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徐志摩,我們很自然的想起同為新月派大將的聞一多。聞一多從清華畢業以后留學美國,他學的是繪畫,但是離開祖國與家鄉以后,引起了他對家鄉與祖國的一種深深的懷念,作為一種寄托情懷的方式,他開始創作新詩,回來以后他成了新月派當中一個理論的代言人,后來他跟新月派的其他人物分手,但是在新月派活躍的一個重要的階段,聞一多的創作以及詩學的探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的第一本詩集叫《紅燭》,主要是寫在從清華到美國留學這個階段,回國以后又出版了一本詩集叫《死水》,其中有首詩《死水》是聞一多的代表作。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霉菌給他蒸出些云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
看它造出個什么世界
這首詩寫于聞一多回國以后,見到祖國政治黑暗,社會動蕩,民不聊生這么一種慘象,跟他原來在美國想象的祖國的美好,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感受到強烈的失望,可以說是帶著悲憤的情感來寫。
《死水》寄予其中的意義并不是一潭死水 ,實際上是當時聞一多心目中整個中國的一個象征。這個死水當中用紅的,綠的,白的,姹紫嫣紅這個美麗的景色形容死水,可以想象這一潭水的絕望腐臭 ,其中的聲音只有青蛙的鳴叫,這種鳴叫更顯示出死水的死寂,沒有希望。
詩人在最后一節當中表達了一個意思,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么世界,這里面有一種悲憤。
以前有評論家說,這表現了聞一多的思想局限,因為他無法看到中國的前途以及出路。藏克家曾經有一個解釋說,這應該從相反的方面來理解,表達的是聞一多的什么意思呢?讓惡來開墾,惡與惡之間那一種較量,也許可以開辟一個新的世界,表達這么一個意思。
但是無論怎么樣理解,聞一多在這首詩當中,都表現了對中國當時現實的一種痛恨,一種絕望,因此就伴隨著內心的一種苦悶。
我們都說聞一多他在理論上提出了三美的詩學,建筑美,音樂美,繪畫美。我們關注的倒是這首詩它的形式上的特點。
《死水》的形式特點
三美:建筑美? 音樂美? 繪畫美
建筑美:整齊的形式
形體上的方正規范,這就是一種建筑美的追求。它每一句九個字,每一節四句。節與節之間保持形體的絕對的對稱,而這種建筑美的實現,關鍵在于一種音樂美。
音樂美:鮮明的節奏
聞一多使用了一種獨特的技巧,即每一句當中它都是相同的頓數。有的一頓兩個字,有的一頓三個字。用他自己話講,那是兩字尺,三字尺。相互之間的交叉的搭配,上下句之間的一種交叉形成了一種抑揚頓挫的感覺。譬如:
這是? /一溝? /絕望的 / 死水? 四頓
清風? /吹不起/ 半點? /漪淪? 四頓
每一頓兩個字三個字,上下之間的交叉的搭配,從而營造了一種抑揚頓挫的節奏感。
大家知道古典詩詞無論是詞還是律詩,他都是有一種格律,保證了詩歌的一種節奏的美?,F代漢語由于使用了大量的雙音節詞,古典詩詞,它的詩歌的格律不再適用于現代漢語。
聞一多是從英語的節奏當中受到啟發,英語一個元音,一個輔音結合起來是一個停頓,被稱為是音步foot,聞一多把它翻譯成是音尺,也就是語言的最小的一個停頓單位。一個音尺有的兩個字有的三個字。就像剛才介紹那樣交叉搭配,也就造成了古典詩詞在單音節詞基礎上,所總結出來的詩歌的格律,能夠達到的同樣的一種語言的節奏,這是聞一多的一種創造音樂美。
繪畫美:優美的語言
主要是指他在詩當中使用了一些非常艷麗的形容詞。聞一多是學繪畫的,他對顏色有特別的敏感,他大量的寫了采用一些強烈的色彩跟強烈的一種語言,來表達他的一種情感,在《死水》當中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代表。死水本來是腐臭,可是他用翡翠、珍珠、白玉、綠酒,這么一種非常美麗的字眼來加以描述,來追求他的一種繪畫的美。但是這種美麗非常恰當地表現出來這個死水的腐臭,與詩要表達的主題高度的一致。
整齊的形式,鮮明的節奏,優美的語言,營造了一個特有的意境,表達了聞一多的批判否性的主題的同時,又實現了他自己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詩學的一個基本的主張。
聞一多的這個詩歌創作的實踐,在中國詩歌發展面臨向何處去的關鍵時候,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中國的新詩從胡適的詩體解放,到郭沫若的自由體詩歌的創作,可以說不斷的在趨向于進步。但是他也留下了一些問題,有一些詩人簡單的以為是把散文分行書寫就是詩歌了,這些詩相當程度上失去了詩美的一種本質的東西,變成了散文的一個翻版。當詩失去了詩的詩美的本質規定性的時候,詩歌這種問題就面臨一種發展的危機,到底應該走哪一條道路?新月派的回答是用新的格律來代替舊的格律。而且這個新的格律的特點是沒有固定的格式,而是根據詩情表達的需要自由的創造。用聞一多自己話講是戴著鐐銬跳舞,跳的好才是你的本領,也就是說在限制當中來追求詩美表達的自由,自由與限制在兩向的沖突對照當中,來表現詩人的才華以及他的創造性。
聞一多的詩歌理論以及創造實踐的探索,的確是我們新詩發展史上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但是我們要實事求是講,新詩后來的發展并沒有沿著新月派的格律化的道路前進。相反,而是自由體詩歌取得了更高的成就。比如后來的戴望舒,四十年代的艾青,他們以自由體的詩歌,不斷的把詩歌推向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自由還是格律,都是我們藝術探索當中可以采用的一種方法。成功與否關鍵在于你詩人的恰當的運用。取決于你是不是有詩人的氣質,是不是具有創造詩美的一種潛力?聞一多這么一種形式美,跟徐志摩比較起來,有他自己的特點。我們從《死水》當中讀出了聞一多的嚴謹,但是嚴謹當中我們隱隱可以感覺到聞一多內心的激情。
聞一多詩歌創作的一個特點是,他反對在詩情高潮當中來書寫,主張要把詩情沉淀下來以后,才能夠寫得精致,形式與情感的一種對立,相生相克,最后找到情感表達的一個最恰當的形式,這種形式的美本身就濃縮了詩美的一個精華。聞一多在這方面所取得的經驗,也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聞一多本身并不缺乏一種浪漫的才情,但是它的特質在于,當浪漫的才情情懷要爆發的時候,造成一種重大社會反響的時候,他就用理性來加以規范來加以克制,所以浪漫之情與形式的那種對立,的確又是聞一多詩歌一個鮮明的特色。從這里面其實我們可以透視,聞一多他自己的人格,那一種激情受形式的規范加以凝聚。我們是不是可以想象,它的進一步的發展,就到了聞一多四十年代的拍案而起的最后的演講。當然這是一種我們可以有權利進行的一種想象,這個想象大家未必每一個人會贊同,可是我覺得這里面是聯系的,他是一個人的人格發展的合符邏輯的一個結果。從這里面我們可以感覺到,一首詩實際上包含了許多信息,有一些可能非常隱秘,只要我們用心去體會,了解作家詩人整個的人生,都可以從中讀出我們所希望讀的,同時也是這個經典文本能夠提供的,那種意義以及美,從中受到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