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善良的代價
清晨,小高爺打完一套24式養(yǎng)生太極從樹上翻身而下,站在地上空木樁前面,若有所思。狗頭人屁顛屁顛地跑到前頭,踢了踢木樁,“起床了,小可愛?!?br>
小高爺伸手攔住了他,“人應該已經不在了?!?/p>
“這……”狗頭人連忙跑到一頭往里望,果然空無一物,他尷尬地撓頭,“怎么會呢?昨天還在的呀?”
“或許昨天就不在了,這片布一直保持這個位置一動不動,已經說明了一切。是他留下的障眼法?不對,這沒有任何意義”,小高爺似乎想到了什么,手在木樁上輕輕摸了摸,然后輕輕一點,木樁化成了木屑,一個井口大小的洞露了出來,里面水流清澈湍急?!暗叵潞樱瑖K嘖,命不錯嘛?!?/p>
“真放他跑了?”
“狩獵嘛,總有失手的時候。不要急,小狗狗?!毙「郀斝χ嗣奉^,“回城吧。”
……
在離這不遠的樹林邊緣,陸定一身草葉趴在地上。這里已經可以看見城門了,但離安全區(qū)還有近300米距離,一切還未有定數(shù)。在陸定看過的小說傳記里,最容易功虧一簣的也往往是這時候,所以他并不著急。事實上,他正在地上用樹枝劃字,時楷時草,忽而行隸,都寫得有模有樣。寫的都是一個定字,這是他從小養(yǎng)成的冷靜自己的習慣。
在一開始逃亡的時候,他回頭看到了馬背上氣定神閑的小高爺就知道這個賭約不會這么簡單。憑借著山野生活的經驗,他一直在往水汽重的地方跑,理想狀況下能找到河流自是最好,不想中途鉆個樹樁,竟是長滿了青苔,他心下一動,附耳一聽;果然隱有水聲。陸定心下大喜,伸手開挖,樹干本枯朽,再被濕氣一泡極為酥脆,泥土也是好挖,沒幾下就讓他瞧見一條地下河?!疤熘?。”他想,這可比地表河還要好上許多。
地下河一片黑暗,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事實上往后跑是存活概率最大的選擇,陸定深切知道這點,然后選擇了一往直前。一味地逃跑可不能揚名立萬。而且這地下水有很大的概率是連通護城河的,一旦順利游到護城河,必然在百米范圍內,這場生命之賭就算是贏了。然而事情總不可能一帆風順,在夜色最黑的時候,他就游到了盡頭。盡頭是密堆的花崗巖,非常明顯的人工痕跡。河水依然可以順著石頭縫通行,人就只能望而興嘆了。這大概也是為了提防戰(zhàn)爭到來敵人從地下入侵,畢竟邊境重城。陸定往上挖了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前望,不遠處便是高聳城墻,燈火通明。陸定目測一算,這離城前百米大概還有百米距離,此時又是最黑暗的時候,沒有更好的機會了他想。可這只是單純從規(guī)則的角度。黑暗是最破壞規(guī)則的一種東西,在這個時刻,城門緊閉,四下無人,如果小高爺足夠聰明的話,提前在這里安排個人,他必是死無絕路,站在城門下都沒用。
小高爺聰明么,自然不笨,但他有他的傲氣。說一對一那就是一對一,助者死,攔者死。但陸定不知,他只識書。書上說,要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再以最大善意幫助人。他掙扎了一下,像血氣方剛的少年看到最心愛的少女,心狠狠地顫了顫,可又看到她周圍五虎四狼,又看到她眼里沒有一絲自己的影像。陸定縮回了身子,往回游了游,最后停在了森林的最邊緣,從水里出來,狠狠地打了個噴嚏。他抓了無數(shù)的草和葉子盡量蓋住自己的身子,然后瑟瑟發(fā)抖起來。他要在這里等到天亮,然后在眾人面前進入那片所謂的安全區(qū)。潮濕的衣服貼著皮膚,寒氣擋也擋不住,這是離家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夜晚了。
等陸定再醒來就是現(xiàn)在了,他在等,等人潮如織,等一個機會。然而他等來的是城門樓上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熟悉的影子——小高爺,他正與守城的一個偏將談笑風生,陸定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有種自己一直被盯著的錯覺。沒有機會了,陸定想。這里離馬路有一定的距離,往前跑沒幾步就是空曠的毫無遮蔽的平地,怎么出現(xiàn)都太刺眼了。
突然,幾聲談笑聲從身后傳來,聲音越來越近。是小高爺?shù)娜??他果然發(fā)現(xiàn)自己了!不能再等了,陸定想一躍而起,想拔足狂奔,可他終究選擇了一動不動。事實上,到了這一步,再做什么都是徒勞無功。
一道很大的陰影罩住了他,“小哥哥,你躺在這里干什么?”
陸定抬起頭,卻原來是很瘦小的一個小姑娘,粗麻鞭子,皎潔的雙眸,做出一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她的背上背著一個大大的竹簍子,里面裝滿了枯草,枝葉。她的眼睛真好看,鼻子也好看,嘴巴也好看。
“我想進到城門百米內。”
“唔,那就把衣服脫了吧。”
“什么?”
“脫衣服呀~”小姑娘說著放下背簍,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周圍七八個她的同伴圍了過來,他們都十四五歲的樣子,還是小孩子。都很瘦,眼睛都很亮。小姑娘大他們一兩歲左右,大概是他們的頭頭吧。
小姑娘把自己的外套完全解了下來,露出繡著荷葉的白色內衣。她把外套遞給陸定,陸定方才明白,她要幫他。
“荷花真漂亮!”他說,順便遞過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穿上了小姑娘的外套。
“嘻嘻,我自己繡的哦~”,小姑娘抓過身邊一個小伙伴頭上的大草帽也扣在了陸定頭上,“不錯嘛,像模像樣的?!?/p>
“大姐頭,他誰呀,干嘛給他衣服?!币粋€小伙伴說。
“不知道誒,不過好像被追殺的樣子,要去安全區(qū)哦。”
“那萬一他是壞人呢?”另一個小伙伴說。
“不會的?!贝蠼泐^心下對自己說,字寫這么好看的人怎么會是壞人。
“憑什么啊,你又不認識他?!?/p>
“大姐頭肯定是看上人家了?!?/p>
“羞羞哦?!?/p>
“就你們話最多,一群小屁孩。”
大姐頭臉色微紅,轉過頭來,把自己身上的背簍也給了陸定,“等會你就混在這幾個小鬼頭中間,走馬路邊的輔路,過了安檢就沒事了。我再讓他們進城給我找身衣服換?!?/p>
“謝謝,哇,好重?!标懚ㄒ唤舆^背囊差點跪下去,難以想象這個背簍之前是在那樣瘦弱的一雙肩膀上。
“撲哧,一看你之前就沒受過什么苦。好了,快走把。小虎等會給我?guī)滓路^來聽到沒有。”
“遵命啦,大姐頭。走吧,我們的大姐夫。”
“你再亂講打死你丫~”大姐頭捏起沒什么威懾力的拳頭,作勢恐嚇。
陸定朝著大姐頭深深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謝,當藏于心,以生死報。
陸定壓低著帽檐,混在小鬼們中間來到馬路邊的輔路上,排隊準備進城。最近和平時期,安檢并不嚴,最怕是有小高爺?shù)娜恕?/p>
小高爺呢?小高爺自然只有一個人,但剛剛森林那么熱鬧圍一圈,他可不可能看不到。“趙兄,能否借副弓箭一用。”他突然對身邊的偏將說。小高爺什么人,人家客氣他可得識相,這偏將一聲諾,連忙屁顛屁顛地跑去拿最好的弓箭了。小高爺則神態(tài)自若地看著風景,看著排在隊伍中的陸定,這場狩獵可越來越有意思了。
渾然未覺的陸定一伙在小鬼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吵吵鬧鬧中已經排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錢大哥,是我們啦,快放我們過去~”
“呦,小滑頭們,今天很快嘛。走吧走吧。”
安檢的小哥似乎和這群人很熟,查都沒查,直接準備放行。“慢著”,突然他手下動作一停,看向陸定,“這位小哥誰呀,之前沒見過呀?!?/p>
“啊,這是大姐頭的姘頭,準備押回家做上門女婿的。”
陸定無奈地看向這位白嫩嫩的小朋友,已經淪落為姘頭了么朋友?然而他手心滿滿的汗暴露了他有多緊張。
“哈哈,小白亂講的啦,是大姐頭的遠房表哥啦,來熊口城謀個出路,一時沒找到,先跟我們采草來了?!?/p>
錢滿走過來,陸定越來越緊張,他想跑,沖過這兩米自己就安全了,現(xiàn)在誰也攔不住自己。跑吧,跑吧!算了……
陸定盡量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錢滿。錢滿伸手了,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啪!這手落到了陸定的肩上,拍了拍,“如果實在找不到,來城防營找我。當兵雖然累,吃飯管飽?!?/p>
陸定松了一口氣,感激地點了點頭。
錢滿一揮手,他們一行人就算過了。
過來這道安檢就算進了安全區(qū)了,大庭廣眾之下,相信小高爺也不好意思搞小動作,陸定按耐住心下的激動,回頭對遠方的大姐頭揮了揮帽子,遠遠可以看到大姐頭也一臉開心的揮手。
箭就是在這時候射到的,從胸口射入,從后背穿出。是那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胸和背。陸定恰好眼睜睜目睹了這一幕。瞠目欲裂,小高爺!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頭望向城門,多諷刺啊,小高爺也正站在城樓上跟他揮手。
好!好!好!
是你贏了小高爺!
陸定夾帶一股說不清是憤怒,絕望還是難過的感情撲向大姐頭的方向。顯然,幾個小鬼也發(fā)現(xiàn)了大姐頭出事,紛紛撲了過去,除了小虎。他淚流滿面,但是留了下來,并死死拉住了陸定。這時候只有他還算清醒,平時他最胖最懶最笨,大姐頭對他的照顧最多。所以他也最知道這時候該做什么,陸定回去,徒增一條人命而已。
但他拉得住么?拉不住的。
這樣活著,陸定心里不可能過得去,死,也得回去。
最終,陸定還是回到了大姐頭的身邊,但是已經一切都遲了,鮮血在大姐頭身下鋪了一地,她定格的表情格外痛苦猙獰,卻是死得不能在死了。
唯有死亡是最無尊嚴而冷酷的,哪怕你積善如山,或者你沁竹難書;哪怕你家財萬貫,哪怕你絕代芳華。有一群人圍著你痛哭,可死了就是死了,像一條狗一樣死了。
真切目睹了這一幕的陸定,心里的感受跟書上看到的死亡完全不一樣。是不帶任何文學藝術修飾的赤裸裸的死亡。跟看到父親的死亡也不一樣,因為曾經的嬌嫩美麗,這一幕就變得更加慘烈數(shù)分。
怎么說呢?陸定只感到深深的愧疚感,他們認識不到一個時辰,她對他沒有任何義務和責任,本是在自己最好的年紀,有應有的青春和一切,現(xiàn)在卻因為他莫名就死了。對她來說真是莫名其妙,不講道理地死了。這算什么呢?
他現(xiàn)在只祈禱著小高爺趕快再射一箭,讓他也去死。
從沒有一刻,這么想去死。
其他的小孩都哭得不成人形,他們看到了城墻上射箭的人,也知道他是誰,因而甚至不敢有任何憤怒,只有難過。
小虎此刻卻非常冷靜,他雖然在不停地流淚,卻沒發(fā)出一點哭聲。他說,“大姐頭生前經常對我們說一句話,善良是有代價的,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放棄善良?!?/p>
“以前,我是深信不疑的,但你看,大姐頭你看,這代價太大了。大姐頭,做壞人真的有莫大的好處,特別是位高權重的壞人。對不起,大姐頭,從今天起,我的善良就到這了。”
小虎跪下,默默朝大姐頭磕了三個頭。
“啪啪啪!”鼓掌的聲音從小虎的身后傳來,“好啊,說得太好了。簡直與某不謀而合。”
陸定對這聲音不能再熟悉了,小高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拎著一個木箱子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在一片哀嚎聲中,這群小孩紛紛叫喊著撲殺過來,然后被小高爺一個護盾擋了下來,沒有用的,皮都撓不破。
他沒有理陸定,本來這是他最完美的獵物,但現(xiàn)在,他顯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有趣的小朋友。
小高爺站在唯一不動的小伙伴面前蹲下說?!靶∨笥?,你叫什么名字啊?!?/p>
小虎直起身子道,“小虎?!?/p>
“好,小虎!”小高爺說,“你剛剛說的話太好了,但你不知道啊,其實做壞人也挺難的。如果你真的想做一個壞人的話?!?/p>
小高爺故意頓了頓,小虎抬起頭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把他們都殺了,然后跟我走,嗯,這個人留著?!毙「郀斨噶酥戈懚?。
小虎低頭想了想,然后抬頭,露出一絲憨憨的笑。
......
當夕陽灑下最后一絲光的時候,整片森林只剩下陸定跪坐在一地尸體中,鮮血滿面。
在他身側,有黃金百兩,閃閃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