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行

她最近眼睛又不舒服,總有暗影在視野上游徘徊涌動。其實眼睛生病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兒,只有那時候人才會真正去關注長在自己身上這對玩應兒,才會真的發(fā)現,他媽的,原來它真的和別處不同,不是血,不是骨,不是脂肪,不是肌肉,它們都不是。

這會兒它們是兩個裝滿了餡料的薄皮湯圓,要是晃動它,里面會混沌得可怕,晃大勁兒了,隨時會爆漿,也不是沒可能。它們不是雪亮的鏡子,也不是明晃晃的燈泡,最可惡的時候它們是裝滿濁液的兩個尿泡,即使這樣也要萬萬保全它,千萬別讓它破嘍,后果不敢想。

是冬至,南方吃湯圓,北方吃餃子。

她在南方披著薄雨給還在工作著的另一人送一碗餃子。出門匆急,忘記帶外套,那時倒是不冷的。

坦誠了眼睛不適,預約了醫(yī)生,不可避免的被另一人老生常談的罵了一通不讓玩手機之類的車轱轆話,然后被粗暴的懟到角落里閉目眼神。

閉目養(yǎng)神的時候最愛胡思亂想,她想的是,給她看眼睛的醫(yī)生真厲害,幾年前還只是副主任的職稱,現在是掛號50塊的專家了,早就看他一定行。眼神不行,但是眼光不錯啊。這個醫(yī)生曾經在兩年內細心又迅速的發(fā)現了她眼睛上的兩個破洞,并溫柔從容的給補好了,后來她再去找醫(yī)生復檢,結果都是破洞封閉得很好,沒有什么異常,注意休息。她再也沒辦法信別的醫(yī)生,這個醫(yī)生簡直是她在明亮這件嚴肅又私人的事情上面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其實她眼睛上的第一個破洞,是幾年前另一位醫(yī)生發(fā)現并補好的。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高度近視久了眼睛里會有飛蚊叢叢,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高度近視久了視網膜還可能會破洞,或者掉下來,眼睛可能會瞎。那時候她還沒到20歲,嚇得脊梁骨都不是自己的,在那之前,和那之后,再沒有過當時那么僵直標準的坐姿。

當時那個醫(yī)生在帶著實習醫(yī)生,估計也是很難碰上她這樣一個復雜病例,因此,他們給她的眼睛里擠上足夠的麻醉藥,又給那個塞進眼睛的鏡子表面涂上厚厚的紅霉素一樣的軟膏,兩個強硬的的權威,坐在一臺機器后面,把手伸過來,一邊用強光照進她的眼睛,一邊毫不客氣的順時針,逆時針旋轉著她眼睛里的那面鏡子,命令她上下左右360度用力看,那個醫(yī)生對實習的說:“哎呦,這個眼底病變情況很多。你看,在14點方向那里,視網膜已經撕裂了,它后面的一大片呈豹紋狀的都是變性區(qū),以后都會一點點壞掉,看到沒有,沒有再仔細觀察一下。”

她的眼睛因為長久的塞著那面旋轉的鏡子而脹痛,同時被強光照著有一種眩暈的刺痛,這兩種痛和第一次感受到的心絞痛交織在一起,眼淚泉水一樣流下來,檢查哪只眼睛,就從哪只眼睛汩汩不歇的流淌出來。可是眼前又有命令,來來來,眼睛向右上方使勁看。小張,你看看這塊區(qū)域,這塊已經是抻拉得相當薄了······她在那時懂得,什么是捱過一段時間。

后來那個醫(yī)生給她做了激光手術,坐在激光儀器之前,下巴擱好,還有個固定頭部的綁帶,那是分了兩片,在頭部后圍左右粘在一起的,把它固定在自己頭上之前,她看到布滿小小粘鉤的那一面,歪歪扭扭的粘著幾根長發(fā),那應該是一個同樣做激光手術的人留下的。她已經坐下,綠色的激光已經從眼睛穿進黑暗的腦海里,她總想著后腦勺粘鉤那不知是誰的幾根長發(fā),那么歪歪扭扭的。

她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擱誰一直閉目養(yǎng)神不會睡著啊?她以為會夢見自己變成一個朝上攤著的青蛙。腳蹼無力低垂,白白肚皮被剖開,沾染了一些棕褐色,紅色的體腔液,心臟被解刨刀挖了出來,鮮紅著,放在空氣里砰砰跳動著。可是她啥也沒夢到,就只是睡得不舒服,挺冷的,中途另一人把身上的厚羊毛呢大衣脫給了她。

被叫醒時已經接近一點,店已經打烊,她實在是不想動,心里也還是低落著,可是不得不回家啊。閉著眼睛穿得暖,靠另一人扶著一起往回走,還保持著睡著時緩慢深沉的呼吸,騙自己剛剛睡著的那個覺還在繼續(xù)。這讓她恍恍惚惚想起小時候,被家人帶出去玩兒,在外面睡著了,天黑的路上,被裹了家人的大件外套,背在后背上往家走,那是誰背的她呀?爸還是媽?可能是她爸爸,她想不起來了。那應該是特別年幼的時候,記憶只有一瞬間清晰的片段。她趴在那個起起伏伏又寬闊溫暖的后背上,忽然醒來,天上有微雨飄落,有一些些灑在她未被外套包裹完全的頭頂,像現在這樣,都閉著眼。

之前的雨要大些,地面已經形成了一些深深淺淺的水洼,另一人扶拖著她有時候走直路,有時候左左右右的繞行,她只一路跟著,和小時候一樣,安心。

這條路實在是太長了,她又實在是想立馬四肢不動的趴在溫暖松軟的被子里把覺睡的又深又長,雖然身體的重量已經大部分讓另一人承擔著,可還是走得煩躁不耐煩起來,模糊聽到耳邊的鼓勵聲,“前面拐彎了,再加把勁,這條路走到頭就是了呀,很快很快。”

閉著眼睛,棉花落地一樣無力的腳感受到了不一樣的的觸感,增添了一份謹慎而小的緩沖,比落葉要輕軟。小雨在四面八方錯落落地,遠遠近近的聲音沒有一處是相同的。她的耳朵從自我催眠的朦朧渾噩中變得敏感起來,鼻子也順序嗅到格外清新的香,這個香味也是特殊的,在這種只有雨絲和遠處蛙鳴的安靜里,才如此清晰。她再細細體會了一回腳下的觸感,高高低低的雨聲,這雨里的香氣,驀得睜開眼睛,沒錯,確實是紫荊滿地。

這是另外一段記憶了,離現在總歸也有十年了吧,她讀大學的母校里,所有的路幾乎都是青石板鋪就而成,路邊都是花樹。有木棉,佛手,鳳凰,紫藤。這樣的學校,不適合開車,騎自行車也顛簸,適合走路,不要穿高跟鞋。她喜歡走一條很美的側路,路邊是有些年頭了的紫荊,“葉展如飛風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說的就是紫荊。

粉的發(fā)紅,紅的偏紫的花開得很繁茂,剛在樹上盛開的時候,又是綠葉,又是粉紫的花,并沒有多出眾。最美的是落了冬雨后,在那個最蕭瑟的季節(jié),紫荊花落滿一地,在樹根下,在青石板路上,現實變成桃花源落英繽紛的秘境,鋪的不留余地,鋪的芳香四溢。一次,她去給一個叛逆的小朋友做家教,在雨里趕上了回學校的最后一班公交車。臨到站下車,雨變得很小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四面八方,她一個人走那條側路趕回宿舍,粉紫的落花,影影綽綽,繽紛而至,一個疲憊人的獨享,不能語人會意的欣喜。

她喊住另一人,拿出手機吧,拍張照片。這路邊的紫荊樹像是剛移植過來的,花開得羞羞答答不夠繁茂,路沒記憶里那條石板路美,落花自然也沒有母校當年的厚重。可畢竟是安靜的雨夜,凌晨時分,路上前后無人,只有一雙長長影子,共享了得天獨厚的香氣和驚喜。

回到家,是凌晨了。她覺得眼皮重又變得沉重,昏昏欲睡。那些片段的回憶與當下交織在一起,像一罐蜂蜜倒下來,灌進她獨自行走的那些年里張皇的縫隙和孔洞,也把夢里的驚懼和遺憾填滿,膠合了前后,彼此牢固。

今年是個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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