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內,潮濕,陰暗。過道充斥了嘆息,以及手銬發出的叮當響聲。
他卻顯得異常冷靜。坐在詢問室,頭低著,兩端齊耳的短發。對面的他,瘦瘦的,很高,很干凈,蒼白的皮膚是無法適應的果。
二十五歲的年紀,本應該在享受工作與愛情與家庭的樂趣,在和朋友們瀟瀟灑灑地作伴,在歌頌世界的美好……
他卻顯得沉默,如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獸。躲在黑洞里,習慣了黑暗,不肯面對同類。
作為他的辯護律師,我很想幫助他什么。可是,他還是一言不發。
“假設罪名成立,你將面臨……”
結局如何?他也不關心。
頭仍然低著。冷漠,堅硬如一座石雕。
辦了這么多案子,頭一遭遇見這種情況。
回到家,翻開案卷資料,現場照片,證詞……我幾乎看到了喝醉的他駕著一輛現代SUV,朝著一名男子與女子撞過去,受害人當場死亡。
深圳,夜晚的街燈閃爍,人們在圍觀,在感嘆又一例酒駕導致的車禍。
他緩緩打開車門,茫然四顧,不敢相信眼前的世界。他沒有逃,選擇了自首。還算清醒。警車迅速趕到,拍照,劃線,把他銬起來,塞進了車。
…………
這時,有人敲門。
是他的父親和母親,兩人皆是大學教授。氣質很好,與我在大街小巷看到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而過度勞累的人,不一樣。只是此刻,兩人無比的焦灼。
在客廳,來回踱步。用幾乎顫抖的語氣問我,案情的進展如何?
我如實相告:“假設罪名成立,只要一種結局”。
兩人此時變得焦躁不安,大罵:都是婊子惹得禍。
大學教授也曝粗口了。我從他口中得知,原來,他兒子最近失戀了。每天弄到很晚才回家,班也不上了。
他們很郁悶,不愁吃,不愁穿,有車,也有房,在深圳,算是富貴之家了。怎么怎么會走上犯罪之路呢?!
柏拉圖說,貧窮是罪惡之母。
他們顯然是受了柏拉圖的影響。可是,心靈防線的擊潰也同樣可以導致罪惡。
兩者沒什么區別。
很晚了,最后他們無奈地離去了。本來想送他們的,安慰他們的,他們卻說深圳熟得很。不用送了。
在深圳,這種恰如其分的生疏,周到的距離無處不在。
我已經習慣了。
和同事開會,他們大都勸我不要接這個案子,說必輸無疑。
在質疑中,我再次去到了拘留所,太陽毒辣,烤得地面快冒煙了。獄警也變得不耐煩,開始催促著,快點,快點。
他依然不發一語。暗影中笑或不笑的樣子。像地了失語癥。沉默承載了他所有的欲言又止,以及那一段情吧?!
酒后開車,不至于失控。
我問,你酒量如何?是不是情緒上有什么刺激?或者要不要作一個精神鑒定?
他還是不說一句話。似乎在等待宣判。
我也放棄詢問了,想,這該是一場敗訴吧。也是我律師生涯不光彩的一頁。
離開的時候,我掏出一本《圣經》放在冰冷的桌上。
他隨手翻到了《圣經·約伯記》,似乎為自己的困局到一個答案:在他盡失一切之后,因為他在絕境仍信主的旨意必有意義,——所以“此后約伯又活了一百四十年,得見他的兒孫,直到四代。這樣,約伯老邁,日子滿足而死”。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一行行充滿虔誠的語句,有著神圣的力量,穿透了他的心靈。
我希望,宗教能讓他得到救贖。
我還是沒有放棄,還是到處調查取證。從深南大道到龍崗新城。
他的朋友說起,死者像是他的女朋友——薇薇。可是,不是的啦!微微出國去了。只是像而已。
你真的遇見了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嗎?這是命運的巧合還是不懷好意的玩笑?
愛的反面有淡漠,也有恨,以這樣極端的方式,讓人唏噓不已。
一路上,雨水嘩啦啦下個不停,城市的臉貼在車窗,被一瓢雨水,洗刷得一干二凈。
那個案子,到最后也會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