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屏村這幾天日日有雨,一掃前幾日的悶熱。云深趁著天空將晴,約莫著不會再下雨了,匆匆背上竹簍,今天要搭乘村里阿農木的驢車去奚林縣為歌笙和師父買些物品,當然還有一些這里采不到的藥。
奚林縣是離石屏村最近的縣城,云深趕到阿農木家時,阿農木正在給驢加板車。云深忙上前幫忙,將繩索套牢在驢身上。
阿農木曬的黑黑的臉上咧著憨憨的笑,“云小哥,今日天氣好,可還要去別的地方?”
“不了,因為師父身體不好,家里還缺幾味藥,去藥鋪抓點藥就行了,然后在給師父歸置點衣物。”
“云深哥哥,你的師父是不是個很厲害的人,我聽阿爹說,云深哥哥的師父在村里還給孜莫阿依姐姐的爺爺看病。”
云深看著小阿農木和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蛋兒,笑出聲來,云深蹲在小阿農木身前說道,“哥哥的師父剛好會點醫術,孜莫阿依的爺爺病了,我師父剛好可以給他看。”
“你云深哥哥的師父和云深哥哥可是會醫術的人,帕所,你會什么?”
阿農木的妻子從屋內走出,將手上的干糧遞給阿農木。這是個略顯粗壯的女人,身著彝族特色的衣衫,能看出來已經穿了很長時間,樣式簡單,頭發用布捆綁著盤在頭上。她走到帕所面前,將他抱到驢車上。
“阿娘,我也會,我長大了一定也會的。”
“哈哈哈,阿娘的小帕所也會醫術嗎?”
“怎么把帕所抱上來了,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阿農木看著妻子夏爾外問道。
“帕所也要去縣城,和云深哥哥一起。”沒等夏爾外回答,帕所稚嫩的聲音就響起來,夏爾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對著帕所說道,“那你要乖乖聽你阿爹和云深哥哥的話,不然你云深哥哥可就不讓你學醫術了噢。”
站在驢車旁的云深,尷尬的笑著,內心疑問無數,“什么時候要教這個小不點醫術了,我還有好多沒學呢?”內心想法再多,云深也只是笑笑。想著要快去快回,不能誤了正事,就對著阿農木說道,“我們出發吧,讓帕所一起去城里長長見識。”
阿農木和云深坐在驢車的兩側就向奚林縣出發了。一路上,阿農木在趕車,帕所緊挨著云深坐,一直看著云深,一會用手摸摸云深的衣服,一會摸摸他的手。
云深感受帕所崇拜的眼光,渾身不自在,就主動和帕所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阿農木說,他們這個村很少有外人來,他們也很少出去,帕所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漢人,所以很是好奇。
在奚林縣,采買物資還算順利。因為要為歌笙買幾套合適的衣服,云深一路上都在盤算著怎么能瞞過阿農木。想著想著覺得瞞過阿農木不算難,難的是他一個男子怎么去買女子用的貼身之物呢?不得已,云深在街上找個婦人,給了一筆費用外加撒了個謊才幫忙買齊物品。
神機子的藥廬內,歌笙還在昏迷中,不停的發燒,每日看著她潮紅而又蒼白的臉,神機子似乎也更蒼老了。日日診脈,將歌笙的情況詳細的記錄下來。從高處墜落,歌笙一條腿骨折了,但神機子認為這不算難題,傷的不算重,但他心里一直隱隱擔憂。
他拿不準歌笙是不是還有什么內傷,他又拿起記錄簿,認真的思考著到底自己錯過了什么。
云深從奚林縣回來,天漸黑,但他推開院門就發現屋子里一點光亮就沒有,他緊張的跑去屋里,就看到師父背影佝僂的坐著,沒有點一盞燈。他走到師父身邊,出聲的詢問“師父?!”
師父婆娑的眼睛轉向云深,云深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師父怎么又像老了十歲一樣。云深滿是擔心的問道“師父,怎么了?是歌笙怎么了?”神機子搖搖頭,“歌笙一定是腦顱受損了。”
“腦顱,既是腦顱受損,也一定有拯救的辦法。”
“晚了,為時已晚啊,這幾天也做了相應的治療方法,但是要治療箭傷,她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再撐不住其他強硬的治療方法,只能繼續采取針灸方法了。”
“那..那師父就再拼一次,現下歌笙的箭傷還算穩定,沒有再發高燒。”
“拼......?”神機子霧蒙蒙的眼神望著云深。
“對,師父,今夜再拼一次,為保腦顱減輕傷害,一直不斷發燒定是還沒有治到根本。”云深急切的看著師父,緊緊地抓著師父的衣袖,“師父,再試一次,一定有用的,加大針灸,就當是賭一下了”。
云深感覺自己的聲音已經顫抖起來,眼睛不自覺的有東西要涌出來,他知道自己太害怕了,他害怕歌笙一直昏迷,害怕歌笙還是去了,害怕師父因為歌笙失去自己活下去的意志。
神機子目光悲愴的望著云深的眼睛,雙手扶起一直跪在他身邊的云深,繼而他又笑了,因為笑眼眶擠掉了淚。
“云深,為師聽你的。”
“好,云深這就去準備”。
神機子看著云深的背影,欣慰的笑著自言自語道“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足以,足以。”
今晚的月亮是皎潔的圓盤,盈盈的月光散漫了院落,還有些月光從開著窗戶的地方翻進屋內。屋內神機子正為歌笙施針,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一個時辰......
云深在屋子里跑東跑西,不敢懈怠一分,額頭又生出汗來。“師父,你去休息會吧,這里我守著。”
“為師沒事,你也坐下來休息下吧。現在我們只能等了。”
......
黑暗中,歌笙看不到前方......
耳邊都是嘈嘈雜雜的聲音,一聲“抓住她”,她猛地看清了前方,她在奔馳,她在馬上奔馳,她氣喘吁吁,拼命的揮動鞭子......
她不停的向前,好像看到了母親、父親,就在前方若隱若現的大門旁。
畫面一轉,母親咬牙切齒瞪大眼睛,一腳揣翻她,指著大門狠狠的說“滾”。
她心抽疼,喘不上氣,像是在水中撲騰,怎么都上不了岸。
她看著母親漸漸遠離的身影,嘶吼著“母親”,淚水噙滿了眼眶。
....
歌笙還在馬上奔馳,依舊看不清前路,她心跳加快...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樹林間“嗖”的一聲,驚起漫天飛鳥,一支箭從她身體里穿過...
歌笙望著胸前血淋淋的傷口,回頭看見一個玄色的身影......
墜落,不停的墜落,是她驚恐不可思議的看著牛叔,是她親眼看見禛兒摔下馬.....
歌笙夢到自己血流成河,夢見自己雙手是沾滿鮮血......
噗......一口鮮血從歌笙的口中吐出,她呼吸急促,臉上冒汗。神機子急忙著針灸插入百會穴,云深也隨著師父按著合谷穴,一刻鐘后,歌笙慢慢平靜了下來,隨即又陷入了昏迷。
神機子把過脈后,對云深道,“吐出的積血應該就是墜崖的內傷,但不知是不是腦顱內的,現在只能等歌笙身體適應平穩,能慢慢醒來。”而后,望著歌笙平靜的臉龐,“歌笙啊,你的劫數要自己過,你已經熬十天了,這一次你一定要熬過啊”。
“云深,每隔半個時辰看一下體溫。”
“好的師父,您去休息吧,這里一切有我。”
“不,不,我還是等體溫降一下再去休息吧。”神機子手肘撐著膝蓋顫顫巍巍的坐在岸幾邊,疲憊的神態更顯蒼老。
天將亮的時候,神機子躺在榻上才慢慢睡去。為歌笙把脈后,體溫也在慢慢下降。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屋里,云深端來為歌笙降溫的水,剛擰干浸濕的手帕,正要放置在歌笙的額頭上,猛地看見歌笙直愣愣的眼睛盯著屋頂。驚得云深連連后退,撞到了腳邊的木墩。
歌笙聽到聲響,扭頭疑惑的看著云深。神機子聽到動靜,小跑進里屋,見歌笙醒來,忙探手把脈。歌笙茫然的感覺到又一個人靠近自己,稍顯溫暖的手指給自己把脈。
云深僵在了原地,待回過神來,心里罵著自己真不中用,歌笙醒來就把自己驚成這樣。不是一直在等著她醒來嗎?怎么醒來了反而有點害怕呢?是剛才歌笙那毫無生氣的眼睛嗎?
雖然還有光澤,可卻透露著死亡的感覺讓人瘆得慌。云深正想著,就見歌笙又往他這邊扭過頭來。
“歌笙,你還有哪里不舒服?我是鄭夫子。”
“你..就...是...鄭夫..子。”歌笙的沙啞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她略顯遲疑自己的聲音怎么變成了這樣,仿佛是別人在說話。
“云深,水,歌笙需要水。”神機子看著歌笙說道,“我就是你父親讓你找到夫子,我與你父親是至交好友”。
“是..夫..子..救..了..我..嗎?”歌笙緩緩的說。
“是的,是我師父救了你。”云深將水端到歌笙前,看向師父。
“還是你喂她吧,她手臂上的傷還沒有好利索。 歌笙,你還有哪里不舒服。”
云深用勺子舀了一點水送到歌笙嘴邊,對歌笙說道“喝水”。
歌笙感覺到嘴邊似乎有東西,但她閉上了眼睛,然后又睜開,又閉上,又睜開...
她動了動腿,發現右腿沒有辦法動,動了動手臂,發現左臂很疼。于是她用右手撐著身體,慢慢的起身。
云深忙把勺子收回,“你現在還不能起來,你還需要靜養。”
“歌笙,你是不是看不見?”夫子睜大眼睛問歌笙。
歌笙仿若未聞,她緩緩的撐起半邊身子,眼睛在空中尋找著,一點一點的將臉湊到云深身前。云深被她的舉動搞得摸不著頭腦,直到聽到師父的話,才意識到什么。
云深蹲下身伸出手在歌笙的眼前晃動,問道“你能看清嗎,這是我的手。”
歌笙又慢慢的躺回床上,雖然只是一點的移動卻已累的沒有一點力氣。
“沒事的,歌笙,這是你墜崖后的癥狀,這幾天我在給你診治一下,一定能好的。”夫子急忙說道。
“非..常..模..糊...感....受....到....光...晃...動。”歌笙有氣無力的講道。
“你先喝點水,云深再去做點清淡的粥食和藥膳,你一并服下,然后再好好休息一下。別的事情不要多想,夫子我想辦法。”
歌笙并沒有回應,夫子示意云深喂水。歌笙就著勺子喝了點水,云深看著歌笙唇色一點點變溫和,但是氣色依舊是形如枯木,思索著這個少女還能恢復以前的樣子嗎?她以前的樣子是什么樣?閨閣女子的生活中她應該也是很光彩的吧。
一個多月里歌笙就像一具尸體一樣,任由夫子治療,她不吭不響,看不出情緒,從不說話,疼的衣衫盡濕也沒有發出一聲哼唧,常常咬破嘴唇印出血跡。
夫子和云深每日都跟她說她身體的情況,每日都想引她開口說話,但她沒有一次開口的。
終于,在夫子照常為她診脈時,歌笙看著模糊到不能再模糊,似是人影的人,詢問道,
“夫子,為什么?———父親因何被處死?————牛叔為何要..放棄禛兒?————是母親交代牛叔的嗎?——那母親又是為何,為何要..保我?————為何?”歌笙詢問的聲音越來越激動,淚水已經沿著眼角流下,濕了大片的枕頭。
她扭頭渴望的望著夫子的影子,“母親..母親..母親可還活著?”歌笙伸出手想要抓住夫子的衣袖,卻撲了個空。她又一次急切的詢問“我的母親柳姜氏,她活著嗎?夫子,您告訴我。”
夫子怔怔的看著歌笙流下眼淚,通紅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他拂袖擦掉自己眼角的濕意。
“我不知道你的母親她是否還在———但是歌笙,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你太虛弱了,你體溫還沒有完全降下來,你不能再有事了。”
至此之后,歌笙再也沒有開過口。她常常被夢魘和身體的痛苦所折磨,過的白天如黑夜,黑夜如白天,渾渾噩噩。
這日,天是晴朗的,歌笙能感覺得空氣中的溫度,她隨著氣溫的變化和光影的晃動,拖著半殘的身體,移動到屋門口。手臂的傷口略有好轉,腿腳還不利索。
云深走出廚房,看到歌笙用非常的奇怪的姿勢“站”在屋門口,雖是歌笙正是美好的年華,但卻一點也沒有美的感覺。云深想著這些,不由得疼惜起來,他快步走到歌笙跟前,從門后拿出拐杖,“這是給你做的,你的腿骨折還要慢慢恢復。”
云深扶住歌笙的胳膊,攙著她慢慢坐到就近的木墩上,然后拉起她的右手放在拐杖上。
歌笙總是非常的順從,要吃藥時就張嘴,要上藥時就不動,云深有時候覺得自己在照顧一個娃娃。
歌笙撫摸著拐杖,慢慢起身,嘗試走回床鋪,她使勁的想看清前方的路,卻怎么也找不到床鋪的方向,呆呆的立在原地。
“既然下床了,就坐下來吃飯吧,吃了飯才能有力氣養病。”云深看出歌笙的不知所措,又扶著她坐下。
夫子進屋看到歌笙坐在岸幾旁,將藥箱放下,高興的看著歌笙道“應該下床了,這幾日的調理也差不多了,要活動活動沒怎么動的筋骨了。”
歌笙垂著眼簾,看不出表情。
“師父,孜莫阿依爺爺的病怎么樣?”
“不算好,每日咳痰,氣色每況愈下。吃過飯,你去送藥。”
“好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