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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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收雞毛、鴨毛、雞菌子、鴨菌子、頭發、衣裳、舊書、舊報紙啰!”

收廢品人的一串悠長的吆喝剛從村邊傳來,我們便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忙不迭地去屋后屋檐下、屋前窗臺上找積攢的雞鴨毛和胗子。那些是能變現的物品,相當珍貴。我們小孩的工作僅僅是把它們找出來,放到那些苦著臉的、有些邋遢的收廢品人身邊。

大人們會適時冒出來,與收廢品人討價還價,過稱并收錢。這些錢通常是分幣或角幣,基本上見不到一塊兩塊的。

數錢時,收廢品人會把沾滿灰塵的手指放嘴里蘸,再去捻開那些同樣灰塵撲撲的紙幣。“咦,這樣的錢不要也罷。”那時總冒出這個念頭,順帶要皺眉吐舌的。

看他挑著一擔東西走遠了,媽媽們的眼神很復雜,有同情,更多的是鄙夷。我小小的心里便認定,這是一個丟臉的謀生路子,只有走投無路的人家才會去干這活。

也因此,收破爛的人基本不在本地收,來本地的,都是陌生的臉孔。

02

我們村確實有一個收破爛的,瘦高瘦高的,背有些駝,臉色有些蒼白。按輩分,我該稱呼他為叔。他有三個孩子,幾間破屋子,妻子不善收拾,家里亂糟糟活脫脫像一個垃圾場。捉迷藏時,他們家倒是最好的藏身之地,處處都有絕佳的遮蓋物。只有他們夫妻睡覺的房間,經常掛著鎖。我與他家大女兒要好,非農忙期間,我往往在他們家出沒,因而也見到了他的日常。

清早,他提一壺水,帶兩個面餅,挑著麻袋出去,一點兒去自己村轉悠的跡象都沒有,直接往村外的路走。星星出來時,他又挑著空的或半空的麻袋回來了。聽大人們說,他收了廢品后,會直接送到廢品站,換成錢才回來。

妻子給他下一碗沒幾顆油星的掛面,或熱一下剩菜,讓他就著冷飯吃。

下雨的天,他是不用出去的,身形羸弱的他,不能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樣,下窯去挑煤。我便常見他在家看書。

這時候,他家那扇經常掛鎖的門必然是開的。我倚在門框,朝里面暗處看,看清后,赫然發現里面竟然出奇地整潔。更令人驚訝的是,靠墻的一面有敞口的大書柜,密密麻麻的書撞入眼簾,我的世界突然有了另一片天地。

在青山綠水,黃田黑地的農村,書,顯得格格不入,書房,更是不能想象的存在。那是挺荒唐又奢侈的。

他看線裝書,豎排的字,粗大的筆墨,邊看邊念念有詞,有時還咂舌頭,似在品嘗美味佳肴。還不識字的我疑惑著:難道書也是有味道的么?它們真那么好吃嗎?

等到我們上學了,我對書開始敏感。這時,他開始看一些有花花綠綠封面的書,現在想來,應該是雜志。我撿他放在桌上的書看,有時他也借些書給我們看。從那些雜志和書里,我認識了第一個明星劉曉慶,認識了第一個作曲家谷建芬,看了第一篇瓊瑤小說《失火的天堂》……

至今還記得,我躲在屋后看《失火的天堂》,過了午飯時間都不知道,媽媽在門口大聲呼叫,我也完全沒聽見,曲折的故事把我抓住,讓我忘了周邊的一切。然而,事后被一頓狠揍的記憶也異常清晰。

一些小人書在他們家也隨處可見。《三毛流浪記》《水滸》《三國》零零散散的,沒幾套是全的,看到精彩處,卻沒有下一本了。現在還記得那種恨恨的遺憾感。

他還看厚厚的書。金庸、梁羽生、古龍的書他都有。我爸也愛看,總派我去他家借書,我的武俠啟蒙也因此開始。

依稀記得,書架上還有黃皮的《史記》《紅樓夢》,可惜,那時年幼,還在小學階段,認識不到它們的價值,也翻不動那么厚重歷史。

他們家三個孩子,對這些書出奇地無感,早早地便都輟學了。

03

等我上到高中,想再去認識它們時,它們卻銷聲匿跡了。

聽我媽說,他其實年紀輕輕就便血,不能干下窯這種重體力活,才想著去收破爛。走街串戶收到廢品,賣去廢品站,掙個差價。但收到舊書時,一本都舍不得賣,全部帶回來,才有了那一墻的書。

更年輕時,他是上過舊學堂,念過四書五經的地主家后代,練了一手好毛筆字。

這些童子功讓他成為村里碩果僅存的文化人。村里一有紅白喜事,勢必少不了他。做對子,寫對聯,做賓相接待賓客,修族譜,取名字,他都在行。

記得我親叔叔結婚,他構思的對聯里“房間”兩字總與上聯對不上,我建議他改為“房室”,他欣然接受,直呼我是他的“一字之師”。

這樣的文化人卻并不被妻子待見,日日數落他掙不來錢,養不了家。收破爛這行當又讓她抬不起頭來,而且還花錢收回來那么多舊書。終于有一天,她忍受不了了,趁他不在家,拿板車把一墻的書都拖走了,當廢品賣了。

他回來后,臉色更為蒼白,卻也無力反駁。

只是他不再遠天遠地去收廢品,鄰村近鎮他也有一聲沒一聲地去吆喝了,因為他病得更厲害了。

等實在支撐不住,去醫院檢查時,醫生宣布他已時日不多。在家苦熬數月,便永遠地埋葬在這片干涸之地。

04

猶記得,她家與我同歲的大女兒,總用哀怨又羨慕的眼神看我的新衣服,新鞋子。她從來沒有穿過新的,都是用他爸爸收回來的舊物品。

她打心底憎恨那個充斥著腐朽氣味的家庭,包括那間整潔的書房,包括那一本本可能讓她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的書。

也因此,她15歲便離家出去打工,所掙工資如數寄回,只是一直不曾回家,直到她父親去世前那一刻。那時,她家已用她打工所掙,翻新了那幾間垃圾場一樣的舊房子。

長大后有一次碰面聊天,她笑著問我,“你知道那時我們家收回來的唯一的新東西是什么嗎?”

我搖頭。

“是避孕套!”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同時想起了小時候有一次,她帶了好多白色的氣球給我們吹,我們吹出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氣球。那是我們從沒見過的新奇景象,要知道,我們那時連一個普通氣球都難得一見。那種帶著刺激的歡樂實在讓我們難忘。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生活里每天都有新鮮物,家里還有一間書屋寶藏。”我想起那間激發我文學夢的書房,還有過期的明星年畫,斷腳的漂亮發卡。

“是啊,我家還有另一座寶藏,等我懂事了,再想去挖掘時,他已不在了。”她語調有些沉緩。

氣氛有些陌生,我們只好又大聲地笑。

笑著笑著,她流出了眼淚。

笑著笑著,我也簌簌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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