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顏上神急吼吼的沖進來時,東華正在喂鳳九喝藥。
別小看東華手中這碗不起眼的湯藥,這可是用了七七四十九種珍貴的天材地寶,以西天無根凈水為藥引,由折顏上神用本源之力驅動婺姜爐中的神火,晝夜不停地熬了十余天才熬成的養神湯,于鳳九的恢復大有裨益。
鳳九受傷太重,與緲落一戰后一直昏睡不醒,東華與滾滾父子剛剛相認,本該住在一處好好享受團圓之樂,但東華半顆心拴在鳳九身上尤嫌不夠,照顧年幼的孩兒便顯得力不從心,滾滾懂事,見娘親昏睡,父君照顧娘親辛苦,無暇顧及他,便聽從他舅公白真上神的勸說,乖乖同舅公回了十里桃林,幫折顏上神為娘親配藥,只每隔三日帶著藥物回太晨宮看望一趟,既不需父君分神照顧,也為娘親盡了些心意。
今日本是折顏帶滾滾來給鳳九送藥,滾滾趴在鳳九床邊時聽父君說娘親近日有蘇醒的跡象,便央折顏多逗留了一會兒。
東華將藥溫上,與坐在鳳九床前陪同的滾滾說話,折顏自己去找連宋下棋,兩盤棋過后,約摸時間差不多了,便回太晨宮帶滾滾回桃林。
重霖剛送折顏上神及滾滾殿下出殿門,才過半刻鐘,折顏上神去而復返,一改往日的儒雅沉著,飛一樣的闖進鳳九的臥房,口中道:“別喝別喝別喝!”
東華執湯匙的手一頓,低頭望向昏迷的鳳九,鳳九喉嚨一動,最后一口藥“咕咚”一聲滑入腹中。
東華低頭看向只剩湯底的湯碗,眸色漸深了些,問道:“如何?這湯有不妥?!?/p>
折顏立即揮揮手笑道:“并無大不妥,只是引魂草與鎖魂草相似,這一碗湯里許是摻進了幾葉引魂草,略改了些藥性,溫補養神是依舊的,只是……引魂草可能會召喚來異世之魂附于鳳九身上,鳳九所用不多,未必起效,便是起效了,少則一日,多則三日,也就恢復了,你若是覺得旁人占了她的軀殼不妥,可讓她再昏個兩三天,等她醒了,那異世之魂便也回去了。”
東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道:“并無大不妥?折顏,我覺得你今日發上的簪子不錯,可否送于我?”
這日,折顏是系著一根綾帶回去的,回去后又央白真承諾給他雕五根白玉簪才肯罷休。
東華一般不記仇,有什么仇他當場就報了,折顏一般不吃虧,除非他心虛且打不過。
鳳九醒在飲下養神湯的第二日。
這一覺似乎很漫長,她睜開眼時,覺著眼皮有些腫,頭也有些沉。周圍有很濃重的白檀香,她覺得有一點熟悉過頭,卻沒往別的方面想,懶懶地伸了個腰,一扭頭,終于發現了不對。
東華正睡在她身側。他只穿了件白色的寢衣,頭發睡得亂七八糟,睡得很安寧,因為被子全被她拽去,所以有些可憐的披了件外裳。
鳳九大約有兩百年沒見過東華了,冷不丁一見,居然同榻而眠,嚇得瞠目結舌,使勁兒地拍了拍額頭,將自己額前砸得粉紅粉紅的,忍不住覺得是夢,可周圍如有實質的白檀香和帝君暖熱的體溫又太像是真的。
鳳九揉著額頭回憶時,東華已經醒了,正無聲地打量著她。
鳳九低頭時終于看見他已經醒了,訥訥地叫:“帝君……”
“醒了?”東華含笑,揉了揉她的額頭:“可叫我好等?!?/p>
鳳九從沒見過東華這樣,笑得她心尖兒滾燙,可又分外陌生,她震驚地變了神色,仍愣愣地喊他:“帝君……”
東華眸光落在她茫然的臉上,終于發現不對,眉頭悄悄一壓:“你是誰?”
“我、我是鳳九啊。”鳳九仍懵著:“我不是睡在狐貍洞么?怎么在這里了?帝君怎么穿成這樣,睡在我身旁?”
她身上有很熟悉的氣息,卻透著一種怪異的陌生感,東華覺得不對,試探著問:“小白?”
“小白?是在叫我?”鳳九懵懵地重復,眸光向下,終于看見東華帝君指尖悄悄拈著一枚昏睡訣。
這好像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帝君。
她終于有些明白了。
“所以說,是鳳九……呃、小白,錯服了引魂草,才將我引來了么?”經過東華言簡意賅的解釋后,鳳九終于明白自己為何睡在青丘狐貍洞,一轉眼卻蘇醒在這里,得知自己遲早會回去,還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
“你是誰?”東華看著她的表情,仍覺得有種怪異的熟悉感。
“我的的確確是白鳳九?!彼碱^低垂,偷偷吸吸鼻子,顯得極為可憐:“可與你的小白又不盡相同。我沒有戰過緲落,也未曾與帝君有過婚約。自繼承青丘女君之位后,我、我大約已經有兩百年沒見過帝君了?!?/p>
她抬頭看向東華,一模一樣的臉,表情卻是她在帝君臉上從未見過的,因而顯得有些陌生。這不是帝君,至少不是曾與她在凡間恩愛如夫妻的那一位。她將嘴唇咬出泛白的印,看了看四周的布置,總覺得心里發酸,也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頗帶幾分幽怨的說:“帝君不是說,三生石上沒有你的名字么?為何帝君能與小白在一起?”
東華瞇起眼睛:“什么三生石?”
鳳九立時震驚地瞪大眼:“你竟不知道這事?那你與小白,是如何在一起的?”
“若想打聽別人的事,是否先應將自己知道的悉數坦白?”東華將指尖的昏睡訣散去了,揮手在床邊落了一張軟榻,懶懶的上了榻,擺了茶,似打定心思要聽鳳九慢慢地說。
“這個故事有些長?!彼佳鄣痛梗H帶點心死如灰的意味,淡淡地道:“左右你也是帝君,同你說說,倒也沒什么?!?/p>
鳳九從東華救自己,自己對他一見鐘情,進太晨宮當仙娥開始說起。
他們的故事似乎有些相似,東華一邊聽她說,偶爾點頭附和。
“你也當過仙娥?!被蚴牵澳惝敽偸且脖黄圬撨^?!被蚴恰澳阋苍鴰退路矚v過劫?!?/p>
說到后面,帝君親手毀掉了三生石上的姻緣,逆天而行會遭天命天罰反噬時,鳳九已然開始流淚。
“帝君說,任何人都不會與他有姻緣。他與我在凡世那一段塵緣,已經奪去了他的法力。他可是東華帝君,昔日的天地共主,怎么能沒有法力呢?”
“可我仍不甘心就此放手,害得爹爹低聲下氣去求人。我也曾努力的去抓緊過,可是帝君從來都不給我機會。不,倒也不是帝君不給我機會,是天命沒有給我們機會,我為了違抗天命,連狐貍尾巴都割了,卻也沒什么用處,事到如今……”
“你竟為他割了狐尾?”東華聽到這句,突然揮袖散去了眼前的桌幾,脊背挺直,眼神冰冷,唇邊繃緊了些,似乎動了怒。
“很傻是不是?”鳳九似乎沒有發現他的怒氣,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低了頭,眼淚簌簌地掉,“我當時也沒想那么多,一心想在三生石上刻上他的名字,到最后也沒有刻成。周圍人都勸我放棄,我也知道:這段感情不會有善終,堅持下去只會害了帝君,終究無用,便回家了?!?/p>
“帝君說,如果當年沒將名字從三生石上抹去,他會喜歡我。我原本覺得足夠了,有他這句話便足夠了,可如今看見你們,我才知道:遠遠不夠。”
她伏膝低低的哭,倒底是青丘女君,哭起來也是壓抑的,淚水將淺色的布料洇透了,倒有些透明了。
東華原本因她為另一個東華斷尾而有些生氣,可想到自己為了小白連剖心都做了,便也有幾分感同身受。
他們的故事不盡相同,卻也有相似之處。
他與小白也是無緣,到最后,掙天命,改姻緣,硬是到如今。
想到這里,又覺得他們就此放棄有些可惜,不免想指點鳳九一番。他不曉得那勞什子三生石是什么東西,但想著大約也同天命石差不多。
天命石都沒能攪黃他和小白的姻緣,三生石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大約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不是不爭,是不敢爭。”東華淡淡地道。
鳳九抬頭,迷惑道:“帝君身為天地共主,原來也有怕的東西么?”
“自是會怕的。”東華這樣高高在上的神仙說起“懼怕”這種有些丟臉的事情,竟比小阿離還要大義凜然理所應當,“他死不足惜,或只是怕連累了你,他已經三十六萬歲了,你才這么點年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睎|華低頭看向嫩生生的小姑娘,能感同身受另一個東華的動搖與逃避,“我若是他,大概也會選擇放你走。可惜我不是?!?/p>
“我原本也是想著護好她便是,無緣便罷了,只要她好好活著便好,可她卻說,‘天命說我們沒有相聚之緣,死在一起的緣分總是有的吧’?!睎|華彎了彎眼眸,笑得有些甜,又有些慎人,凌空摸了摸鳳九額上的鳳尾花,輕聲說:“我連羽化都想帶著小白一起,很可怕是不是?”
東華低下眼,覺得自己有些卑鄙,卻見鳳九苦澀地笑了笑,眼神里帶點憧憬,“不會啊。若是帝君愿意,就是身歸混沌,再無往生,也無不可。我不怕的?!?/p>
他的心一瞬便亮堂起來。
東華淡淡看她,半仰起下巴,“你若有這個覺悟,為何兩百年不見他一面?”
“我……”鳳九語塞。
東華懶懶地起了身,不知是不是錯覺,鳳九總覺得,他的眉眼凌厲了些。
“你說,三生石上與你命定之人叫什么名字來著?”
這話題跨度有些大,鳳九險些沒反應過來,愣了半刻,趕緊道:“文昌帝君。帝君可認識,可有法子?”
“不認識。法子——自然是有?!?/p>
只聽“嗖”地一聲響,以削玄鐵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劍蒼何飛出劍鞘在房間空處盤旋,帝君懶懶地抬抬眼皮,“干掉他不就結了?”
鳳九一陣無語。突然從傳聞中最傲岸梗介冷漠有神仙味兒的東華身上,嗅到了一點頑劣的本質。似與她熟悉的東華帝君大不相同。
“閹了他也成。”
神劍蒼何“叮”地穿透白玉石的地面,意有所指地朝斜前方斬了一下。鳳九看著地面上深且整齊的刀口,都感覺到一陣肉疼。
“呃——”她試著打圓場,“這畢竟是我與帝君之間的事,總不好扯旁人進來?!?/p>
“那倒是……”東華手一揮,蒼何劍立時飛回劍鞘中,無奈道:“那便要你費些力氣了?!?/p>
鳳九捂了捂額頭。怎么說得好像殺人便不費力氣似的。
“你當初不是為他割過尾巴么?便裝痛就是了,痛得在床上爬不起來,他定然心疼得不得了?!?/p>
“帝君。割尾已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早就不會痛了?!?/p>
東華給了她一個“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連理由都要我替你想?你就只管找了由頭一味賣慘裝可憐就是了。”
鳳九見他一副胸有成竹且略帶驕傲的模樣,心想,這定然不是一個簡單的計策,怕是他們鬧別扭時便用過的招數。
可她一向覺得自己身為青丘帝姬,雖不必凡事爭先,但也不該輕易示弱,大約不會是個會賣慘裝可憐的人。若不是她,那便只有帝君了。
鳳九眼睛轱轆一轉,裝出一副懷疑的表情,用五官在表達,“什么破招數啊能行么?”這樣的信息。
東華瞇了瞇眼睛,“你不信?”
“嗯。”鳳九眼神晶亮,大力點頭。
東華若有所思,挑眉,“你想看?”
“嗯嗯?!兵P九賣力點頭。
“想得美?!?/p>
鳳九想,他果然是有些壞。
她有些生氣,剛想討伐他,便覺得一張溫厚的大掌蓋在頭上,是東華。
小白的殼子里裝的是另一個鳳九,東華本不想碰她。他與小白是夫妻,但面對這個似乎比小白還要幼齒的鳳九,卻有些長輩教育小輩的感覺。
“他不同你在一起,定然是有些什么原因。可你需得知道:無論是什么原因,他心底都是喜歡你,想與你一處。想通這個,他若是說什么難的聽話或做什么過分的事逼你走,你便不怕了?!?/p>
帝君總是惦記著推開她,鳳九早被傷怕了,頗有些不服氣,囁嚅著說:“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喜歡我。又怎知他非我不可?”
“我自然是知道的。你并不是小白,我知道你會同旁人在一起都要發瘋,更何況是他。”他說得倒是坦然,全然不顧鳳九臉頰染上粉紅,繼續道:“你若想靠近他,需得知道他怕什么。他最怕自己會連累了你?!?/p>
東華道:“你將方才你說的‘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就是身歸混沌,再無往生,也無不可’說與他聽,他若不來,你便再放出話去,去尋你那什么命定之人,裝作歡喜地去外頭轉兩圈,不必費力,他便會來找你了?!?/p>
“真的么?帝君真的會來找我么?”
“會。”東華帝君眉眼疏淡,“他一定會的。你瞧他一派冷漠無情的樣子,你若真的和別人在一起,或真離他而去,就是在剜他的心?!?/p>
東華深呼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半心。
“沒人比我更明白他了。他總以為自己公正大義無私所做全然為你好,可心里總惦記著你愛他甚深,便一輩子忘不了他,縱使不與他在一起,卻也無法與別人在一起,是不是有些卑鄙?看他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可若真的到了你棄了他那天,怕是要后悔死。”
“真的么?帝君會這么在乎我么?”
東華篤定地頷首。
鳳九伏在膝上癡癡地笑了笑,笑著笑著便哭了。
小姑娘哭累了,東華用了昏睡訣,又加了層印封了她的五感,終于將小白的身體抱進懷里。
“我不喜歡你為了別人哭。用你的身體為別人流淚也不可以?!?/p>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明知道自己不講道理,還是忍不住呷了一口老醋。
“快回來吧,小白。我與滾滾都盼著你醒來,鳳九、她大概也希望可以早些回去。”
鳳九覺得,這一覺睡得格外舒服。
自與緲落一戰后,鳳九因為傷勢過重而陷入了沉睡,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昏沉著不省人事的。許是睡得久了,傷勢有所緩和的緣故,她近來偶爾也會有神志清楚的時候,常能聽到帝君在她床邊溫聲說著情話,有時還會有滾滾稚嫩的聲音應和。想來滾滾與帝君相處得很好,已經能夠有些交談了。
鳳九放了些心,想著帝君仍有余力來照顧她,大約是傷得不重,思及自己未曾和他說過滾滾的事情,便有些著急,很想睜開眼來同他說說話。但是費心掙扎良久,仍然有些睜不開眼睛,最后竟然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她迷迷糊糊地曉得自己是傷得狠了,所以才醒不過來。她也的的確確很虛弱。縱然有許多藥溫養著,大多時候依舊覺得自己身上沉重冰冷得像塊石頭。
但這一覺格外不同。鳳九陷在柔軟的床鋪里,身體輕得像朵云,感知靈敏,周身靈力充沛,不像大病初愈,仿佛只是睡了一個安穩覺。
她窩在被子里,意識早已歸攏,想著東華定然時時在她身邊照顧,便不肯睜眼睛,有些嬌氣地喚他:“東華、東華、東華?”
喊了好多遍也沒人應承,鳳九微微瞇起眼睛偷看了一下,發現自己竟在青丘狐貍洞中,她有些迷惑,難道是太晨宮住得不舒服,所以特意將她挪到這狐貍洞中養傷?這樣想著,便更賣力地呼喊起來:“帝君!帝君!帝君!滾滾!滾滾!滾滾!”
嚷了許久,也不見那紫衣白發的神仙前來看她一眼,倒是迷谷從洞口急急忙忙地進來:“小殿下,您這是怎么了?喚帝君做什么?”還有滾滾又是誰?
鳳九上下打量了迷谷一番,有些委屈地問道:“帝君呢?帝君為何不在此處?”
“帝君自是在太晨宮,小殿下回狐貍洞以來,帝君從未來過。好端端的,帝君為何要在此處?小殿下緣何有此一問?”
這一句話將鳳九惹得火冒三丈,登時從床上跳了起來,正想同迷谷好好說道說道:她走的這短短兩步路,竟有些無法掌握平衡,有些怪異地踉蹌。
她覺得不對勁兒,特別不對勁,手指一彎召喚出尾巴,登時飆出兩汪眼淚,“嗷——我尾巴呢?!”
難不成,她與緲落一戰丟了條尾巴帝君竟還狠心地將她丟在狐貍洞里不管不問拐著她生的白滾滾在天宮享清福?!
這是哪里的道理???難不成在星光結界里他說的話都是哄她的么?!
還有她的半心琉璃戒呢?!
不陪她便罷了,難道連送她的禮物也要收回去么?!
鳳九剛與東華經歷過生死大劫,被東華在星光結界里的甜言蜜語哄得十分得意,早將自己當成東華此生唯一的妻子,合該是恃寵而驕的時候。
一想到自己被孤零零扔在狐貍洞,還少了條狐貍尾巴,鳳九當即冒了光火,立時沖出門去,提著陶鑄劍踉踉蹌蹌但氣勢洶洶地沖上一十三重天。
這位青丘帝姬一向與太晨宮里那一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系,此時提著兇器怒氣沖沖地找上門來,守門將一時不敢相攔,用手中的兵器虛晃了一下,頗沒氣勢地問了一句,“殿下來一十三重天所謂何來?”
“找我夫君!”鳳九一下子飛遠了,只剩一聲清脆回話留在原地。
守門將一臉懵。
嗯?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青丘帝姬白鳳九與一十三重天太晨宮東華紫府少陽君之間的愛恨情仇早已傳遍四海八荒。都知道小帝姬鐘情于帝君,為了挽留這段情,連狐貍尾巴都割了,折騰了許久,也未得帝君青睞,自是有些不甘且丟臉的。因而,這位小殿下急沖沖地沖進太晨宮時,并無人阻攔,甚至有神仙化成飛鳥蟲魚靠近些,想聽聽這出話本的大結局。
鳳九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太晨宮,“咣當”一聲踹開了太晨宮的大門,讓偷偷圍觀的一眾神仙驚掉了下巴。
帝君這些年雖法力不似從前,但余威仍在,確實沒什么人敢來太晨宮公然叫嚷。
重霖急匆匆趕來,見太晨宮的大門已經被混世魔王踹了個七零八落,不免有些火氣,怕這聲音驚擾帝君養病,便壓著夾雜了些擔憂及惱怒的嗓音,飛身到鳳九身邊,低聲道:“殿下,您這是做什么?”
“帝君呢?!”鳳九一把推開他,氣勢洶洶地闖進殿內,一邊踉蹌一邊強裝出一副牛氣的樣子,“東華呢?東華!東華!東華!”竟大聲叫嚷起來。
重霖覺得她失禮極了,拼了命的阻攔。只是他仙力低微,并不是鳳九的對手。鳳九也無意與他撕扯,奈何重霖實在不好打發,竟拖著她一路跟她到了帝君的寢宮。
“帝君還在養病,需要清凈,殿下這是做什么?”
誰還不是大病初愈呢?!便是受了些傷,歸在一處養便罷了,怎么能把她扔在狐貍洞不管不問呢?
重霖這句話讓鳳九怒氣更甚,一把揮開重霖:“讓開!我要見帝君!”
重霖自是不會讓她如愿,操縱著微薄的仙法又沖上來阻攔,十分的衷心護主。就在二人撕扯時,寢殿的大門“呼”地開了,帝君坐在案前,面前擺著一壺茶水,幾摞書卷,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淡定表情。這本是他慣用的表情,可在鳳九看來,便是有些無情了。
重霖倒沒有混說,帝君確是病了。臉色有些蒼白,嘴唇的顏色也有些烏紫,精神倒是還好,大約不是什么重病。
鳳九原是滿心氣憤,看他一臉病容,這氣便消了一半,可仍覺得氣不過,得好好給他一個教訓。
她想著帝君將她揉搓得說不出話的樣子,覺得一報還一報應當不算太過分,揮手將陶鑄劍收了,兩步撲到帝君的懷里,開始大力揉搓他的臉皮,口中不服輸的道:“帝君,你竟將我一人丟在青丘不理不問,我真的丟了條狐尾,是與緲落大戰的時候被砍斷了么?我怎么不記得,還有滾滾呢?我睡著的時候明明聽見了滾滾的聲音,怎么不見他人……”
重霖愣住了,變身花鳥蟲魚躲在殿外湊熱鬧的八卦仙友們也愣住了,帝君本人也愣住了。
那個在云巔之上供人瞻仰崇拜的連遞個眼神都是恩賜的東華帝君,突然被青丘帝姬一把拖下凡塵,就這樣理所應當的褻瀆了。
那一向端莊淡然超凡脫俗的神仙面孔被鳳九捧在手心揉得滿臉紅霞。
東華帝君,昔日的天地共主,活了三十六萬歲,第一次覺得自己裂開了。
周圍圍觀的人都震驚得忘記阻攔鳳九,帝君也是震驚得眼睛微瞠,下意識地推了推鳳九,可惜他老人家法力還未恢復,一時間,竟推不開身上這只膽大包天的小狐貍。
一屋子的人,都震驚成了一屋子的擺設,竟無一人前來救一救東華帝君這尊被褻瀆的神祇和他不堪重負的臉皮。帝君有幾分氣憤,又有幾分無奈,看著眼前這只難得生龍活虎的小狐貍,竟說不出什么訓斥的話,他也確實沒什么辦法,只斂眸,由著鳳九揉了個爽。
鳳九發泄夠了,看帝君染上大片紅暈的臉頰,也是有些心虛,強撐道:“你怎么也不推開我?”
見帝君眸色微閃,怕被他訓斥,接著道:“我、我原本不想這樣對你,只是實在生氣。你為何將我一個人扔在狐貍洞?我的半心琉璃戒呢?滾滾呢?”
重霖終于回過神來,看了看帝君的臉色,意識到他們有私密話要說,深呼了口氣,悄悄退了出去,隨手將門關上。
東華終于有了反應,他迷惑地瞇了瞇眼睛,目光掃過鳳九剛作惡的手,轉到她冒著光的眼睛上:“什么將你丟在青丘?什么半心琉璃戒?滾滾又是什么東西?”
鳳九看他真實的迷惑的表情震驚到失語,轉而想到自己曾裝失憶騙過帝君,想著帝君莫非是故技重施?
若是平時,她倒是不介意陪帝君玩上一玩,可她現在焦灼得厲害,或許是隱約感覺到哪里不對勁兒的緣故,實在分不出心思與他玩鬧,特別是拿兒子的事情玩鬧,“滾滾是你兒子啊,你不是見過他么?我昏迷時,你與他還在我榻前說話?!?/p>
帝君終于變了臉色:“你莫不是睡糊涂了?本君與你一向清清白白,哪里來的兒子?”
這話說的太真實,帝君的表情嚴肅得也不像玩鬧。
鳳九腦袋里“轟”得一聲響,“我兒子呢?我那么大一個兒子呢?”
她晃了晃神,終于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兒。
鳳九逃也似的離開了一十三重天,第一件事就是回青丘同迷谷打聽。
迷谷口中的故事與鳳九所經歷的差得十萬八千里,鳳九實在難以相信,便又去別處打聽。好在東華帝君與青丘帝姬白鳳九之間的風流軼事早就傳遍了四海八荒,鳳九隨口一問都能問出七八十個版本,對比之后,竟還是迷谷說得靠譜些。
這處沒有緲落,她也不曾與帝君定情梵音谷,自然也沒有滾滾。
鳳九思來想去,最后明白了,自己仍是在夢里,這是她在沉睡時做的一個夢。
如此想來,對揉了帝君臉皮這件事,便也不甚在意了。
只是她仍然有些生氣。怎么無論哪個帝君,都改不了一有事兒就獨自承擔將她推遠的臭毛病?
在現實中的那位讓她用好大一通告白給扳正回來了,可最后說起來,若不是帝君剖了半心求她原諒,又把自己折騰的那么可憐,令她心生不舍的話,她原本也是很生氣很想沖他發脾氣的。
這份兒氣她舍不得沖東華發,便一直憋著,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竟送了這么一位冤大頭來給她消遣。
她舍不得折騰自己家那一位,還不能拿這一個出出氣么?
她與帝君糾纏那么些年,可是將他的死穴摸了個徹徹底底。甭看他現在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原身不過是一個滿滿的大醋壇子罷了,不碰尚且能裝出一副穩重模樣,一碰可是說炸就炸的。
鳳九捂著嘴巴,“嘿嘿嘿嘿”笑得很是奸詐。
她找來迷谷,告訴他放出些消息,就說青丘帝姬白鳳九偶遇一位神君,芳心大動,可神君介意她曾與東華帝君糾纏不清,竟不肯同她一處,她直說與東華帝君已經收了心思,此時已無瓜葛,不肯放棄這英俊的神君,便纏上了,聽說這神君喜歡妖媚的女子,竟自行去赤狐族學習媚術。
流言才放出去兩盞茶的功夫,司命果真找上門來,卻在狐貍洞撲了個空,打聽了許久,終于在赤狐族學堂找到鳳九。
司命找到鳳九時,她正在學習跳艷舞。一身紅色舞衣,妝容精致,眼神魅人。司命看她身姿窈窕媚色撩人的架勢,眉頭跳了跳,覺得事情要糟,強撐著拱了拱手,“小殿下,帝君他老人家近來身子不大爽快,是受不得驚擾的。小殿下的事惹得太晨宮不得安寧,帝君他老人家一大早心情便不太好,方才竟吐了血了,好容易養好的身子又虛透了,不若您同我走一趟,若有什么誤會,立時解清了也好?!?/p>
這是覺得鳳九在玩兒把戲,要她別鬧了,且去哄哄帝君的意思。
鳳九覺得有些不開心,怎的大家都覺得她此時仍愛帝君愛得死去活來呢?這位帝君已經明說了與她毫無姻緣,是實實在在棄了她的,她轉了心思不是理所應當的么?怎么除了帝君之外的人又不信她心儀了別的人,篤定她非帝君不可,其余都是她不懂事哄得帝君關注的把戲?
便是她非帝君不可,也確實耍了些把戲吧,也覺得著實有些委屈。
“那就走吧。”鳳九扭過頭,有些傲嬌地道:一馬當先地朝外面走去。
“殿下不更衣?”司命覺得自己額上匯了滴汗。
鳳九瞧了瞧自己的舞衣,狡黠地笑了笑,“不更衣。就這樣去?!?/p>
司命此時是真真切切地覺得要完。
鳳九同司命去太晨宮的路上,又碰到了阿離。阿離聽說東華爺爺受了些傷,都吐血了,便帶上自己剛學會煉的補藥與鳳九一同去探望。
太晨宮果然攏著一股十分濃重的藥味,重霖開門接待時,看鳳九的眼神仍然有些不忿,鳳九趁司命不注意悄悄朝重霖做了個鬼臉,不等重霖反應,拉著小阿離飛快進了帝君的寢殿。
帝君果然臉色不太好,鳳九有些心疼,有些自責自己是不是鬧得有些過了,可一想到這是夢,都是假的,便沒什么心理負擔了。
“阿離見過東華帝君?!卑㈦x板板正正地行了個后輩禮,將禮物送上去,親昵道:“東華爺爺,這是我新煉的大補丹,送給您?!?/p>
東華頷首接過。眸光掃過她,十分地淡定。
鳳九眼睛一眨,壞主意涌上心頭,隨阿離板板正正尋了個后輩禮,“鳳九見過東華帝君。東華爺爺,鳳九來得匆忙,未曾帶什么禮物,失禮之處還望東華爺爺海涵。”
這稱呼一出,原本正淡然喝茶的東華帝君“噗”地噴了一口茶,十分努力才壓下涌到喉頭的一口老血。
阿離“噗嗤”一聲笑出來,見東華爺爺臉色不對,趕緊收斂了笑聲。
她叫他什么?東華爺爺?還叫了兩遍?!
鳳九奸計得逞,努力壓下唇角,迎著帝君已然碎裂的表情,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按輩分,卻應叫東華帝君您一聲爺爺,之前是鳳九不懂事,不僅不按輩分稱呼您,還冒昧地揉了您老人家的臉,鳳九知錯,以后定然不再犯了,還望帝君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要同小輩計較?!?/p>
東華喉頭一哽,又是一口老血,被他十分艱難地咽下了。
他穩了穩心神,面對鳳九突如其來的虛偽的尊敬著實有些無語,勉強道:“我雖大你許多,但你與成玉是好友,成玉與連宋是一對兒,連宋稱我一句兄長,你若是稱我、”他有些說不出口,便含糊過了,“這樣算來,你與成玉豈不是婆孫?”
鳳九偷偷撇了撇嘴。她論輩的本事可是帝君在青丘同聶初寅戰前由帝君親口教的,訣竅便是不要臉皮,此時她已然豁出去了,怎會輸呢?
只見鳳九躬身一拜,更恭敬了,“我豈敢與東華帝君同輩相稱。想來帝君曾說過,我爺爺像我這般大時,帝君便已是這般模樣了,我仔細想了想,帝君若嫌鳳九不夠恭敬,便叫您一聲太爺爺,您也是當得的。”
“至于外面穿得那些閑言,東華太爺爺您三十六萬歲的高齡了,許多事應當看得開,我們這些小輩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有些風流逸事也是自然。東華太爺爺,您說呢?”
司命在一旁噤若寒蟬。他窺著帝君鐵青的臉色,總覺得帝君病得更嚴重了。
鳳九出夠了氣,施施然回了狐貍洞,正準備休息時,突然想起一樁事,將迷谷叫進來,嚴肅地問道:“迷谷,你說三生石上,同我有姻緣的那一位叫什么名字來著?”
迷谷撓撓頭,據實答到,“依稀記得,仿佛是文昌帝君?!?/p>
鳳九思索一番,全然不記得有這么一位神仙,疑惑道:“這文昌帝君是哪一位?哪一族的?什么身份?”
“小殿下早就問過呀,這四海八荒,似乎沒有叫這稱號的神仙。”
倒也是,若是真有這么一位神君,東華也不會如此穩坐釣魚臺了。
不過這并不影響鳳九的計策,她懶懶地伸個腰,道:“那便放出話去,我青丘女君白鳳九懸賞求見這位文昌帝君,哦,記得傳得曖昧一些,要有一種,尋到了就原地成婚的感覺?!?/p>
“我先睡了,明早驗收成果哦?!卑坐P九掀過被子施施然睡了,卻萬萬沒想到,再醒來時,已經不是這個世界。
鳳九一睜開眼睛便知道自己換回來了。
她身在異界時,得了另一位東華帝君不少的指點,已然對自己家這一位東華勢在必得。
那一位東華帝君在她臨睡前已經知道她這次睡著便要回來,特意授了她攻略東華的八字真言,便是“膽大心細,不要臉皮”八個字。
這來自前輩的經驗之談,鳳九覺得十分有道理。
雖然她身為青丘帝姬做到后四個字著實有些丟臉,可一想到可以與她攜手的帝君和玉雪可愛的白滾滾,便覺得不要臉皮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做什么事都可以。
鳳九醒來后,便聽說了自己要與文昌帝君原地結婚的傳言,喚來迷谷詢問,迷谷一臉茫然地說,“是小殿下您讓我傳的??!”
鳳九心下一凜,便打聽了一番,得知那位鳳九不僅提著劍殺上一十三重天揉了帝君的臉,還叫了帝君太爺爺直把帝君氣得吐了血時,啞然失語,那位果然是被東華嬌寵過的,膽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大。
鳳九壓下心里的酸澀,心想她與那位的想法居然不謀而合,輕聲問迷谷,“可找到文昌帝君了?”
迷谷揉了揉腦袋,“說來也怪,這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竟無一位叫這名字的人,連叫這名字的鬼也沒有。姑姑聽說你與這文昌帝君是命定的姻緣,同太子殿下一起幫您查,現世與前后十萬年都查過了,竟連蛛絲馬跡也尋不到?!?/p>
“你是說,如今這世上,再加前后十萬年,都沒有這么位人?”
鳳九伏在膝上,下巴抵著膝蓋,手指在桌上點了點,想到那位帝君言傳身教的膽大心細,突然有了個主意。
“我記得你同我說,我前幾天將帝君氣得吐了血,好容易養好的傷又回去了?”
迷谷答,“是司命星君說的,帝君身子一向不是很好,想來是真的。”
鳳九斂了斂眸,勾起一個十分有深意的微笑,“迷谷,需得再麻煩你幫我傳個話,就說,青丘帝姬白鳳九已然找到了文昌帝君的下落,二人情投意合,于本月十五在青丘完婚。”
“啊?”迷谷瞠目結舌,“那豈不是還有三天,便要成婚了?”
鳳九淡定地點點頭,“就這么說,我出去一趟,一會兒回來。”
鳳九去了太晨宮,重霖堵在門口,臉色很難看,說什么也不肯讓她進去。鳳九知道重霖護主心切,不與他爭辯,尋了個墻角蹲下,“我在這兒等。什么時候帝君肯見我了,我再進去。”
不光重霖,大約這世間所有人都覺得鳳九做的是在過分。
鳳九也十分心疼東華,可那位帝君說,他的苦大多都是自討苦吃,你若不狠下心逼一逼他,他便只能一直受苦。
鳳九對那位的話深信不疑,可聽到帝君身子不適,仍覺得整個胸腔都在痛。
唉。就算是惹人白眼,被人嘲笑,她還是很想見他一面,把那位帝君教他的那句話,說與他聽。
沒過多久,重霖便回來請她進去,只用眼神警告她,說話小心一點。
鳳九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寢殿內還是有著濃重的藥味,帝君臉色很蒼白,有些無力地委在案前,有氣無力的樣子。
鳳九心疼得很,兩步到他跟前蹲下,眼里冒了些水氣,“怎么病成這樣?臉色比上次見你的時候還要差些?!?/p>
東華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怎的不叫我太爺爺了?”
鳳九臊得滿臉通紅,沉默不語。
東華輕輕嘆了口氣,輕聲問道:“聽說你在尋文昌?”
“是。”鳳九輕輕點了頭,偷偷窺了他的神色,合著那位鳳九傳出去的謠言,淡定地扯著謊,“前些日子,偶遇一位神君,沒想到便是文昌君?!?/p>
東華的眉頭壓了壓,唇角有些向下,輕聲道:“哦。那很好。”
鳳九突然有些控制不住地心酸,輕聲道:“東華。我要嫁給別人了,你傷心么?”
東華沉默了。
“只要你說你傷心,我便不嫁了?!?/p>
東華搖了搖頭,“你總這樣任性。九兒,那是你的姻緣。”
“我原沒看重什么三生石,什么姻緣,我只在意你,你知道的?!彼o靜地看向東華帝君,眼神有些亮,“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另一個東華和另一個鳳九成婚了,他們在一起,不僅沒有天罰,還有了一個叫滾滾的孩子。他們也同我們一樣無緣,但你猜,那里的鳳九說了什么?她說,‘天命說我們沒有相聚之緣,死在一起的緣分總是有的吧?!’”
鳳九講到這里,還是忍不住落了淚,“我也是是這樣想。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就是身歸混沌,再無往生,也沒什么。我不怕的。我愿意的。”
東華卻搖了搖頭,“九兒,我已經三十六萬歲了,是個年紀可以做你太爺爺的人了。你才這么大一點,你的路還很長。”
你的路還很長。這句話果然耳熟。鳳九低頭笑了笑,輕聲嘆道:“他果然很懂你。”
她背過身去,盡量不去看東華的表情和蕭索的背影,生怕自己心軟,強撐著輕松愉快的口吻道:“我是真的要成親了,三日后,同文昌帝君,在青丘?!?/p>
背后的呼吸聲一滯,又帶了些壓抑的咳嗽聲。鳳九曉得他大概傷心傷得不輕,便心疼得再待不下去,提步欲走。
背后突然傳來一陣碰撞的聲音,然后是急促的腳步聲,一只冰涼的手握上鳳九的手腕,將她的身子帶向自己,輕輕地掩住她的眉眼,兩片軟而冰涼的東西輕輕貼在她的額頭上,是東華的吻。
他的聲音極其沙啞,淡淡地背過身,將她往門邊推了推,“走吧?!?/p>
好樣的。東華你好樣的!
鳳九氣得泛了兩朵淚花,頭也不回的飛身而去,我是走了,可我還沒放棄呢,東華,只要你對我有情,這輩子我都要抓著你不放。
這一場荒唐的婚宴請帖砸得四海八荒都有點懵。
不是說青丘帝姬癡戀東華帝君么?前幾日還去太晨宮癡纏過,怎么這么快就嫁了別人?這文昌帝君是哪號人物,怎么沒聽說過?
消息放出去兩日了,青丘的長輩連女婿的面兒都沒有見過,看著鳳九的眼光便愈加憐愛了。
這孩子怕是被東華帝君傷得狠了,有些失了神智了,在鳳九她娘正為自己女兒心疼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時候,鳳九正拈了枚寒磣的隱身訣在太晨宮里做賊。
太晨宮靜默依舊,帝君的臥房大門緊閉,似乎有人在里面沉睡,鳳九悄悄地越門而入,卻見東華穿著齊整,坐在榻上似乎在畫什么東西。
他的法術果然失得徹底,連鳳九近身都未曾發覺,畫得十分沉迷,是鳳九的肖像畫。一身紅色嫁衣,戴著精致的鳳冠,眼眉生動,栩栩如生。
東華的眼淚隨最后一筆一齊落下。鳳九看見他病骨支離的身體在微微發抖,眼淚從他那雙數十萬年如一日淡漠的眼眸中簌簌的滑落,他的聲音很壓抑,卻分明是在哭泣。
渾身浴血也不曾動一動眉毛的東華紫府少陽君,此刻正傷痛難挨的哭泣。
“我后悔了。九兒。”他狠狠地攥了攥筆,昔日神力無雙的東華帝君此時卻虛弱得連一支筆都握不住了。他看向畫上嘴角含笑的鳳九,又看了看自己冰冷蒼白的手掌,聲音痛苦且無助:“九兒,我悔了??晌椰F在這個樣子,要怎么去搶親呢?”
鳳九愣愣地落下淚來,心痛得無法呼吸,指尖拈著的訣散去了,她兩步跑去東華面前,不由分說便將頭枕在他的膝上,突兀且親昵地道:“東華,你畫得真好,我若按這個試樣變鳳冠和禮服,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p>
東華猝不及防被環住了腰身,眼淚還含在眼眶里,便這樣有些可憐地愣住了。
“你怎么在這里?”
“我當然在這里?!彼Z焉不詳,卻捧著東華的臉,撐起身,輕輕地吻去他眼角咸甜的眼淚。
“帝君,你知道么?你現在滿臉寫著,‘我沒有法力,快來欺負我。’”
東華呼吸一滯,看向她閃爍著笑意的眼睛,又被她捧著臉,吻住了嘴唇。
我在瀆神。鳳九心里默默地想。
她揉了揉東華濕潤的眼角,輕聲問,“帝君怕是被我放出去的消息嚇壞了吧?”她笑,“我從未想過嫁給別人,今夜來是想問一句,帝君,你敢不敢同我一起,誆一誆這天道?”
“你若不敢,我也不會笑你,只怕要帝君受累被我這個三萬歲的小狐貍綁上一綁,好去青丘完婚?!?/p>
東華唇角繃緊,突然有了點向上的趨勢,被鳳九揉了揉唇角提醒,索性便不再裝,彎著唇角笑了。
“我便當你是同意了?!?/p>
鳳九笑得很甜,隨手一揮,一身大紅的喜服穿在了東華身上,大紅色的蓋頭從東華的頭頂緩緩落下,蓋住他一頭似霜雪的銀發。
他笑了笑,“你從哪里學得的,這樣膽大包天?!?/p>
鳳九笑彎了一雙狐貍眼,“當然是同你學的呀!”
別懷疑,真是同你學的。
青丘辦了一場震驚六界的婚禮。
婚宴的主角是青丘女君白鳳九與文昌帝君。司儀念著這兩個名字,兩位新人便牽著手,施施然從大殿進來。
那位新郎身著大紅色的禮服,一頭銀發,眉眼深邃溫柔,赫然是一十三重天太晨宮的那位東華帝君。司儀嚇了一跳,脫口而出“東——”卻被帝君抬手制止,更正道:“文昌帝君?!?/p>
眾位仙家神色各異,司命眼皮一跳,拉了拉連宋的袖子,便站出來,“小仙見過文昌帝君?!?/p>
隨著他這一聲,“小仙見過文昌帝君”的山呼響徹青丘。
東華,不,文昌帝君在山呼中攜了鳳九的手,朝著她鄭重一拜,夫妻對拜過,從此便是夫妻。
他們原本是無緣。他本以為可以放九兒去自由,可一聽她真的要嫁人了,他才惶惶然地明白自己本不那么大度。他是很自私的,想到她會嫁給別人,他痛得恨不能抱著她立即羽化。
他愿意一試,同她一起,誆一誆這天道。便是賭輸了,卻仍有死在一起的緣分,如此,也不算太虧。
九兒既不怕被他連累,他便可大度地原諒自己的自私。
他終是放不下她。
近三百年來,這四海八荒最大的新聞便是帝君他老人家改了名字嫁去,不,是娶了青丘帝姬白鳳九。
如今,叫他東華他也應,喚他文昌他也答。這樣混著叫了三百多年,搞得上古史和近代史一片混亂,新晉的小神仙見了他大多要撓后腦勺,不知道到底該稱他哪個名字,帝君對此倒是不在意,摟著鳳九,一副有妻萬事足的樣子。
這天,鳳九正隨白淺回青丘娘家探親,東華本想跟去,都走到南天門了,卻被鳳九硬生生攆了回來。
鳳九最近的脾氣愈發大了,縱然是東華帝君也不大敢惹她,左右媳婦又不會跑,東華便自行回了太晨宮喝茶,一杯茶才下肚,司命慌慌張張跑進來,說三生石處有異動,與鳳九有關。
東華立即飛身前去,遠遠見那塊記滿了名字的石頭閃爍著奇異的紅光,隨著紅光的強弱,發出“噼?!钡谋崖?。
東華皺了眉頭正在思索,系在腰間的那截屬于鳳九的狐尾突然凌空飛起,帶了些不可違抗的勁力,拖著他向三生石那里走去。
他陡然想到她說過的話,青丘狐尾每一條,都會凝作執念化為一件法器,東華似乎明白了什么,跟隨狐尾的牽引來到三生石前,停在刻著鳳九名字的那一處,白鳳九旁邊的名字,閃著光的“文昌帝君”四個字,正在一寸寸地剝落。
狐尾閃著微弱的白光,輕輕落在東華的掌心,靈光一盛,變成一支鋒利的匕首。
東華終于明白這是什么,是天道的讓步。
他終有一天,可以將自己親手毀去的名字,再重新刻上,這位天上最尊貴的尊神,拿著執念化作的法器,一筆一劃,虔誠地在白鳳九的名字旁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據說那天在三生石旁的所有人,都有幸看到上古神祇落淚的樣子。
這夜的太晨宮格外寂靜,鳳九從遠處提提踏踏的跑回來,興高采烈的抱住了東華的脖子,“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東華笑了笑,“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滾滾來了?。?!”她興奮地手舞足蹈。
東華笑著點點頭,看她笑出眼淚的眼眸,輕聲嘆道:“還是你的消息比較好?!?/p>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全文完;非原創。原創為百度貼吧作者——吻過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