庭的重擔，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拉扯這一兒一女從牙牙學語到如今成家立業，嫁為人妻。
現在兒子也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女兒也嫁了一個不錯的婆家，也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多年來的艱辛都一一地寫在了百越奶奶的臉上，手上。
所以八十大壽這天，百越奶奶別提有多開心。
她滿心歡喜打算等下終于到正廳上吃飯，接受著眾人的跪拜祝福。
這么年來百越奶奶跟村子里無數的女人一樣，只能待在偏廳吃飯。
女人不能上正廳吃飯的習俗，你問是誰規定的，即使是村子里最老的老人，也不能講清這規矩的來龍去脈，只得說一句：大家都這樣，你照做便是。
敲鑼打鼓聲次第響起，眾人齊聚老王家，祝賀八十大壽的百越奶奶。
百越奶奶端坐在大廳中央的椅子上，接受著眾人的祝福。
第一次在如此隆重的場合坐著椅子上，就連歷經大半輩子風雨的百越奶奶也顯得有些緊張。但這緊張與無措是歡喜的。
眾人都面帶喜悅的笑容祝福著百越奶奶。
“恭喜百越奶奶八十大壽”
“祝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p>
各式各樣的祝福語聽得百越奶奶一臉鮮花怒放。
眾人祝福結束后，便是正式的壽宴。
百越奶奶打算著坐在正廳的長桌上，最中間的位置。
當奶奶正準備坐下時，同桌的男人們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奶奶，那神情仿佛見了鬼一般。
而自己兒子小王見狀更是略帶呵斥的語氣，勸百越奶奶到偏廳里吃飯。
“偏廳里的菜跟這桌上是一樣的，沒差”
百越奶奶活了大半輩子，小的時候聽父親的話，跟著母親在偏廳里吃飯。嫁了人后，跟著婆婆在偏廳里吃飯。
從來沒有人明說這條早已約定俗成的規矩，可大家都默認，并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所有的女子都不得上正廳吃飯。
百越奶奶一輩子都在偏廳里吃飯，今天是她八十大壽，她總可以在大廳吃飯一次吧。
百越奶奶耍起了性子，賴著不走。
眾人的議聲便如雨點一般細細小小在今日全村最熱鬧的老王家多了起來。
兒子小王極力勸百越奶奶，而眾人也加入了這規勸的隊伍中。
百越奶奶看了勸她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剛成家立業的年輕人。
百越奶奶一人的執拗抵不過眾人的說服。她悶悶不樂，不舍地從那椅子上下來，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偏廳吃飯。
看著百越奶奶逐漸消失遠去的背影，眾人才松了口氣，大驚這人越老越糊涂了，越發沒了規矩。
這樣的驚呼不過維持一兩秒，便繼續開始在飯桌上的玩笑，喝著吃著，好不開心。
百越奶奶進到了自己待了多年的偏廳，此刻怎么看這偏廳怎么不會舒服。
上了年紀的屋子，房梁有些傾斜，那是一年的臺風所刮的。這飯桌也用了一定的年頭，桌角有些不穩。
媳婦正坐在小飯桌前擺放筷子，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應當。
飯桌上的菜可謂色香味俱全。有百越奶奶最愛的芋頭燉排骨。
以前日子苦，買排骨坐這道菜都要算好日子，吃幾天的青菜小粥，才能省下這錢去買一次排骨。
多久未開葷的小孩子一見排骨，就饞得不行，三下五除二就把排骨吃得連渣都不剩。
而百越奶奶只能通過吃那湯汁來感受排骨的美味。
今天八十大壽上兒子小王特意叮囑廚師做了這道菜。
往日里心心念念的排骨此刻也黯然失色。
看著媳婦吃得吧唧吧唧，一臉滿足的樣子，再看自己，一碗米飯還未動幾口。
一桌與外面正廳一摸一樣的佳肴，可百越奶奶硬是吃不下去，動不下筷子。
百越奶奶沒吃幾口便回到房間里休息了。
03
看著這偌大的房間里一片靜默，像極了那往日那沒有盼頭的生活。
百越奶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接下來的幾日里，百越奶奶臉上都籠罩著一股散不去的陰郁。每天只是無聲的嘆息，悶悶不樂。
兒子忙于工作，媳婦忙于照顧家庭，誰也沒有注意到百越奶奶的不對勁。
一天夜里，百越奶奶來到村口的那棵柳樹下，拿出一條繩子，回頭看了一眼這沙埔村還有自己的家，便上吊自殺了。
第二天，早起的老人福貴發現了百越奶奶僵硬的身體，便連忙通報小王，告知百越奶奶自殺的消息。
幾天前的還在辦大壽的王家，才過了幾天，又辦了白事。
生與死，笑與哭，僅有一線差。
沒有人知道百越奶奶怎么就想不開自殺了呢，在人人向往長壽的時候她卻如此簡單地了結自己的生命。
眾人只是疑惑，也想不出百越奶奶有什么非得要死的理由，便不再揣測，只道一句大概是人老了，活膩了。
而只有那已不能與活人對話的百越奶奶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
活了大半輩子，也該為自己爭一次理。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百越奶奶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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