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剛上高中那會兒，我從家鄉(xiāng)樂山這個小城市來到成都讀高中，第一次月考，作文的題目是我心目中的某某，我仔細(xì)搜尋了一下記憶，動筆寫下“我心目中的爺爺”，洋洋灑灑八百字，用盡了各種矯情煽情的手法，現(xiàn)在想起來還蠻搞笑的，因為我對我爺爺?shù)母星闆]有那么深，他好像永遠(yuǎn)活在我五六歲的年紀(jì)里，對這個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就只是他葬禮上，一個農(nóng)村的老師傅像跳大神一樣，啪的一下拿一把鐮刀砍在棺材蓋子上，這算是我們這邊葬俗，但因為那陣土葬是不允許的，所以這一切都是在深夜里悄悄進(jìn)行的，那時候的我因為怕，為了讓我安分下來，我被分得了一只手電筒，墓穴在山上，一處果園里，我們浩浩蕩蕩的上山，我因為年紀(jì)最小，受到的看管也最嚴(yán)，大人們給我列了好多條不允許做的事，有一條我不是能理解的：不允許我把手電筒往天上照，我爸也不告訴我原因，后來一位阿姨告訴我，那是害怕別人家發(fā)現(xiàn)舉報。回家之后，我好像生了一場大病，再往后，記憶就淡了。
我爺爺?shù)南嗝玻梢哉f得上端正，是一個講究人，我們家三代以上是本地的地主，所以我爺爺一出生家教就特別好，在那樣的年代里，我爺爺成為了醫(yī)生，在我們本地有屬于自己的藥店，解放以后地全部上交了國家，我爺爺就開始在村里的醫(yī)院上班，供養(yǎng)著連我爸在內(nèi)的七個孩子，那樣的日子非常辛苦，在強(qiáng)大的生存壓力下，我爺爺?shù)钠庖膊辉趺春茫灾劣谥钡浆F(xiàn)在，他去世十多年了，我的叔叔阿姨們談起他，還是對他的怪脾氣咬牙切齒，不過他脾氣怪是怪，但從來都是一身正氣，他也因為這一身正氣受了不少排擠，外人的，朋友的，乃至是自己子女的。
前兩天我爸莫名其妙在我看手機(jī)的時候問了我一句“你想不想喝茶，我給你泡”，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爸看著我沒反應(yīng)也尷尬了一下，他有點不好意思得告訴我，以前他從云南當(dāng)完兵回來，在家沒事做的時候，我爺爺空閑了就會找到他，看似無意的問他一句“你想不想喝茶，我給你泡”，他剛剛想這情景入神了，看到我一順口就說出來了。
我爸這個人很少談及我爺爺，因為他們父子之間有很深沉的矛盾，甚至不亞于我現(xiàn)在和我爸的矛盾。他們倆吵過架，動過手，小時候我爺爺打他，我爸就往房頂上沖，南方農(nóng)村的青瓦平房很容易一腳踩塌，我爸就拿自己的安全跟我爺爺?shù)臋?quán)威抗衡，再后來，我爸年紀(jì)大了，小伙子精神了，就開始敢直接抗衡。我有時候會調(diào)侃我爸，說他不孝，但仔細(xì)理理，我的叛逆和不孝，其實遠(yuǎn)遠(yuǎn)勝過我爸。
但我始終覺得，我爸對我爺爺是有依賴的。我前面說我爺爺講究，那個不是一句話帶過的，他的襯衫和長褲從來就沒有一個褶，我媽告訴我，我爸年輕的時候懶，偶爾偷我爺爺?shù)囊r衫穿。我爺爺愛干凈，我小時候有過一段時間跟我爺爺生活在一起，老人家早晨起來就打一盆水，那是我見過最精細(xì)的洗臉，沒有任何的洗面奶爽膚水之類，就一盆水，一張毛巾，一點一點擦，一點一點洗，先擦哪里，怎么擦都是有講究的，給自己洗完，就把我叫過去，拿一張新毛巾，再打一盆新水給我洗，那雙手很溫柔，我就感受著那份溫暖，什么也不說，靜靜地感受著我爺爺在我臉上擦拭的那份仔細(xì)。
我估計很少人像我這樣，把自己的爺爺當(dāng)作愛情榜樣吧，這聽起來像是一句玩笑話，但這是真實存在的。我奶奶晚年因為糖尿病，徹底喪失了行動能力，到后來話也不能說，眼睛也有問題了，只能日復(fù)一日的坐在一把藤椅上，我不知道那樣一個被身體囚禁住的靈魂是怎么度過那些難熬的日子的，應(yīng)該是很艱難的吧。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爺爺沒有嫌棄，從飲食衣著到洗漱便溺，照顧這樣一個幾近癱瘓的人，這么一開始就將近十年，直到我奶奶去世。那是怎樣的時光啊，我都不敢想象，這老兩口在疾病和衰老的共同侵襲下砥礪前行，把這份感情特別純真的詮釋在了日常生活的瑣碎里。
那一天我還在上學(xué)，突然接到消息，說我奶奶去世了，我被接到了醫(yī)院里，打了一輛出租車，進(jìn)到病房里，所有人的臉都是凝固的，其中最生動的是我爺爺?shù)哪槨Ｈ绻覜]記錯，那是一個冬天吧，我爺爺幾近歇斯底里，所有的人女人都在哭，男人們都拉著他。他哭嚎著一層一層脫掉自己的衣服，一拳一拳的捶打在自己的身上，每一拳的悶聲在那個狹小促狹的房間里回蕩，撕心裂肺。我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什么也不敢說，什么也不敢做，眼睜著看眼前混亂的場景。后來我被我的一位阿姨拉出了房間，走在那條長長的醫(yī)院回廊里，她拉著我的手，我問她：“奶奶床下的那一盞小油燈是干什么用的”，她告訴我“那是點亮你奶奶走的路的，好讓她能再回來”，其實我當(dāng)時就想說，這盞燈沒用，我爺爺用自己身體發(fā)出的悶聲才是最好的呼喚，在這樣的呼喚下奶奶都沒能回來，那她就是真的要走了。
奶奶走了，連同那些苦難的歲月，一起去到了另一個世界，連同著她一起去的，是我爺爺幾乎全部的求生欲望，這句話我沒有夸張，奶奶一走，爺爺?shù)木窬涂辶耍眢w也每況愈下，變得孤僻而讓人難以接近。爺爺?shù)淖优г怪菢右粋€驕傲的人，晚年成了這幅光景，我很心疼。爺爺奶奶生養(yǎng)了七個子女，從農(nóng)村走出來，我爺爺奶奶輪流住在七個子女的家里，用這種帶著平均主義的方式，各家贍養(yǎng)著老人。但這種方式也不是絕對公平的，總有一些人用各種借口躲避，什么工作忙，沒有錢者都很給面子了，我的一位阿姨甚至給出了這樣的理由：我聞不慣屎尿的味道。這理由多么荒唐啊，我奶奶確實晚年因為帕金森大小便無法自理，但我爺爺沒有讓任何一個人因為這個操心過，弄臟的床單馬上就洗了，每天都打一盆水，就像是給我洗臉那般精細(xì)的給我奶奶擦拭身體。就我一個小孩子單純來說，從來圍繞在我爺爺奶奶身上的，是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有人逃避責(zé)任，就有人承擔(dān)，那樣各家吃飯的日子過了幾年，我爺爺奶奶便在我一位阿姨的家里長住下了，我知道這么一住，不知道有多少其他人在背后感到了慶幸。但這一切，都是在我奶奶還在世的時候，我奶奶的死對我爺爺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終于，他熬不住了，沒隔多久，他的身子一下子就垮掉了了，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開始臥床不起。但是可能甚至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次，竟然沒有一個人愿意照顧他。我爸爸他們在我爺爺缺席的情況下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用這次會議徹底拋棄了我爺爺全部的感受，他們決定在鄉(xiāng)下租一間房子給我爺爺，另外叫一位保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沒錯，這就是我爸爸他們一致通過的決議，并以此心安理得，把一個奄奄一息的生命，拋在了那樣一個小房子里，那樣一個只有一扇窗戶，一扇門的鄉(xiāng)下房子里。
爺爺躺在床上的時間，他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在想年輕的時候，是不是開始后悔生養(yǎng)了這么七個子女呢，這都來自于我的揣測。所幸的是，每隔一段時間，他的七個子女都會去看他一次，這樣的溫情對于一個需要依靠又被拋棄了的老人來說，看比不來看更凄涼吧。爺爺?shù)牟⊥狭撕镁茫碜由蠞u漸因為長期臥床，生了褥瘡。我奶奶癱瘓那么久，在我爺爺?shù)恼疹櫹乱粋€褥瘡都沒有生過，反而自己生了一身褥瘡開始潰爛，真還有些諷刺。
爺爺?shù)乃溃芡蝗唬瑳]有任何預(yù)兆，不像是奶奶那樣，拖了那么久，好像就是一夜的事，不得不說我是高興地，由衷地感到高興，他終于渡過了自己苦難的一生，盼來了一個解脫，他終于可以和奶奶在另一個世界相遇相守，然后等待著現(xiàn)世的他還存活在世界上的子女們一個個去往他的身邊，他會苛責(zé)他們還是原諒呢，我不知道。
這是一篇有些啰嗦的文章，因為亂七八糟的回憶起來，也沒個頭緒。雖然感覺上已經(jīng)寫了好久好久，但還是感覺有好多的事沒寫得出來。久病床前無孝子，那樣鮮活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是說不出的難受，前兩天，我們一大家人團(tuán)年，七家都到齊了，我爸喝了點小酒，有點醉了，回去之后我爸抽著煙，半開著玩笑眼神迷離的告訴我：“一個家，沒了老的，要湊起來真的就太難了”，歸根到底，我覺得我爸是心疼我爺爺?shù)模拖袷俏以谶@個時候是心疼我爸一樣。我一直都相信，我爸還有他的兄弟姐妹們都一定有他們的苦衷，不管它的表現(xiàn)形式，淡漠或熱情，不過話又說回來，拿一個已經(jīng)去了的人再討論和回憶起來，什么，都，沒有意義了。
2016年2月4日夜
代大嘴于樂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