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rèn)識一個長輩,五十余歲的人了,看起來像剛?cè)畾q的少婦,她的臉還有少婦一樣光燦的神采,由于善于保養(yǎng)的關(guān)系,她的身材還維持著可能在他還沒有出生以前就有的身材。
每次去看她的時候,她就真正知道時間和歲月并不是多么可怕的東西,總還有抗衡的余地。她是戰(zhàn)勝了時間,至少,是和時間拔河,而后二十年并沒有失去。
她獨自居住在一棟巨大的房子里,他每次去,看她坐在窗口,陽光從她臉上撫過,覺得她真是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不只她的臉美麗一如少婦,她的眼睛格外有閃亮的光華,只是她微微布著皺紋的嘴角有一種智慧,是少婦不可能有的,雖然他并不明白那是如何的智慧。
她常常請他去談藝術(shù),喝著她從國外帶回來的伏特加酒,那酒看起來清淡如水,飲著,微微有一種苦意,喝入腹中則濃濃地?zé)似饋恚梢愿杏X它在血管中流動的速度。他是善飲的人,因此總是勸她少量的飲,但是她飲了酒以后卻生出連少婦都不能有的明媚,一如少女,談著她對人生未來的期待,她還沒有完成的藝術(shù)之夢,她對愛情的憧憬。聊著的時候總令他忘記她的年紀(jì),深深地為未來的美而感動不已。
有一天清晨,他去探望她,路過一家花店,看到紅色的玫瑰開得正盛,就挑了九十九朵玫瑰去送給她,對她說:“青春長久。”她接過玫瑰后默然不語,把它們插在一個巨大的盆子里。然后他們坐在玫瑰花邊,她涌出明亮的淚水,對他說:“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人送過我玫瑰花了。”
她流著淚,說起了她的一生,三次失敗的婚姻,十余次還可以記憶的愛情,以及數(shù)千個寂寞清冷的異國之夜,說到最后,她幽幽地說:“我的大兒子正好和你同年,看到你,我總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他陪著她飲完一整瓶伏特加酒,自己的臉上爬滿淚痕,他們相擁痛哭,她拍著他的肩膀說:“孩子,不要哭,孩子,不要哭……”聲音喃喃,猶如清晨破窗而入的陽光。
她檫干淚水,微笑地對他說:“青春不是玫瑰,青春是伏特加酒,看起來不怎么樣,喝光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后勁滿強的。你是送我玫瑰花的孩子,我會永遠(yuǎn)記念著你。”
她醉了,靠在窗口睡著了,他不敢驚動她,看著她淚痕猶濕的側(cè)臉,好像自己已經(jīng)陪著她,從她的幼年時代,一齊經(jīng)歷了一個大時代的變亂,還有無數(shù)充滿了美麗和哀愁的故事。她像他的母親一樣,帶他走過了一個巨大的園林,看到許多尚未愈合的傷口,這些傷口,他們認(rèn)識五年,她從來沒有說過,僅僅是一束玫瑰花,每一朵都有一個故事。
隔了一個星期,他去看她。她進(jìn)屋不久端出來一盆玫瑰,是他送給她的,卻還鮮新如昔,花瓣上還有初摘時一樣的水珠,她說:“你看,你帶來的玫瑰還沒有謝哩!”他驚奇地說:“呀!沒有玫瑰能維持那么久。”
“我把它放在冰箱里,在冰箱里的玫瑰可以活兩個星期以上。”她微笑著說,“你看我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我永遠(yuǎn)不會老?不是的,我只是冰凍起來了,把我的青春和愛情冰凍起來,讓它不至于變化,但是再長就不行了,在冰箱里的玫瑰,放久了,也會謝的。”
那一刻,他才體會到她真的老了,一個年輕的少女不會有把玫瑰冰凍起來的心思,那樣無奈,那樣絕望。
她似乎猜中他的心思,對他說:“其實,我最后的歲月這樣準(zhǔn)備著:我還要轟轟烈烈地愛一次,我少女的時候曾愛過,但不知道怎么去愛,后來,我知道了怎么去愛,我已經(jīng)過了中年。現(xiàn)在如果我有一次新的愛情,我全心全意的,把整個人生奉獻(xiàn)出去,當(dāng)這個心愿完成的時候,我一定會在一夜間死去,中年人真心地去愛是會耗盡心力的。就像一株竹子,每一株竹子一生只準(zhǔn)備開一次花,年輕的時候,竹子不知道怎么開花,等到它會開花的時候就一次怒放,開玩花就死去了。”
他們談到了愛情,她的結(jié)論是這樣簡單:一個人一生真正的愛只有一次,我覺得我的那一次還沒有到來。
他終于知道她為什么總也不會老的原因,那是她把二十年的青春冰凍起來,準(zhǔn)備著最后一次的殉情,所以她不會老。他知道:她在他的心里是永遠(yuǎn)不會老的。
后來她出國了,他路過她的住家附近時,總是為她祈禱,為著青春與愛的不死祈禱。想念她時就記起她說的:“一朵曇花只開三小時,但人人記得它的美,一片野花開了一生,卻沒有人知道它們,寧可做清夜里教人等待的曇花,不要做白日寂寞死去的野花。”
我最喜歡的一篇散文隨筆,共勉。
林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