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首歌

1.

文娟是個早產(chǎn)兒。

她爸爸紀東是我們鎮(zhèn)中的物理老師,媽媽張?zhí)m是紡織廠的工人,這種組合在當年鄉(xiāng)下、鎮(zhèn)上都是讓人羨慕的標配,因為兩個人不僅吃國家飯,還都有宿舍分。

紀老師不是我們本鎮(zhèn)人,他老家也屬于我們縣,卻距離另一個城更近。據(jù)說家里兄弟姐妹很多,沒等紀老師高中畢業(yè),他的房間就被某個哥哥做了婚房。

張?zhí)m孕期反應(yīng)強烈,回鄉(xiāng)下娘家待了兩個月,不知是躺多了,還是受了什么氣,人變得懨懨的。周圍人就勸她,沒事還是出去多轉(zhuǎn)轉(zhuǎn),哪怕去廠里和人聊聊天,也比悶在家里好。

那時的鄉(xiāng)下人還不知道有產(chǎn)前憂郁癥這種說法,不過是按照老經(jīng)驗說話做事。正好呢,學校和紡織廠靠在一起,早期鄉(xiāng)下的學校管理不像現(xiàn)在這樣嚴,有時候附近的老師們上上班還跑回家做農(nóng)活。

于是紀老師就把老婆從丈母娘家接了回來,他也不做班主任了,每天開開心心地陪著張?zhí)m往返于學校和紡織廠之間。這樣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暑期來臨時,張?zhí)m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孕吐也終于消失了。

大家為此慶幸的時候,某天傍晚,散步回來的張?zhí)m卻被一只不知從哪里竄出的大黑狗嚇了一跳,不小心拐了腳,跌了個跟頭。還好紀老師就在身旁,趕緊把她送到醫(yī)院,疼了一夜后,張?zhí)m于次日中午生下了七個月大的小文娟。

生了孩子,后面順理成章地就是坐月子了。在醫(yī)院里的前一周還好,當時的人生孩子還不太愿意去醫(yī)院,所以病房的空地方足夠大。張?zhí)m的母親、紀老師的大姐姐就住在醫(yī)院內(nèi),一個照顧張?zhí)m,一個照顧小嬰兒。

不管怎么說“七活八不活”,小文娟還是實在太小了,人人的注意力都在嬰兒身上。孩子小,不會吸奶,每次只能煨些米湯來一點一點地喂。又是大夏天,一次不能煮太多。同時孩子哭了鬧了,大人們都很心慌。

所以對于張?zhí)m就難免有些疏忽,這也怪不得紀老師,更怪不得幫忙服侍的兩個年長者。每天有肉吃,脆餅、雞蛋、紅糖都不缺地堆在床邊,還有兩個人的同事朋友們送來的麥乳精,不知道紡織廠哪位領(lǐng)導出差帶回來的水果,也被工友們淘換了送了過來。

張?zhí)m的母親看到這些,就抺著眼淚直說張?zhí)m:“你是丟進福窩里了,女婿脾氣好,性格好。雖然婆婆年紀大了,幫不上忙,可是她跟著你大伯子過,也不來煩你們。幾個大姑姐心也好,你的好日子還長著呢,何必在乎你嫂子說的幾句話。再說,她說的也不算錯,男孩是比女孩強些,柱子也是你親侄子,當初你能上學還不是靠你哥掙的錢。”

張?zhí)m并不開口,老太太一個人嘀嘀咕咕,最后還是大姑姐假裝過去問小孩的事來解圍。后來,做姐姐的也把這事告訴了弟弟,但是紀老師沒在意,母女倆說點閑話,有什么要緊,他正忙著搬家呢。

開始以為多個小孩,不過多放個搖籃,也占不了多少地。等孩子生下來才知道,光大人小孩的吃喝拉撒就添置了不少東西,如果再來個親朋好友探望,宿舍里幾乎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怎么辦呢?正巧,有位剛剛結(jié)婚的張老師也想到這個問題,他老婆也是紡織廠的工人。于是兩位老師商量著,就把四個人的宿舍私自調(diào)整了,張老師家住紡織廠,紀老師住學校,這樣每家在一個單位就有了兩個房間。

然后又和左鄰右舍打招呼,請求調(diào)換,宿舍大小配置一個樣,同事們礙于面子也勉勉強強答應(yīng)了。不過紀老師不可能只整理自家的東西,也要時不時地幫鄰居搬搬抬抬,三五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等家里都順好了,紀老師高高興興地接了妻子女兒回到家,這才發(fā)現(xiàn)張?zhí)m真的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她整天躺在床上一句話都不講,也從不看小文娟一眼,更不要說抱抱孩子,親親她了,笑臉都沒有一個。

東托人西托人,終于請到一位有名的老中醫(yī),接到家里來把了脈,老人家說:“這種現(xiàn)象(不喜孩子)雖不多,也是有了。受了驚嚇和刺激,她這樣還是輕的,生活能自理,也不癲,倒也不需要多吃藥。家屬多陪陪多開導,還是有希望恢復的,她不想做的事千萬不要強迫她。”

能有什么辦法呢?丈母娘覺得理虧,帶著張?zhí)m的嫂子來實實在在地照顧了一個月,第二個月幾個妯娌和姑子又輪流來了兩三天、三五天地糊弄了過去。張?zhí)m已經(jīng)知道去上班了,平時除了不理文娟,也是安安靜靜的。

紀老師的大姐姐為他著急,紀老師倒看得開,反勸大姐:“這也沒什么要緊,開了學,學校里有食堂,中午多打點,晚飯就有了。文娟現(xiàn)在睡得多,以后我上課時請同事幫忙看著點就行。”

“滿了周歲看你怎么辦?又要上課,又要改作業(yè),孩子一哭鬧,怎么能安心?小弟,你怎么這么命苦,從小沒了爹,現(xiàn)在老婆又靠不住。”大姐直淌眼淚。

紀老師卻笑道:“沒有爹,我還有娘。哥哥姐姐不也把我拉扯大了,還送我上了大學,村子里哪個有我工作好?蘭蘭不過心里有疙瘩,但也一天比一天清楚,說不定哪天就好了。我家文娟更是命大,除了伯伯姑姑疼,還認了兩個姨媽,都搶著要喂她。”

這一說,大姐也笑了:“我家文娟就是惹人疼,才兩個月,比足月生的都養(yǎng)得好,又白又胖,笑起來叫人的心都要化了。”

2.

文娟長大后聽這些話耳朵都聽出了繭,但每次聽到還是心花怒放。

她覺得身邊就沒有人不喜歡她。在學校里,誰家做點好吃的,都不會忘記送給她。星期日,老師們喜歡到她家來打打牌、下下棋,她邁著她的小胖腿拿煙端凳忙得團團轉(zhuǎn),大家都會夸獎她。

白天小哥哥小姐姐們?nèi)ド蠈W,晚上回來做作業(yè)時,也會給她紙,給她筆,讓她坐在他們旁邊畫畫,作業(yè)做好后,還會講故事給她聽。

等她上小學后,她只有晚上才有時間跟著爸爸一起去上課了。仍然是有時她待在辦公室里寫作業(yè),只是看的書從連環(huán)畫換成了課外書。有時候她還會去教室,爸爸在講臺上批改卷子,她在教室內(nèi)轉(zhuǎn)圈圈。大哥哥大姐姐換了又換,但他們都會和藹地和她說話。

文娟家的親戚特別多,四個親伯父和三個親姑姑,還有許多堂伯堂叔堂姑,和她同輩的孩子更多了。每年過年過節(jié)就是她特別開心的時候,可以跟著哥哥姐姐們瘋玩,而且返校時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可以帶回來。

有炒得香噴噴的花生、瓜子,有曬得紅通通的甜棗、柿餅,有煮得冒油的咸蛋、香腸。一家一點,就有不少了。一回到家,文娟就把它們一個個地分配好,她要送給學校的老師們,送給小時候她吃過奶水的兩個姨媽,送給照顧過她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甚至還有住在不遠處的外婆和柱表哥。

想起外婆,文娟就不太高興。五十多歲的外婆沒有后街五保戶陸奶奶年紀大,但看上去卻比陸奶奶大了十歲不止。花白的頭發(fā),滿臉哀傷,和爸爸說話時,總是小心翼翼的,文娟看了心里不舒服。而且她見到柱子,就會想起五歲那年,柱子偷偷對她說:“姑姑,就是你媽媽早死了。”

文娟不明白,回到家問爸爸:“媽媽經(jīng)常寄東西給我,為什么柱子哥說我媽媽死了?”

爸爸說:“大人生氣時就會胡說,也許是說就當她不在了,小孩子聽錯了話,會錯了意。”

文娟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要當她不在,為什么要生氣?”

爸爸的聲音有些低沉:“因為你媽媽好長時間沒有回來了,外婆特別想念她。大人有時候沒有辦法,只會騙自己。”

文娟雖然還是不懂,但是她知道媽媽并沒有死,已經(jīng)不愿再想這件事了,不過她還是問道:“媽媽為什么不回家,我不想媽媽,爸爸你想媽媽嗎?”

“你媽媽生病了,到遠處治病了。不管你想不想媽媽,媽媽每天都很想你,你看媽媽寄了這么多衣服、玩具,還有連環(huán)畫給你,媽媽很愛你,我也很想念你媽媽。”

文娟一面覺得爸爸說得對,一面又覺得事情不應(yīng)該是這樣,她終于把自己弄糊涂了,想了半天,忽然問爸爸:“爸爸,如果生氣了該怎么辦?我覺得我今天在外婆家很生氣。”

“如果什么時候我們不開心了,那么,就想辦法去做開心的事,你覺得做什么事最開心呢?”

“聽爸爸唱歌。”文娟立即回道,然后又問道,“我小時候真的一聽爸爸唱《阿里巴巴》就笑嗎?”剛說完,她就捂著嘴巴呵呵地笑起來了。

紀老師也被女兒可愛的樣子逗笑了,他抱起女兒,把她放到另一張椅子上,回憶道:“是呀,生你的那一年過年,也不知道你唐叔叔從哪里弄來的舊唱片機,里面就有這首《阿里巴巴》。這么歡快的歌曲,讓人一聽心里就開心,我就經(jīng)常放著聽。第二年冬天里,你吃壞了什么鬧肚子,半夜到醫(yī)院打點滴,你是肚子又疼,手又疼,哭鬧不休,急得我呀都想哭了。抱著你,嘴巴里不知怎么回事,就唱起了’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你聽著聽著就笑著睡著了。”

紀老師說完就去瞧女兒,發(fā)現(xiàn)小女兒已經(jīng)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紀老師天生有種大事化小的本領(lǐng),他天天開開心心的,就希望女兒也能活得開開心心的,然后他看到女兒每天快快樂樂的,所以他也就以為女兒是個快樂的小天使。

在這樣的氛圍里,文娟還真是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她十五歲的生日。在這十年里,她也曾疑惑過那位總是不停寄禮物給她的媽媽,為什么不能回家鄉(xiāng)?她倒不懷疑媽媽對她的愛,因為那些禮物都不是想買就能擁有了,可能媽媽這個詞對她來說還是個符號,她沒懂得這里的區(qū)別。

別的孩子從媽媽那里獲得的愛,她從爸爸那里得到成倍十倍的都不止。她平時最大的煩惱要么是考試沒有考到第一;要么是堂哥堂妹越來越大,每次下鄉(xiāng)只帶作業(yè)本或者鉛筆橡皮作禮物太不像話了。

這在爸爸那邊都不叫事。下雨了,聽著歌,下盤棋;雨停了,唱著歌,去撈魚。你說沒考好難受,沒關(guān)系,周日去游湖,假期去顧家岱看草垛,我們散散心去。沒有合適的禮物送兄弟姐妹,沒關(guān)系,傍晚的時候畫幅街景,空閑的時候做個書簽。

當然是文娟你自己做,自己畫。當然你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想畫陸奶奶家養(yǎng)的母羊也行,文娟,你生病時還吃過那只羊的奶呢。陸奶奶裹著小腳,煮好了羊奶,顫悠悠地送過來,你星期日要去多陪陪陸奶奶說說話。你還想畫東街轉(zhuǎn)角做燒餅的老盧和他家的老爐子,好呀,明早我們就去畫。

就是這樣的生活,文娟哪里有空去憂傷什么,一個長期缺席的人,在簡單幸福的生活里并沒有那么重要。爸爸把媽媽寄回來的錢一分為三,一份當年就給文娟花掉,一份留起來說留著文娟以后長大用,還有一份就要送到外婆家。

3.

小的時候,一年要去外婆家三五次。上了初中后也就過年時去外婆家拜個年。外婆早已不對外孫女說女兒的事了,從前是女婿不喜她對小孩子抱怨,現(xiàn)在她更關(guān)心女婿這個半個兒了。

文娟十五歲的這年臘月二十八夜,飯吃完,丈母娘向女婿紀老師敬了一杯酒,她激動地哆嗦著一口就喝掉了,她招呼著女婿“坐下,坐下”,然后她說:“紀東,自從你娘不在了,我就真把你當我另一個兒子了。就是文娟,文娟她也比不上。”

紀老師看著老太太老淚縱橫,忙要上前勸她。老太太卻揮揮手,讓他坐:“你坐,你坐,這會兒就我和你。今天你一定要讓我把話說清楚。我養(yǎng)出這個女兒,其實我不配當你娘,不配你隔三差五地來看顧。”

紀老師忙說:“娘,我是真心來……”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太說,“你是新式做派,其實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臨老能來瞧瞧我也就罷了。你是想蘭子不在家,你常常來看看,心里也放心,我明白的。”

“東子,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我心里煎熬。蘭子不配做你的妻,她有家不能照顧,她也不配做文娟的娘,她生了不會養(yǎng)。現(xiàn)在我也聽人說多了,我不懂這個癥,那個癥,我就是想不通,到底哪里虧了她。那個年代那個姑娘家能上高中,偏她上了;為了她能進廠,把她嫂子的嫁妝都做禮用了。說兩句讓她以后對柱子好點,也不是多大的罪過吧?”

“農(nóng)村人誰不說娘家侄子,命根頭子,就是說的不中聽,你當耳邊風吹過就算了。再有她嫂子也不過問了兩次孩子要在哪里生,你也知道的,沒有人生孩子在娘家生的,這話我還是認為問得不過分。她嫂子就是操心的命,她還說你們家離得遠,你們有事她要搭把手,早點想好早點安排順當了。”

“娘哎,”紀老師嘆口氣說,“蘭蘭不是因為這幾句話,更多的是對我,對她自己沒信心。她膽子小,又想得多,才鉆了牛角尖。”

老太太仍然堅持說:“不管怎么說,總是我生出了這樣一個人,是我做娘的對不起你。”

紀老師忙喊道:“你這樣說,讓我往哪里坐?”他看了一眼早已眼里含淚站在他身后的文娟。

他拉過文娟,對老太太說:“你看在文娟的面上,也不能這么說。”

老太太也瞧一眼文娟,抹開淚說:“好,從前的事就不說了。今天我們就說說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是呀,以后的事。”老太太幽幽地吸了口氣,嘆道,“文娟,你也坐,就坐你爸旁邊。”

她隔著桌子望著兩個人說:“東子,再過兩年,你就四十歲了,文娟也上高中了,兩年一過,她去上了大學,也就飛了,你就準備一個人過一輩子?”

紀老師沒想到老太太提這事,一時愣住了。

老太太也不管他,繼續(xù)往下說:“蘭子走了十二三年了,大過年的,我也不說那些犯忌諱的話,就說蘭子當年沒回來給你娘披麻戴孝,她就沒資格再跟你過。你現(xiàn)在還沒到四十歲,文娟也大了,趁條件還好,趕緊找一個伴,你若當我是你娘,就答應(yīng)我。我就這一個心愿。”

然后她又對文娟說:“文娟,我知道你和你爸爸感情好,但做人不能像你媽媽那樣自私。你爸爸帶大你不容易,你生得好,脾氣也像你爸爸一樣好,我曉得你其實是懂事的。你多想想,你現(xiàn)在一天到晚能有多長時間和你爸爸在一起,以后能陪他的時間更少了。所以這個事,你心里不能有想法。”

文娟覺得她和爸爸在一起,學得都是如何享受生活,她也一直如爸爸所愿,活得簡單快樂。如果說生活還給她留下了一些不同的烙印,那些全都是在外婆家發(fā)生的。

也是十五歲這一年,她才對媽媽這個稱呼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有限的幾次想象過她的媽媽,有時像某個同伴的媽媽,有時像電影里演的媽媽,有時她甚至會把媽媽想象成過去革命中的母親,但卻沒有哪一位會像流著淚的外婆這樣讓她受到震動,她感到了生活中不可言說的某種苦痛。

這痛苦里包含著許多她還不能理解的內(nèi)容,也許有對外婆的忍耐和煎熬的震驚,也許有竟然對媽媽有期待的惶恐,也許還有對未來的無措,以及要失去爸爸的不安。回到家后,她再次望向爸爸,而爸爸卻沉默地坐在書桌前,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4.

文娟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待著,其實她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只是固執(zhí)地坐在那里等著。許久,爸爸才抬起頭,他看見了她,“哦”了一聲說:“文娟,你還在這兒,怎么沒去睡?”

文娟不說話。爸爸嘴角露出笑,他說:“你坐過來點,文娟。”

文娟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爸爸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說:“文娟,其實爸爸內(nèi)心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什么,本來我想等你十八歲再告訴你這些事,我想那時你也考上了大學,不管你有什么決定,我都會支持你。”

文娟的眼淚就流了下來,紀老師幫她擦了擦:“這有什么可哭的,嗯,我只希望你永遠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那年你聽著我唱著歌在醫(yī)院里睡熟后,我就想,如果我做一個正直善良的快樂爸爸,那么我的女兒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快樂的小天使。”

“世界上有千萬條路,每個人遇到事情時也會有千萬條選擇,但最終每個人卻只能做一個選擇,走一條路,所以我想我只做對得起自己內(nèi)心的事就可以了。”

紀老師不緊不慢地說著:“當年你媽媽懷孕時得了產(chǎn)前憂郁癥,后來減輕了些,又受到驚嚇,所以封閉了自己。可能因為以前的事,當然這是我后來想到的,你媽媽的負罪感、愧疚感特別重,我不知道因為什么,我后來也沒有機會了解。”

“不過,文娟,你要懂得生命對于你來說只有一次,它雖然短暫卻可以永恒。除了特別惡劣的環(huán)境不談,像你上次問我的那位自殺的現(xiàn)代詩人,我是瞧不起的,覺得生命沒有意義,那就活出意義來,你說是不是?”

文娟點點頭,紀老師繼續(xù)說:“我們還是先說你媽媽吧。開始時,她把你當成她,所以才對你不親近,其實她是在心里懲罰她自己,至于什么原因你媽媽沒有講。等到兩年后她清醒過來,她又完全沒有辦法面對那兩三年的自己。我勸過她,說再過個兩三年誰還記得這一點,而且文娟又小,心也大,只要對你親熱一些,之前的那些都不算個事,對不對?小孩子其實忘性大了。”

紀老師自問自答道:“但你媽媽始終過不了心里那個關(guān),她說,不可能過去的,一有些風吹草動,人們就會提起這些事,永遠不可能消失。過了三個月,她說她要去南方打工。我想,我能選擇我想要的生活,我就不應(yīng)該限制她的生活,我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應(yīng)該盡量理解她。我只提出兩個要求,一是要常聯(lián)系,二是過年時要回家。”

紀老師漸漸失了之前的從容和自在:“我心里有種感覺,她會一去不回頭。我內(nèi)心也好奇過,說起來,我們都是農(nóng)村里最普通人家的孩子,并沒有大起大落過。你媽媽還一直在小鎮(zhèn)上生活,不像我還到過外面感受過更大的差距,那時社會變革并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我不懂她心里為什么有那么大的負擔。”

他雙手搓搓頭,又揉了揉臉,聲音低下去:“我試圖理解她,她兩年沒有回來,我按郵件的地址去找過,她卻換了工作。再后來,我寫信過去,她只回了一句不用寫信。我想過讓你也寫信過去的。”

他抬起頭,對文娟笑了笑:“但是我想了幾天后,還是放棄了。我擔心你寫了信后會牽掛她,她又不能及時回信,反而會害了你。‘”紀老師又歉意地對文娟苦笑了一下。

文娟恍然大悟,她急急地打斷紀老師,說道:“爸爸,我現(xiàn)在才明白那些不太對勁的地方。”她抓起爸爸的手,又想起她自己的蠢笨,忽然大聲笑起來。

“哦,爸爸。”她叫道,又跳起來,圍著爸爸轉(zhuǎn)了兩圈,“我可真夠傻的,爸爸,我真傻。”

文娟激動地說了好幾遍“真傻”,然后抱住她的爸爸,就像小時候一樣,她說:“難怪不管我過生日,還是過年時收到禮物,那些天爸爸都會給我安排許多活動,讓我激動了又激動,原來是要讓我忘記了我們和媽媽應(yīng)該通信的事。我一直覺得這里有不合理的事,可是我總是忘記去想它。”

“你會不會怪我?”紀老師脫口而出。

“爸爸!”文娟正把流出的眼淚往爸爸的衣服上擦,她的叫聲重重地悶在爸爸和她之間。

她不開心抬頭望著她的爸爸,好像在說你怎么可以這么想:“就像做數(shù)學題,沒有想明白,心里就很別扭,我只是這種想法。”

“我也只是想起你外婆,今晚心里有些難過,如果讓你從小寫信給她的話,也許結(jié)果會和現(xiàn)在不同。你外婆肯定比我們要想念她。”

想到外婆,文娟心情也低落下去:“也許沒什么不同。爸爸,那你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

“你上初一的時候,你奶奶過世了,我拍了電報過去,但是沒有回音,等到你初三時,你媽媽寫了一封信回來。”

文娟見紀老師站起來準備找信,忙拉住他:“以后再找,你先說給我聽就行了。”

紀老師望著文娟努力坦然的臉,忽然明白了女兒可能還不想看媽媽的信。她也許在不安,也許覺得只有爸爸講的話,她才可能不受傷害。

紀老師心里一痛,雖然他一直在試著努力地理解妻子,可這個時候心里不免也有些怒氣。他愛憐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慢慢地盡量找著合適的語句說道:“你媽媽說電報寄到時,她已經(jīng)不在那邊做工了。她說她一直在逃避,一直都沒有承擔起應(yīng)該承擔的義務(wù)。她做錯了,雖然很不想一錯再錯,但錯的太厲害,已沒有理由回頭了。”

“就這樣嗎?”

“是的。”

“難道她的意思是和過去一刀兩斷,都各自安好?”

紀老師詫異地看著女兒,張?zhí)m的信里是這樣寫的。文娟深吸一口氣:“我都上高中了,做了多少閱讀理解呀。爸爸,你也這么想?”

做爸爸的為難地看著女兒,女兒說:“我只想聽真話。”

“我去找過她,那一年你生日,她沒有寄禮物來,我擔心出事。”

“你沒有找到她?是那個暑假你說去培訓?”

“是的,沒有找到。但過年的時候她又寄東西來,所以我寄過一封信去,讓她不要隨意辭職,好好生活,我說我不會再去找她。”

父女倆人默默看著對方。文娟“嗯”了一聲,紀老師說:“你過幾年可以去找一找她,試一試。”

文娟說:“我想聽歌。”她走過去打開唱片機,熟悉的歌聲傳出來。

阿里 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阿里 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哦 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哦 芝麻開門芝麻開門

“爸爸,”文娟說:“為什么我今天聽了這首歌,卻不再感到快樂?”

“我之前看過一句話,它說有時候,表面的快樂并不是真快樂。如果能戰(zhàn)勝消極負面的阻礙和打擊,那時獲得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快樂的大門始終是打開的,就看你能不能走過去。”

“那么,爸爸你還會結(jié)婚嗎?”

“不會的。”

“為什么?”

“我有學生,還有你。明年我應(yīng)該能評上高級教師了,過兩年你也能考上大學,我并不需要再來一次婚姻。”

“那爸爸希望我以后結(jié)婚嗎?”

紀老師失笑:“哦,如果你愿意,我當然很希望的。”

“我也希望爸爸能再結(jié)一次婚,你可以先談著,等我高考完了,你就結(jié),這樣我可以更好地和她相處。”

“這……,我多大歲數(shù)了,爸爸老了,只想等你長大。”

“不,爸爸,你在我心中永遠永遠是快樂的青年。這也是我的愿望,我想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

“爸爸可以做永遠快樂的青年,但不需要用再婚來證明。我思考至今,我終于懂得美好的婚姻是什么了。”

“是什么?”

“在理解和寬容的基礎(chǔ)獲得愛意和快樂。”

5.

文娟是個快樂的小老太。

她今年五十五歲,原來在縣一中當數(shù)學老師,退休后就在家照顧兩歲的小孫女和七十多歲的老父親。

她是從不承認她已經(jīng)成了老太太。只是年長兩歲的丈夫總在一旁逗她玩:“都退休了,還不是老太太?”

“那你也是老頭子!”

“我還是中年人,我還沒到退休年齡呢。”

老父親看不得寶貝女兒吃虧,大手一揮說道:“只有我可以說老,有我這個老頭子在,你們都還是孩子。”

沒想到小孫女在旁邊抓住老爺子的褲腿直跳:“老爺爺,老爺爺,不,不,快樂的青年,芝麻開門……唱,唱……”

七十八歲的老父親抱起重孫女直呵呵:“好,好,我唱,老爺爺我呀永遠是那個叫阿里巴巴的快樂青年,哦,芝麻開門芝麻開門……”

文娟又一次聽到老父親唱起了這首兒時的歌曲,不禁想起從前結(jié)婚時思考過的問題:“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有一首快樂老歌在永恒的生命里無限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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