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條吃人的邏輯
讓我們稍微回轉一下視線,從那個被遺忘在武德四年春的一個細節說起。
五月的一天,淅淅瀝瀝的春雨飄灑在洛陽城的上空。
剛剛結束的那場大戰,使這個曾經無比富庶的舊帝國都城變得到處一片狼藉。
在一片朦朧的雨絲中,兩個頭戴斗笠手牽戰馬的人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洛陽城郊外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
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幾天前剛剛生擒竇建德、逼降王世充的秦王李世民以及他的心腹謀臣房玄齡。
李世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秘密拜訪一個隱士,一個傳說中能窺視天機、通曉過去未來的道士——茅山宗第十代掌門人王遠知。
而他要詢問的,則是一個關乎他自身以及整個帝國未來命運的問題。
眼下整個北方所有能對唐帝國政權造成威脅的勢力都已被消滅殆盡。
幾乎每個人都清楚,此時的大唐距離完成一統天下的目標已經近在咫尺。
最后的勝利就在眼前,下一步又該何去何從呢?
從納降王世充,邁進洛陽城的一刻,這個問題便如同一個幽靈般始終徘徊在李世民的腦海中。
李世民清楚地知道,當所有的外患都被清除之后,他本人就成了影響帝國統治秩序的最大不安定因素。
其實很早之前,李淵便已經對李世民的才能表現出了警惕。
四年前,也就是李淵剛剛稱帝不久,大唐帝國的開國元勛劉文靜便被李淵以謀反罪砍頭抄家。
盡管劉文靜謀反的證據看上去實在有些扯淡(因他家里晚上有燈火,而被斷定是在密謀造反),但李淵心里清楚無論什么理由,這個人非死不可。
原因很簡單,他和李世民走得太近。
雖然劉文靜和裴寂都是晉陽起兵的主要謀劃者,但裴寂屬于那種典型的“領導打牌我點炮,領導點頭我哈腰”式人物,而劉文靜則是有才能、有想法、敢干事、能成事的活躍分子。
對于務求維持安定團結大好局面的李淵而言,很明顯,裴寂是可愛的,劉文靜是危險的。
更加要命的是,在李淵這邊不討喜的劉文靜居然一來二去和李世民尿到了一個壺里。
因此哪怕彼時剛剛誕生的唐帝國還處在群雄林立的江湖中,但李淵依舊毫不留情地對劉文靜舉起了屠刀,同時還將李世民的大批幕僚調離秦王府,以此削弱李世民的私人力量。
之所以會出現如此局面,一切其實都源自隱藏在宗法制社會中的那個可怕而殘酷的邏輯鏈條。
作為唐帝國的初創人之一,李世民必須不遺余力地為整個政權的生存及發展而奮斗。否則,一旦政權被其他勢力吞并,那么覆巢之下的他自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然而同時,次子的身份又決定了他日后必然不會成為這個政權的主人,他必須一直馴服地呆在那個臣子的位置上。
一旦李世民的功勞使他擁有了超越一個臣子的政治實力,那么最高統治者必然會為了整個政權的穩定而對其進行打壓。當然,嚴重一點的話,直接抹殺也不是沒有先例。
換句話說,如果李世民不去打天下,那么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整個李氏家族都會被別的勢力干掉。
反過來如果他全力以赴地去征伐天下,那么最終的結局便是他本人會被自己為之奮斗的政權毀滅。
事實上,古往今來無數王朝的開國元勛、能臣宿將們,最終都是倒在了這條吃人的邏輯鏈上。
李世民當然不甘心讓自己淪為那個可憐的政治犧牲品,既然已經看清了局勢,那他就必須找到一條能夠解開這個死結的途徑。
于是,在房玄齡的陪同下,李世民走到了王遠知的道觀前。
他相信,道觀里的那個人將給出他最終的答案。
果然,就在李世民剛剛走近的時候,道觀中便傳出王遠知的一聲詢問:“莫非秦王前來?”
聽到問話,一旁的房玄齡趕忙高聲答應:“正是秦王殿下前來探訪。”
緊接著,只聽觀中的王知遠徐徐說出一句斷言:“方做太平天子,一定要好自為之。”
可以了,這便是一切的答案。
要想打破這條邏輯,那就必須打破那個嫡長子繼承的統治秩序。
只有取代了大哥成為天子,我才可以在這世上生存下去。
從這一刻起,李世民下定決心,要向自己的命運發出挑戰。
這一次,他要戰勝的不光是自己的大哥,更是那個宗法制社會中早已深入人心的嫡長子繼承傳統。
然而問題是,政治斗爭向來講究的只是實力和手腕,至于你有多大的信心和決心,那實在是個很次要的事情。
雖然此時的李世民在戰場上幾乎已經到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境界,但比起即將要面對的太子李建成,他在政治上卻毫無任何優勢可言。
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從中原戰場上凱旋而歸的李世民很快發現,大哥李建成無論在個人班子建設上還是在政治修養上,都已經遠遠地甩了他幾條街。
首先,李世民在朝中缺少有力支援。像尉遲恭、秦叔寶、程咬金等等,雖說擱戰場上隨便哪個都是萬人敵的存在,但放到朝堂之上,尤其在最高權利中樞里,這幫武夫們的影響力完全就是小到負無窮。
而李建成則恰恰相反,由于大部分時間追隨在李淵身邊協助處理政務,朝中那些元老重臣們幾乎個個都認定,太子必然是王朝下一任掌門人。
所以論朝中的人脈,李世民已經是輸了一大籌。
如果單單人脈比不了也就罷了,問題是在對帝國政務的處理經驗上,李世民跟李建成還是沒法比。
從十幾歲的時候起,李世民便一路追隨著父親東拼西殺。他的所有精力幾乎都用在了苦練砍人技術和思考揣摩戰爭規律上,至于如何打理好國家這種事情,從來都在他的業務范圍之外。
相反李建成作為帝國未來的接班人,不僅將大量時間和精力花在了熟悉帝國政務上,而且李淵還早早地就把朝中當時最一流的那些大學問家統統打發到了東宮中,讓他們去給太子傳道授業解惑。
很顯然,作為一個嚴重偏科的社會青年,李世民在戰場上獲得的那些資源已經難以支撐他贏下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
當然,千百年來無數故事也在反復告訴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小看了一個能折騰、會折騰的社會青年。因為這幫人有一個很厲害的素質——從不按規矩出牌。
尤其對于常年在戰場上搏殺的李世民而言,面對困難,他早已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解決思路:用最少的投入,走最便捷的路徑,謀求最大的利益。
這套行為方式簡單概括起來其實就四個字——出奇制勝。
在認識到自己和太子之間的差距后,身居長安的李世民迅速、果斷地采取了行動。
雖說朝中一流人才都已經被老爹整到東宮去陪太子讀書了,但這沒關系,東宮的學堂上不了,那就自己搞個民營補習班。
既能以此和朝中的那幫士大夫們搭上話,又能借助他們加深自己對朝政、權術的理解。
一石二鳥,這便是李世民解決問題的方式。
很快,長安城的士大夫圈里幾乎人人知曉,秦王府里多了一個別具一格的非正式機構——文學館。
對于這個獨特機構的存在,李世民是這樣解釋的:眼看天下就要太平了,我這身打仗的本事也沒啥用處了。為了讓組織放心,同時也讓自己能夠在和平年代繼續發光發熱,特設這樣一個機構,希望借此為國家的文化建設事業做出新的貢獻。
棄武從文,還有比這更人畜無害的舉動么~~~
所以,當李淵聽到這一消息時,不但沒有任何反感,反而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氣:老二總算學乖了~~~
有了皇帝老爹的默許和二皇子的金字招牌,加之館內極為優越的生產生活條件,文學館在長安城的知識分子圈里一時間可謂風頭無兩。
各路社會名流紛至沓來,不管出名的還是不出名的,大家都將進入文學館,參加李世民舉辦的學術沙龍活動看作極高的榮譽。
尤其對于得到李世民欣賞與肯定,成為文學館正式在編人員的那一小撮人,大家更是懷著無限仰慕之情將他們的成功經歷比作是“登瀛洲”。
正所謂“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可見李世民將自己這個文學館運作得有多成功。
一個常年帶兵打仗、見慣了血雨腥風的陜北漢子,玩起文化產業來逼格竟也如此之高,也真是個人才。
當然想拿到文學館的正式編制,難度也確實不是一般的大。本著寧缺毋濫、優中選優的基本指導思想,這一時期的文學館編制說起來那真叫一個值錢。
因為,名額實在是太少了。
在李世民的精心挑選下,最后成功入圍的僅有十八人。
不過別看人數少,但這十八人卻個個都是實打實的飽學之士。
除了一直追隨在李世民身邊的房玄齡、杜如晦,像前面提到的姚思廉,以及沒提到的虞世南、孔穎達等等,隨便拿出一個都是中國文學史、思想史、史學史上的重量級人物。
天天和這么一幫子喝墨水、搖筆桿子的宗師級學術專家混在一起,估計就算是塊朽木也能被雕成傳世佳作了。更何況此時的李世民怎么看都是個勤學奮進的學霸型青年。
每天除了必要的朝會之外,他幾乎放棄了一切業余活動,每天不分晝夜地呆在文學館里,從這些名仕高人們身上孜孜不倦地尋找著那個暴力之外的力量源泉。
之所以如此用功,是因為李世民知道,上天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
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更好一些,那就要對自己狠一些,再狠一些。
現在多流汗將來少流淚,這道理他比誰都清楚。
然而不幸的是,盡管李世民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認識,但上天給他的時間,還是比他預料的少了很多很多。
就在李世民勤奮而充實的學生時光剛剛過去了沒幾天,圍繞遙遠的洛陽那一畝三分地發生一件事,便讓原本就沒有任何優勢的局面變得更加被動。
三、一塊地皮的麻煩
按理說此時的李世民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天天蹲在文學館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本來應是一個最不招災惹禍的狀態。
但還是那句話,不怕沒好事兒就怕沒好人。有些事,即使看起來再簡單,再不起眼,但只要和某些二百五型人物扯上關系,那就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
事情的起因還要追溯到不久前洛陽城下的那場大戰。
當時圍困洛陽的李世民為了激勵將士奮勇殺敵,早日干掉王世充,便在唐軍內部搞了一個期權獎勵政策。
他對唐軍眾位將領做出承諾,城破之日,便是諸位發財之時,洛陽城的金銀珠寶、良田美宅不必走皇帝陛下的審批程序,我會直接賜給大家,絕不讓兄弟們白忙活一場。
當然,李世民這個承諾也是得到了李淵的暗中首肯。雖然遠在千里之外,但各方面經驗老道的李淵豈會不懂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
于是,當唐軍最終如愿以償地開進洛陽城后,李世民也按照當初的承諾,將整個洛陽周邊的土地全部賞賜給了這幫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們。
按理說,這事兒真心沒啥毛病。從李淵到李世民再到眾位將領,大家當初好歹也都是簽訂了口頭協議的。
可問題是,此時大局已定的李淵陛下似乎比以往少了那么點契約精神。
賞賜諸將也不是不可以,但對不起,這事兒不能由你李世民說了算。
就在李世民分配完戰利品,班師回朝之后,李淵再次找人清點了一下自己的勝利果實,然后十分豪爽地在長安搞了一個二次分配。
說實話,李淵這么搞多少就有點兒沒事兒找事兒的意思了。明擺著讓秦王殿下下不了臺嘛。
如果擱一般人身上,看到事情到了這份上,基本也就應該能琢磨出點門道了。
但凡知道天下誰說了算,那就肯定會知道這個啞巴虧該吃還真就得吃。
然而,李世民這邊偏偏就冒出了個膽子比較肥、腦子比較瘦的主,非要較較真,挑戰一下皇帝陛下的權威。
這貨不是別人,正是李淵的堂弟,淮安王李神通。
雖說這哥們打起仗來不太靠譜,但在爭奪個人利益這方面卻絕不含糊。
因為自己當初在洛陽拿到的那塊良田如今竟轉眼被李淵賜給了一個妃子的老爹。所以李神通仗著自己正牌皇親國戚的身份,直接對李淵這種不按合同辦事的家長式作風表達了嚴重抗議。
當然,李神通也知道,找皇帝說話起碼得擺事實、講道理。
因此在表達自己不滿情緒的同時,他也為自己找了兩條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
首先,弟兄們瓜分洛陽財產這事兒可是您皇帝陛下當初點了頭的哦;其次,我手里的這份地契可是秦王殿下當初親手交給我的喲!
這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淵此舉本來就是意在告訴大家,天下是老子說了算,老子就要開開心心地耍個流氓,看誰敢不服氣。
李神通居然就那么大喇喇地跳出來告訴李淵,我不服!而且還拉上李世民墊背,真是有些為他的智商捉急~~~
四、第一次談話
果不其然,當李淵一聽到李神通這兩條理由時,立刻火冒三丈,還反了你丫的了。
他沒有直接找李神通的麻煩,而是立刻把李世民叫到了眼前。
因為他覺得,李神通之所以膽敢如此囂張,背后一定是李世民在暗中支持。
“莫非我這個皇帝的旨意還不比不上秦王你的一句話?!”當看到李世民,震怒中的李淵馬上劈頭蓋臉地發出了這樣一聲飽含深意的怒吼。
要知道,帝國時代,作為一朝天子,他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都被牢牢地綁架在他手中的權力上。
但凡有人敢使皇權這玩意兒感受到威脅,那下場果斷就是個死。千百年來莫不如此。
所以,當聽到老爹的這聲怒吼,李世民立刻感到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聰明的李世民趕忙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頭,沉默而謙卑地聽著李淵的訓斥。
他知道,此時一切的解釋都是徒勞,反而很有可能將事情推向極端。
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給李淵一個空間,讓他盡可能將胸中的怒火發泄出來。
看到李世民擺出了服軟的架勢,李淵也逐漸平息了他的憤怒。一頓狗血淋頭似的訓斥之后,李淵擺擺手讓李世民告退。
而李世民則再次無比溫順地用一句“兒臣知罪”好歹算是平息了這場風波。
一切就這么過去了?李世民就這么四兩撥千斤地翻片兒了?
當然沒那么簡單!
事實上這次事件對李世民造成的影響遠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嚴重得多。
就在幾天之后,李淵便在一次私下的閑談中,對可愛的裴寂感嘆:“我這個二兒子常年帶兵打仗,養成了獨斷專行的毛病,加上最近天天被一幫文人忽悠,已經不是我以前的那個兒子了!”
沒錯,此時的李世民在李淵眼里已經不再是推動帝國前進的動力了,反而開始向著影響帝國安定團結大好局面的方向大踏步前進。
那條傳說中的吃人邏輯終于在此刻開始漸漸浮出了水面,而李世民的霉運卻遠遠沒有結束。
雖然加班加點、廢寢忘食地搞突擊補習,但冰凍三尺又豈是一日之寒。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包括李世民在內的所有人幾乎都看清,玩政治,李世民比起他大哥還是差了火候。
而巧合的是,這件事的起因同樣來自那場驚天動地的中原戰場。
五、小強劉黑闥
就在竇建德戰敗身死的兩多個月后,連續從山東傳來的幾條戰報又讓長安陷入了緊張的氣氛中。
原夏軍將領劉黑闥起兵反叛。無論是能打的李玄通、李世績、羅藝,還是不能打的李神通,只要對上劉黑闥,結果統統都是倆字——慘敗。
按理說竇建德戰敗之后,他的勢力早已解散,怎么忽然就又煥發出如此生猛的戰斗力呢?
原來,問題的答案還是落在李世民的頭上。在平定河北之后,為了鞏固唐軍在當地的統治,李世民對那些被遣散的夏軍舊部采取了十分嚴厲的統治策略。
但凡這幫人平日里稍微流露出半點對大唐不滿的情緒,或者多少做出一點有欺壓鄉鄰嫌疑的舉動,對不起,直接帶走扔進大牢。
很明顯,這種高壓政策帶來的只能是更加強烈的反抗。劉黑闥在山東舉起反叛的大旗沒多久,那些原本屬于夏國勢力范圍的州郡便紛紛舉兵響應,短短幾個月,原夏國版圖便全境光復。
事到如今,李世民只能再次披掛上陣,千里迢迢地趕往河北戰場,去收拾自己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了。
當然,李世民帶兵打仗的本事也確實不是劉黑闥所能招架得了的。
雖然中間也吃了點虧(名將羅士信陣亡),但隨后幾個照面下來,氣焰囂張的劉黑闥還是被打得徹底沒了脾氣。
然而可惜的是,勝利后的李世民不僅絲毫沒有反省劉黑闥反叛的原因,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地對這一地區采取了更加嚴厲的制裁手段。
也許常年的軍旅生涯讓李世民過分迷信暴力的力量,總之此時的他顯然沒有意識到,有些問題真的不是依靠鐵與血就能解決的。
而李世民的這一政策上的失誤,卻再次給了劉黑闥機會。
很快,剛被擊潰沒多久的劉黑闥便如同一個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再次活躍在了河北大地。
與之前不同,劉黑闥居然神奇地在這次卷土重來的過程中拉到了一個強力贊助商——突厥。
不知道身為大老粗的劉黑闥究竟給突厥首領頡利可汗灌了啥迷魂湯,反正這一次突厥在與劉黑闥的配合上可算是親密無間。
頡利可汗不僅援助了劉黑闥大量騎兵部隊,而且還親率十五萬大軍向著唐帝國的老家關中地區展開攻勢,與遠在河北的劉黑闥遙相呼應。
有了突厥這個強力外援,劉黑闥再次以烈火燎原之勢,光復了整個河北。
單單一個河北,為何竟如此難以收服?
萬般無奈之下,李淵最終只好將希望寄托在了太子李建成的身上,直覺告訴他,自己這個常年跟隨在身邊的長子應該是最有能力處理這種復雜局面的人選。
六、李建成的手段
事實證明,李淵看人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地準確。
武德六年(公元623),當李建成的大軍開到河北之后,僅打了一仗便坐收了劉黑闥的項上人頭。
之所以會出現如此戲劇性的結局,其實道理也很簡單。
因為李建成清楚地意識到,劉黑闥之所以能夠擁有小強般頑強的生命力,關鍵就在于他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
無論失敗多少次,無論敗得多么慘,只要他能夠從戰場上逃得性命,那么很快便會從那些不滿唐朝統治的人身上,再次獲得新生的力量。
對付這樣的敵人,僅僅訴諸武力顯然是治標不治本。
要想徹底解決這個對手,就必須從根本上瓦解他所依存的那個群眾基礎。
于是,在對待反叛者的問題上,李建成聽取了來自魏征的建議,徹底拋棄了李世民所使用的高壓手段,轉而以懷柔的姿態,使大量叛軍直接喪失了斗爭的理由。
畢竟但凡能好好過日子,基本沒人愿意平白無故跑到戰場上掄刀子砍人或者被人砍。
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李建成所料。
當劉黑闥面對李建成一戰失利后,緊接著便被一個希望安生過日子的部署老實不客氣地摁倒在地,然后押送到了唐軍大營。
困擾了大唐王朝整整一年多的河北問題,就此終于畫上了句號。
當捷報抵達長安的一刻,李世民方才猛然間醒悟,原來自己一直崇尚的武力并不是萬能的,原來一直坐鎮后方,看上去溫文爾雅、寬以待人的大哥竟有如此手段。
李建成用一個近乎完美的表現,完成了大唐統一最后的收官之作。
而這一結局也向世人再次證明,太子殿下無疑就是未來領導帝國走向繁榮的那個最佳人選。
就這樣結束一切?就這樣低頭認輸?就這樣眼睜睜地等著那個曾為之出生入死的政權最終毀滅自己?
不,絕不!盡管眼前的對手看上去是那樣的強大,但我絕不會引頸就戮。
從洛陽城下的堅持,到虎牢關前的對決,從一開始,我便堅定地選擇了強者之路。
這注定是一條血腥的道路,一條容不得半點懦弱和茍且的道路。
無論遇上怎樣的阻礙,無論那個阻礙看上去是如何地難以跨越,我都會不惜一切手段地將其摧毀。
來吧,親愛的大哥,游戲才剛剛開始。
六、核心圈子及站位
許多人在說起武德后期這場驚天動地的權力斗爭時,多多少少會下意識地感覺,以李世民為首的秦王府是以雷霆萬鈞之勢,不斷打壓以李建成為首的太子黨,并最終在那個叫做玄武門的地方一錘定音。
沒辦法,誰讓你李世民曾率領玄甲軍橫掃中原不說,手下還偏偏圍了一群知名度極高的傳說級猛人。
但可惜這真的只是一種看似合理的想象而已。
事實上,李世民在這場斗爭中,他所擁有的力量和他的對手從來就不在一個級別上。
別說打壓李建成了,他但凡能好好地喘口氣,也許一切也不會來得那樣突然。
拼殺一場,李世民也只不過是為自己求個活路而已。
因為無論從哪方面看,李世民面對李建成幾乎不存在任何一絲優勢。
要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稍微捋一下唐王朝當時的政治勢力及其各自的政治立場。
首先是這場斗爭中,最核心的那幾個人的站位。
說得再明確一些,所謂最核心的人僅僅是李淵父子四人而已。
因為對于皇位繼承這事,說到底其實僅僅是李淵和他三個嫡系兒子之間的問題。
雖說李淵的子嗣不少,但其原配夫人竇氏只給他生育了四個兒子。分別為長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三子李玄霸、四子李元吉。
在真實的歷史中,那個疑似為《隋唐演義》天下第一好漢李元霸原型的李玄霸,不僅沒能打遍天下無敵手,而且尚未成年便不幸夭折。
所以按照嫡子繼承的傳統,此時擁有皇位繼承權的只是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人。
而在這僅由四個人構成的皇權核心里,李世民面對的卻是一個1:3的局面。
作為大boss的李淵,從一開始,便將李建成認作未來接班的內定人選。
除了因為李建成本人綜合能力過硬、人品性格無懈可擊之外,隋煬帝的故事畢竟剛剛過去不久,廢長立幼的惡果就在眼前,李淵不可能不吸取教訓。
事實上,李世民從中原凱旋而歸后,李淵在給他加官進爵時,就頗有深意地給了他一個天策上將的頭銜。
天策星,聽名字似乎十分威武霸氣,但翻翻《左傳》就知道,它代表的其實乃是輔臣的位置。
給李世民選用這個名號,背后的意味顯然不言自明。
而身為齊王的李元吉,在這場斗爭中,也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大哥李建成的陣營當中。
關于李元吉為何會在這場斗爭中如此堅定地與大哥建成站在同一戰壕中同呼吸共命運,歷代史學家也都給出了許多不同的解釋。
多年來,不少學者都秉承這樣一個觀點:李元吉選擇支持李建成是為了先戰勝李世民這個強大的政治對手,進而再搞掉自己的大哥上位。
支撐這一觀點的主要理由來自官修唐史中那段關于李建成許諾李元吉事成之后將與他共掌天下的記載。
可還是那句話,由于李世民掌權后那個篡改史書的惡劣行徑,所以至少在我看來,唐史尤其是武德及貞觀年間的許多官修史料不但不能盡信其言,反而很多地方需要我們反著去讀。
對于任何一個講述歷史的人而言,如果僅僅將那些官修史料重新復述一遍,那所有的工作未免顯得太過廉價。
其實,歷史無非就是在講述過往的人和過往的事兒。盡管千百年來,我們的環境、我們面對的世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性這個東西卻從未改變。
古往今來,每一個人在面對問題作出選擇時,他所有的出發點從未離開利益、情感、道義這幾個詞。
而這,恰恰是能夠使我們撥開那歲月掩蓋下的層層迷霧,最終找到歷史真相的那把鑰匙。
所以,如果我們從人性的角度去分析李元吉的選擇,或許便會得到那個更加接近真相的答案。
七、手足情深
細心一點便不難發現,認為李元吉同樣是為了謀求天下而暫時與李建成聯合這種說法,雖然合乎從利益出發這樣一個動機,但這其中卻依舊存在令人難以信服的地方。
起碼關于唐史中的那段記載,其本身的敘述就難免讓人生疑。
因為的確很難想象那些記錄太子言行的史官們,是通過怎樣的途徑聽到如此隱秘且重大的承諾,而且還敢一字不落地給記下來。
其實,從利益的角度分析李元吉的選擇,這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但問題在于,李元吉真正的利益并不是那個虛無縹緲的皇權,而是眼前的富貴。
對于李元吉而言,他在大唐王朝建立的整個過程中,雖然也是一路東征西討,但卻很少作為一號人物執掌軍隊。
在幾乎所有的重大戰役中,他大部分時間是以一個副手的角色跟隨在李建成或者李世民的身后。
換句話說,他始終處在一個被領導的臣子位置上,他擁有的一切也從未超過一個臣子可以擁有的限度。
因此,他從來也沒有陷入那條吃人的邏輯鏈中。
在這種情況下,李元吉自然沒有必要像李世民那樣,拼上身家性命去搏一個生存的權利。
一切只要按照既定的節奏發展下去,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一場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所以,對李元吉而言,只要天下太平,便是他利益最大的保障。
然而,如果在看待李元吉的選擇上,我們僅僅從利益這一個角度出發,那依舊有些簡單。
畢竟按照當時的形式,如果李元吉要保住自己的富貴,最好的方式應該是選擇中立。
反正他的皇子身份在那里,只要兩不相幫,那將來無論哪方勝出,至少他本人都不會吃啥大虧。
事實上,當時朝中不少重量級大臣恰恰就是這樣選擇的。
然而,李元吉偏就沒有選擇冷眼旁觀,而是心甘情愿地冒著巨大風險,義無反顧地站到了大哥的隊伍中。
因為在他的心中還有另外兩個字:情義。
正如士承東林兄在他的大作《這兒正說唐》中提到的,李元吉對他的這位長兄有著深厚的感情。
大家肯定還記得,當初李淵受命去太原任職時,為了更好控制這位表兄,楊廣曾特意非常貼心地將李淵一家老小牢牢控制在了自己眼皮底下。
李建成和李元吉兄弟二人作為李淵的嫡子,更是成了重點監控對象。
在那段身為人質的日子里,面對高懸在頭上的那柄隨時可能斬落的利刃,可以想象,當時剛滿十五歲的李元吉心中是怎樣的驚恐與無助。
在這個尚未成年的少年眼中,只有身邊的大哥才是他唯一可以信賴且依賴的人。
只有李建成那并不偉岸的身影,才能給他的心中帶來些許安全感。
長兄如父。這話對李元吉而言,應該有著更加深刻且具體的含義。
不久之后,李淵秘密傳來即將起事的消息。生死存亡之際,兄弟二人只能匆忙出逃。而那條通往晉陽的逃亡之路,對于這兩個勢單力薄的年輕人又是那樣的危險而漫長。
四處張貼的通緝令、流竄各地的土匪強盜、不時出沒的野獸,身邊的一切無不讓他們每一天都處在極度緊張和恐懼之中。
于是,一路上,兄弟二人只能相互攙扶著彼此鼓勵對方。
好在半路二人遇上了同樣逃往晉陽的姐夫柴紹,兄弟二人這才得以最終活著見到了老爹李淵。
相信這段驚心動魄的歷程,對李元吉而言一定是無比深刻的。
所以,當六年后,二十一歲的李元吉,發現大哥建成需要自己的幫助時,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奉獻了自己全部的力量。
哥,六年前你攙扶著年少的我挺過了那段艱難歲月,如今回報你的時候到了!
無論是誰阻礙了你通向權力巔峰的道路,我都將毅然決然地出手將其消滅,哪怕這個人是我的另一個哥哥!
于是,上面的老爹本就打著讓大兒子接班的算盤,底下的小弟弟又義無反顧地支持大哥上位。
所以,在這場圍繞皇權展開的斗爭中,夾在中間的李世民從一開始就被擠到了弱勢群體的角落里。
八、貌似巨大的實力差
如果說李淵父子四人構成了這場斗爭最核心的一個圈子,那么由朝堂和后宮組成的政治勢力無疑便是圍繞在李氏父子外圍的圈子。
對于朝堂上的大多數人而言,這幾乎就是一個不需要選擇的問題。
核心層的態度已然決定了一切,大家出來混都不傻,皇帝陛下的心思都已經寫在臉上了,豈有不懂之理。
更何況,朝中的那些元老們,早早就都成了李建成的老師兼陪讀,他們巴不得李建成早點結束他的儲君生涯,自己也好借著帝師的名頭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至于在后宮,李建成同樣憑借他那為人寬厚的名聲,得到了廣大妃嬪們的一致青睞。
例如幾位頗受李淵寵愛的妃子就曾當著李淵的面向老皇帝梨花帶雨地哭訴:“若秦王得志,臣妾母子定無子遺。”
當然,這句不是最要命的,關鍵的是后面那句:“東宮仁慈寬厚,必能養育妾母子。”
眼看著一幫愛妃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李淵心里自然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因為這些女人說得明白,除非李建成登基,否則不光她們性命不保,連她們的子女也活不成。
就算李淵不考慮這些妃子們的死活,他也絕對不會不為自己那些庶出的子女們做打算。
所以,外有朝臣們不斷呈上的溢美之詞,內有妃嬪們不斷吹出來的枕頭風,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果然是坐得不要太穩當。
比皇族的力量,李世民差了一大截,比朝中和后宮的勢力,李世民又輸一陣,那么他在軍方的力量較之李建成又如何呢?
這回總該輪到李世民占優勢了吧,好歹他領兵打了那么多年仗,這點優勢再沒有,他還指望靠啥去贏呢?
但現實就是這么殘酷,李世民和他的秦王府在這方面依舊是個可憐的弱勢群體。
雖然李世民在掃平北方群雄的過程中,手下收攏了一大批能征善戰的猛將。
但是仔細觀察一下就不難發現,他手下最得力、最出名的那幾個猛人,如尉遲恭、程咬金、秦叔寶、段志玄一干人等,雖戰功赫赫,但此時依舊不過是秦王府的幕僚,手中既無兵馬,也無實權。
同樣,李世民雖然戰時能夠統領萬千雄兵,但只要仗一打完回到京城,他立馬就要交還兵權,然后安安分分地該干嘛干嘛。
所以,身居長安的李世民完全就是一個光桿司令。理論上,他能指揮的就只有秦王府里那為數不多的一些衛士。
至于此時依舊在北方邊境統領大軍,抵御突厥侵擾的李靖和李世績,則堅定地選擇了中立的態度。對于朝中的這場爭斗,二人都出奇一致地既不參與也不表態。
而反觀李建成,他卻得到了許多地方實力派人物的全力支持。
如鎮守幽州的羅藝,早早便明確地表達了他效忠太子的決心。至于像鎮守慶州的楊文干,從一開始便是太子一手提拔的親信。
這幫地方豪強隨便哪一個都是有錢、有人、有地盤的存在,論實力完全不是尉遲恭這些人能相提并論的。
而且,除了得到了地方勢力的支持外,李建成還在羅藝的支持下,以護衛太子府的名義組建了一支規模在兩千人的名為長林軍的衛隊,由大將馮立、薛萬徹、謝叔芳帶領。
所以,單從力量對比上看,李世民無論在地方還是在中央,一旦和李建成動了家伙,那基本就是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局面。
而這,正是武德六年的李世民所面對的,那個看上去令人無比蛋疼的現實。
九、兩條胳膊
當然,雖然對手強大得有些不像話,但李世民也并沒有弱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盡管從表面看,李世民此時擁有的力量對比太子一黨幾乎可以算是沒啥力量。
但如果我們掀開他的老底便會發現,看似弱勢的李世民卻有著一個出色的幕府。
這是一個文武兼備,且工作效率與忠誠度極高的組織。雖然人數不多,卻各有所長。
除了那一幫能打敢沖且對李世民本人忠心耿耿的的瓦崗舊將之外,秦王府還擁有一個極為出色的智囊團。
首先便是堪稱李世民左膀右臂的房玄齡和杜如晦。
對于這二位的大名想必稍微熟悉一點唐史的朋友都不會陌生。有“房謀杜斷”這句成語擱那里,估計不用飛瓜多費筆墨介紹,您也能輕易領會這二人的特點。
對于房玄齡,李世民曾李世民一生三次為他賦詩,盛贊他“籌謀帷幄,定社稷之功”。
作為李世民最早的追隨者之一,房玄齡長期擔任秦王府記室一職(李世民私人秘書)。
值得一提的是,房玄齡作為秦王府大秘,除了有謀略過人、文筆極佳這些基本業務素質外,還另有一項看家本事——挖掘人才。
據史料記載,在李世民東征西討的過程中,每當拿下一座城池,和那些玩命搶錢軍人不同,超級獵頭房玄齡總會在第一時間去為李世民大肆收羅能人。
21世紀什么最貴?——人才
照此看來,身處七世紀的房玄齡居然在這個問題上和一千多年后的黎叔達成了一致。
而且不得不說,房玄齡的舉薦工作做得實在是太有成效了。
因為李世民的另一條臂膀杜如晦事實上便來自他的推薦。
和房玄齡一樣,杜如晦也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高官子弟(爺爺杜果在隋為工部尚書、義興公,父親杜咤為隋朝昌州長史)。
不過這哥們最初的仕途并不順當。甚至在李淵占據長安后,他也只是被十分隨機地分配到了秦王府,聽命于李世民。
劉文靜案爆發之后,李淵為了限制李世民的勢力,曾將秦王府中的幕僚大肆外調任職。
面對這一局面,房玄齡再次站到李世民面前對他說:“府中幕僚雖然被遷往外地的人比較多,但是沒有什么好可惜的,只有杜如晦聰慧,能洞察事理,這個人有王佐之才,你現在作為藩王,沒有人才可用,將來想要經營四方,只有此人才能幫你大忙。”
就這樣,杜如晦終于在李世民的力保下,得以繼續留在了秦王府。
而之后的歷史證明,杜如晦的確完全擔得起那個王佐之才的評價。
順便提一句,杜如晦還有個叔父名叫杜淹,同樣也是由房玄齡舉薦。
而房玄齡舉薦他的理由只有一條:此人搞陰謀天下無雙。
好吧,房玄齡這次又對了。
因為很快杜淹就會用實際行動證明,他絕對是一個足以發揮出翻天覆地力量的陰謀家。
十、一個腦袋
說完了李世民的左膀右臂,接下來就輪到那個比胳膊更重要的東西——腦袋。
而扮演這個秦王府腦袋角色的,便是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字輔機,河南洛陽人。
與房、杜這些在革命道路上偶遇的戰友不同,長孫無忌和李世民在革命的起點上便是親密的伙伴。
除了和李世民是布衣之交外,他的妹妹長孫氏還是李世民的原配夫人。(沒錯,就是后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長孫皇后)
有了這層大舅哥的關系,長孫無忌簡直就是個天生的秦王黨。
可以說,從他與李世民結親的那天起,他的所有利益便與李家這位二公子牢牢綁在了一起。
所以,對于自己的這位大舅哥,李世民始終給予了百分之百的信任。
尤其在這場權力斗爭中,秦王府之所以能夠對每一次風波都做出無比迅速而正確的應對,長孫無忌當真功不可沒。
因為無論房玄齡也好,杜如晦也罷,他們在李世民那里,從來都只不過是手中幾個比較好用的工具。
對于這一點,兩人也是心知肚明,所以許多針對李世民親兄弟的那些陰招、損招,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們是不方便直接向李世民說出口的。
畢竟奪嫡這事兒說到底是人家老李家的家事,他們作為外人,一個不小心那就是離間兄弟之情。
而長孫無忌因為和李世民有了那層姻親關系,所以他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于是,在這場斗爭中,秦王府一直遵循著這樣一個行為邏輯。
主要的謀臣一旦腦子里冒出啥餿主意,第一時間一定找長孫無忌商議,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個人至少在身份上和自己同樣處于臣子的地位。
同樣,李世民一旦遇上拿不定主意的問題,一定也會在第一時間找長孫無忌商議對策,因為在他那里,這個人可是自己實打實的親戚,是正兒八經的利益共同體。
也正是因為有了長孫無忌這樣一個特殊角色的存在,李世民的秦王府似乎就此變成了一臺加滿潤滑油的發動機,始終處在一種令對手難以企及的高效運轉中。
而正是這種與他那出奇制勝風格相吻合的高效率,讓李世民有了戰勝那個強大對手的自信。
當然,僅僅憑借這一點,想要合法取代太子,顯然還差得太遠。
靠著多年來打下的牢固基礎,理論上,只要李建成不出大的意外,接班幾乎是毫無懸念。
但意外之所以會被稱為意外,那就是因為這玩意兒進屋之前是從來都不會敲門的。
所謂不怕賊偷,不怕賊搶,就怕賊惦記。
不管你多么小心,只要有人處心積慮地想給你惹麻煩,最后也只能是范偉那句臺詞“防不勝防啊!”
于是,就在大唐平定劉黑闥叛亂,完成統一大業僅僅一年之后,武德七年(公元624年)的一場無比詭異的太子政變正式拉開了那場決定大唐未來命運的斗爭序幕。
十一、謀反者?
武德七年對于唐高祖李淵而言,本應是個不錯的年份。
經過長達六年的一系列兼并戰爭,在消滅了一個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之后,李唐王朝終于統一了中華大地。
看著帝國在自己的手中日漸強大,李淵也總算在心底稍稍舒了一口氣。
從晉陽起兵到攻陷長安,從群雄逐鹿到天下一統,如今的李淵已然年過花甲。
是時候讓自己休息一下,過幾天太平安生的日子了。
這年六月,一個好消息如期抵達長安:在帝國都城以北一百五十多公里外的宜君縣玉華山上修筑的仁智宮正式落成。
由于李淵居住的皇宮太極宮恰好位于長安城的低洼處,一到夏季便悶熱難當。所以早在一個月前,李淵便做好了帶領李世民、李元吉去玉華山避暑的打算。
按照慣例,李淵前往玉華山避暑期間,太子李建成便暫時代替他老爹處理帝國日常政務。
對于常年跟在李淵身邊的李建成而言,監國這種事情并不陌生。所以李淵這一趟走得相當放心,他相信自己的長子完全有能力駕馭著帝國機器正常運作。
然而,就在李淵剛剛到達玉華山,還沒來得及把仁智宮里的龍床睡熱乎,兩個并不起眼的小人物——郎將爾朱煥和校尉喬公山的到來便讓他提前結束了還沒正式開始的幸福假期。
按照史書記載,身為太子黨成員的爾朱煥和喬公山此行原本是接受太子建成的命令,給遠在慶州(今甘肅省慶陽市)的都督楊文干運送一批盔甲。
這件事說起來真心有些蹊蹺,要知道盔甲這玩意兒在古代絕對是正兒八經的戰備物資,有著極為嚴格的管理制度。李建成身為太子當然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
然而他為什么會選擇在自己監國這樣一個敏感時期,在沒有向李淵打招呼的前提下,自私向自己的親信運送如此敏感的東西?
如果不是他自己想給自己找麻煩,那應該就是有人想給他找麻煩了。
果然,二人走到半路,便調轉方向,一路直奔玉華山。
當李淵聽到二人的匯報,看到眼前那一堆鉦明瓦亮的盔甲后,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大事不好,太子有搶班奪權的打算。
經驗老道的李淵立刻做出反應。
他馬上草擬了一封手諭,找了個借口要李建成到玉華山見他一面。
很快,李淵的手諭連同爾朱煥和喬公山狀告謀反的消息一并抵達了長安。
拿著李淵發來的手諭,李建成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這實在是個要人命的詔令。
怎么辦?去還是不去?
如果到了玉華山上,一旦謀反罪名坐實,那自己絕對是個人頭落地的下場。而如果抗命不去,那自己便再也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謀反這頂帽子就算徹底扣結實了。
在與太子府一干幕僚反復討論之后,李建成最終決定,無論如何自己還是要親自前往仁智宮,當著李淵的面為自己洗脫嫌疑。
于是,李建成帶領皇家衛隊,星夜兼程地向玉華山趕去。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在到達距離李淵行宮六十里外的毛鴻賓堡后,細心的李建成將身邊那幫衛兵全部留在了這里,自己則帶著少數幾個仆從前往仁智宮面見李淵。
事后證明,正是李建成這一不起眼的舉動,才讓他自己甚至是他爹李淵的性命得以保全。
登上玉華山后,盡管李建成在李淵面前表現出了足夠的坦誠,但是事情沒有徹底搞清楚之前,李淵還是選擇了將其軟禁。
按理說事情到了這里,差不多就該畫上句號了。
李建成已經被控制,顯然不會再有任何的謀反可能,只要回頭找楊文干那邊落實一下情況,相信事情很快就可以搞明白。
然而,隨后的發生的一切卻表明,這件事絕對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簡單。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悄悄地將一個個棋子接連不斷地放入整個棋盤之中。
十二、六月二十六日的危局
幾天后,一位名叫宇文穎的官員抵達慶州。
和爾朱煥和喬公山一樣,這人表面上也是太子黨成員之一。而他此行的目的,則是要將玉華山上發生的一切告訴慶州都督楊文干。
但讓人費解的是,楊文干從這位太子黨成員口中聽到的消息竟然不是李建成急需他表明清白,而是李淵已經斷定太子謀反。
對李建成忠心耿耿的楊文干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慌了神。
想到太子對自己的栽培之恩,想到大唐江山的未來,慌亂之中的楊文干幾乎沒加任何思索,便動員慶州兵馬,當真舉起了反叛朝廷,營救太子的大旗。
六月二十四日,楊文干反叛的消息傳到了宜君縣。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次太子建成已是必死無疑。
但事情的發展卻再次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當身在仁智宮的李淵接到慶州方面的消息后,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慌亂或者震怒。
因為事實上,此時的李淵已然通過自己的渠道,弄清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充當李淵消息源的不是別人,正是隋唐官場的百變天王封德彝。
作為一名出色的王牌間諜,封德彝不僅憑著自己長袖善舞的本事,在短時間內弄清了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而且將自己所掌握的一切都一字不落地稟報給了李淵。
封德彝的及時出手,讓原本身處一團迷霧中的李淵瞬間清醒:慶州的楊文干不過是個小角色,并不值得擔心,而太子建成也從來也沒有過搶班奪權的打算。
真正需要自己警惕的,是那個始終躲在黑暗中的操控者。
于是,李淵在六月二十六日命令左武衛將軍錢九隴與靈州都督楊師道兵發慶州,同時召見秦王李世民,任命他為平叛總司令,立刻動身前往慶州督戰。
有趣的是,面對李淵的命令,一向以軍功為立身之本的李世民這次竟然選擇了拒絕。
而他的理由也很簡單,對付楊文干這種貨色根本用不著我秦王殿下出手。(文干小豎狂悖,起兵州府,官司已應擒剿。)
而這話隱含的一層意思便是,我不打算現在離開仁智宮。
見李世民完全沒有前往慶州的意思,李淵不僅沒有發火,反而用一種萬分真誠語氣的給了他一個鄭重承諾:“待你凱旋歸來,我將立你為太子。”(汝宜自行,還,立汝為太子。)
什么?就為了讓李世民出兵,居然連太子的位子都拋出來了?
別急,事實上,這是李淵當時最冷靜且機智的選擇,一切的答案就隱藏在二十六日那個夜晚李淵最后的行動中。
在親口許下要將太子之位傳給李世民之后,李淵當晚親率禁衛軍離開仁智宮,幾乎是一路飛奔地趕到了毛鴻賓堡。
當看到依舊駐守在此的太子衛隊時,李淵終于長出一口氣,抹掉了頭上的冷汗。
他立刻命令全體衛兵三十人為一組,分散在四周徹夜警戒。
當喧囂而平靜的一夜終于過去,紅彤彤的太陽再次從地平線上升起時,在荒郊野地里貓了一夜的李淵終于徹底放下那顆懸了一夜的心,事情總算沒有發展到最壞的地步。
看到李淵再次率領隨從返回玉華山,李世民則默不作聲地依照老爹命令,動身前往慶州平叛。
隨后,太子李建成不僅被立即釋放,而且再次被派回京師居守(一旦皇帝發生意外,太子可立刻登基即位)。
相信不少人看到這里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如此重大的事件怎么會在一夜之間就峰回路轉了呢?
好吧,柯南常說真相只有一個。
那么現在就讓我們試著揭開一切的真相吧。
十三、玉華山,沒有發生的事變
就像之前說過的,所有的答案就隱藏在二十六日晚,李淵這次離奇的奔逃中。
如果不是有性命之憂,以李淵的城府斷不會如此緊張。
盡管史書記載李淵這次行動是為了躲避盜賊,但哪怕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皇帝居住的行宮豈會連毛賊都防不住?
事實上,李淵真正防備的不是別人,正是秦王李世民。
沒錯,他便是那個一直隱藏在幕后的操盤者。
所以,李淵才會在第一時間試圖將李世民調離玉華山。
所以,當李世民不肯離去時,李淵才會毫不猶豫地向他做出傳位的承諾。
因為李淵清楚,在那一刻什么東西才能真正穩定住秦王那顆已經躁動不安的心。唯有如此,方能讓自己擁有一絲回旋的可能。
不得不說,李世民的這局棋布置的實在精妙。
從那個無比蹊蹺的盔甲運送事件開始,李建成便陷入了一個幾乎必死的連環套中。
在最初的反叛事件中,如果李建成應對不當,那他直接在第一輪便會被淘汰出局。
當李建成成功化解第一場危機之后,宇文穎的行動則會再次讓李建成陷入被動。
(宇文穎最后在慶州叛亂平定時,被李世民親自下令處死。有趣的是,當這哥們被擒獲時,他的第一反應是要面見秦王。至于為什么,大家自己去想吧。)
然而當所有方案都沒能奏效之后,慣于劍走偏鋒的李世民便決定動用最終的手段。
盡管史書對此沒有任何只言片語的記載,但結合李淵那晚的表現看,如果不是他應對及時,相信很可能我們今天看到的就會是一段玉華山事變的記載。
雖然玉華山事件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穩重的太子在更加穩重的老爹的力挺下,總算是完成了一個漂亮的軟著陸。
但對于再次回到長安重新執掌起帝國權柄的李淵而言,真正令他寢食難安的事情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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