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辭江湖去,謝卻當年花

不娶羅侯府小姐

只要萬花谷知安

這篇文章只想為和我一樣喜歡古風歌曲的同伴們分享一首歌 ——《謝卻當年花》

歌曲鏈接:music.163.com/m/song

不想看視頻的伙伴們可以看文字版,不過,我還是建議大家看下視頻,畢竟有劇情代入感。

文字版:(文字較多,請耐心讀完,文末有視頻)

(1)

知安已經不大記得他的樣子了,就像一枚熟悉已極的字,寫了太多遍,漸漸就覺得不像了。

離開萬花谷的時候她十八歲,如今已經二十八歲。這十年里,他的樣子反復地在腦海里畫,終于模糊了五官。

“師姐,早點歇息罷,明天還要趕路。”師妹知念在身后輕聲道。

知安不回頭地應了一聲,仍舊望著窗外。

夜月明澈,星輝清朗,明日歸家,定是個好天。

(2)

知安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是這一輩弟子中太素九針習得最好的了。萬花七藝是天下之絕,她的醫藥功課向來做得又快又好,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卻一竅不通,只一頭鉆在醫理中。

她是谷中弟子,卻更像是雜役。沒人做的事,弟子們總是互相推脫,推到知安頭上的時候,她無人可推了,只好自己去做。知安不介意打打雜,反正她從來不學那些技藝,做完了事,就沒有人來打擾她鉆研醫理,她一直覺得自己過得還是很滋潤的。

可惜她滋潤的小日子終于被人攪成一池亂水。

相遇的那天再平常不過,知安推著工圣弟子打造來運送小宗物件的三節車慢吞吞地向聾啞村走。

聾啞村是谷里一個沒人愿意涉足的地方,里面多是江湖上作惡多端的壞人,被抓來關在里面。谷主心善,不欲將其致死,便將他們充作仆役,偌大一個萬花谷也養得起這些人。那里的守衛并不很嚴,常有聾啞人在村子外圍游蕩傷人,于是分發物資的差事又落到了知安身上。

她神游著,腳下被絆了個跟頭。

好像有一聲輕笑,知安沒有在意,只可惜破了的衣服。

這是她為數不多的衣服里面最喜愛的一件,墨白兩色的衣衫,內斂又耐看。如今谷里已經沒有多少人穿這套衣衫了,聽說從前這套劍茗衣也是時興過的,只是現在谷里的師姐妹們嫌老式,不肯再穿。

知安倒是很喜歡,她個子高,身板卻又平又細瘦,活脫脫的營養不良,穿上這身衣服倒頗有些沉靜下來的淑女模樣。

走了約莫一頓飯的工夫,才到聾啞村外圍。

平時這里就有守衛站崗了,今天卻不知道為什么,空空的沒有人。

知安推著車向村子里走去,還不到村口,就有一條影子撲上來。她嚇了一跳,下意識伸手去擋,臂上已經被抓了幾道血痕。

轉頭一看,是一個聾啞人。車上的東西散了一地,那聾啞人搶了一些就向村子里跑。

知安手臂上被他指甲抓出來的傷痕已經紅腫了,顯然染了不干凈的毒。

“喂!把東西還來!”她惱了,呼喝一陣才想起來對方是個聾啞人,聽不見的。當下縱身撲過去,拽住他的辮子發狠,指手畫腳胡亂罵了那人幾句。那聾啞人眼露兇光,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就咬。

知安大叫一聲,趕緊縮手,那人卻緊緊箍著,片刻也甩不開。

“守衛大哥!守衛大哥!出人命啦!”她一邊大呼小叫一邊拿腳去踹他。那聾啞人被抓來時雖已被廢了武功,力氣卻出奇地大,知安被他勒得生疼。

忽聽耳后風聲習習,她來不及做出反應就感覺發髻一蕩,一把輕劍如虹貫出,釘在那聾啞人肩上,將他撞得跌倒在地。

“嗒”的一聲輕響,是她的木簪落在地上的聲音。伴隨著一人的輕呼:“哎呀!打得偏了。”

知安怔怔地呆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轉頭尋找出劍的人。

通村的羊腸小路上,空無一人。

知安驚了一身冷汗,忽聽頭頂樹葉娑娑輕響,她跳開一步,仰頭去看。

春深里,花開得正好。花樹上臥著一個人。

那少年倚在枝上,頭枕一把重劍,比方才打落知安發簪的劍大得多。

知安皺眉:“是你的劍?”

“不用謝了。”那少年笑瞇瞇的。

知安挽著散亂頭發瞪他:“你打亂我的發髻,也不見道個歉,好不知禮。”

“咦?我救了你,怎么也沒見你道謝?”

知安瞅見那少年干干凈凈,倒是自己一個女孩家灰撲撲的。她連遇不順,又給聾啞人嚇得狠了,還被少年看見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心情糟糕透頂,當下蠻不講理起來,也不管那人的救命之恩,就喊:“你是什么人?隨便就在我萬花谷傷人?你要救人,功夫卻不到家,打落我的發簪,這點伎倆也拿出來招人笑么!”

那少年支起身來,奇道:“你的發髻本就亂蓬蓬好似一堆草,我的劍不過輕輕一蹭就散啦,怎好怪我?”

知安突然想起先前為了尋找藥草,剛從花草叢里鉆出來,也沒顧上整理,確實是頂著鳥窩頭,也沒什么好說,當下詞窮。

她漲紅了臉,呆呆地站著,手挽發挽得酸了,索性松開,任一頭長發逶迤風中,默不作聲地蹲下來收拾散落一地的東西。

“噯,你哭了?”少年從樹上躍下來,拾起她的木簪遞過去,“給你。”

知安接過來,小聲道:“謝謝。”

少年笑起來,“你是謝我救你呢,還是謝我還你發簪?”

“都謝。”知安站起身,看著他,“剛才是我莽撞了,抱歉。”

她的眼眶有些微紅,眸子水洗過一般清亮,目光坦蕩直率。

少年一愣之下,竟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知安垂眸不去理他,將東西收好放上車,拉著向村口走去。那少年也跟在她身后。

村口邊的桌子上,守衛東倒西歪呼呼大睡,顯是中午喝得多了,到現在也不醒。知安氣不打一處來,扔下車子就殺氣騰騰地去旁邊水缸里舀了一甕水,兜頭潑在他們身上。

守衛打了個激靈醒過來,就看見知安瞪大的眼珠子,嚇了一跳,從凳子上仰過去栽到地上。

知安換上一張笑臉,拿起桌上的碗敲了敲,“守衛大哥,這天下雷陣雨呢,澆得你都濕了,還不快進屋去睡啊?”

“哎哎,是知安啊。來,坐坐。”

“不坐了,我回去收衣服呢。”知安皮笑肉不笑,“東西送到,我就先回去了。我得稟稟谷主,守衛大哥真是辛苦,當值都當睡著了。”

“別別!姑娘千萬別!”守衛一把拖住知安,“今兒日頭好,就跟弟兄們多喝了幾杯,不小心誤了事,還請姑娘多擔待。”

知安一擼袖子:“瞧瞧,這都是給村子里人咬的抓的,還想要我怎么擔待?要不你讓我咬一口?”

守衛賠上笑臉,立刻從身上摸了些碎銀子出來:“對不住對不住,這是給姑娘看大夫的。絕對沒有下一次了!”

知安把銀子揣進兜里,笑瞇瞇的:“沒事兒,回頭吃點藥就好了。”

一路哼著小曲兒,知安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頭也不回地大聲道:“你別跟著我了,該干嘛干嘛去吧。”

那少年笑道:“你倒是挺會敲詐的啊?”

“什么叫敲詐!”知安止住腳步,回頭“刷”地擼起袖子,“看看,看看,這傷是假的嗎?”

聾啞人臟兮兮的指甲生了毒,知安被劃破的地方腫得厲害,被咬的牙印邊上凝了一層血痂,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么嚴重,快點去瞧大夫罷。”少年皺眉。

知安“哼”了一聲,放下衣袖:“守衛傻了,你也傻啦?”她點點自己的鼻子,“瞧什么大夫?這里可是萬花谷,我就是大夫!”

她轉過身去繼續走路:“扎幾針抹點藥就成,多大事呢!”她又頓住,轉頭警告他,“你可別跟著我啦,回頭給人瞧見,指不定落下什么話柄。”

(3)

知安住在仙跡巖下面的屋子里,這里離三星望月遠,沒有弟子愿意來住,知安樂得一個人自在。

遠遠地就瞧見屋前有人在張望。

“知安!怎么才回來?”

來的人是師姐知微,她說話俏生生的,那語氣卻讓人老大不舒服,“孫爺爺打發我來給你送些東西。”

她踢了踢身邊的藥草簍,掩鼻道,“就愛鼓搗這些重味的東西,沾了一些就消不去。你若將這心多分些在琴棋書畫上,也不至于這般不招人待見。”

知安也不惱她,走過去看了看,笑嘻嘻地從藥簍里扯出一把草:“師姐,這‘煥顏草’美容養顏最好了,拿去泡茶喝?”

知微“哼”了一聲。

知安道:“孫爺爺的藥草可不多得啊。”

知微一邊嫌棄她,一邊卻又抵不住美貌的誘惑,拿一方絹子包住那草,扯了便走。

待她走遠了,知安才坐下來整理藥簍內的東西。

孫爺爺格外偏愛知安,見其他弟子的心思都不在醫理上,便特意栽培她,時常給她送些書籍和藥草。

“喂!原來你叫知安。”

樹上躥出一個人,嚇了知安一跳。

定睛一看,正是先前那少年。知安瞪他:“你怎么總愛從樹上躥出來嚇人?”

那少年嘿嘿一笑:“你管我愛從哪里出來?總之我現在知道你的名字了。”

“名字而已,知道了又有什么稀奇。”她只顧理著手里的藥草。

那少年也蹲下身來,拿了一把在手里瞧:“你剛才給那個姑娘的真是什么養顏草?”

“當然。”

“我瞧你可沒有那么好心。”

“你是什么人?這么了解我。”

知安本是諷刺他,他卻故作不知,“既然你問了,我便告訴你罷,我叫謝長意。”

知安“嗤”的一聲:“誰稀罕曉得你叫什么?”

謝長意見她心情很不好,便逗她說話:“我連姓都告訴你了,你該告訴我你姓什么罷?”

“我沒有姓。”知安“唰”地站起來,劈手奪過他手里的藥草,轉身進屋去了。

謝長意在門外怔了片刻,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想一想高聲嚷道:“記得處理你手臂上的傷!”

知安在屋內聽見,撐起窗子一看,只瞧見他的背影,束得高高的發在風中一蕩一蕩。

(4)

再見到謝長意是在藏劍山莊的名劍大會上。原來那日他來萬花谷是為送請帖。

參加名劍大會的人很多,知安站在師姐妹的最后面。她個子高,人頭本擋不住她。奈何前面的知微師姐有意無意晃著腦袋干擾她的視線,心里對知安恨得牙癢癢。

原來那日知安給她的藥草能養顏不假,但是需要調配。知微只將它泡茶喝,誰知道苦得嘔人,幾乎將膽汁吐出來。她氣勢洶洶跑去問罪,知安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回她:“師妹不是一向在詩詞歌賦上最用心嘛,豈不聞‘梅花香自苦寒來’?不嘗一嘗苦,怎么修得貌若天仙?”

把知微氣得啞口無言。

知安不理她的報復,只專心看大會比試。

臺上竟是謝長意。

他依舊束一把高高的馬尾,手持輕劍,重劍背在身后。

謝長意專心對敵,眉目肅然,再不像之前那樣笑嘻嘻的。

劍勢凌厲,如游龍破海長嘯九天。

他的劍如同他的人,年少意氣風發,直逼對手空門。

知安自言自語:“原來那家伙的功夫也不是那么差么。”

“安心看比試吧!劍術好壞你看得懂?”知微抓住機會扭頭嘲諷她。

“我自然不懂,想必知微師姐是行家了?不如給我們講解講解?”知安嗓門放得大,師父正聽見,便問:“哦?知微對劍術也有研究么?不妨說來聽聽。”

知微漲得臉紅,小聲道:“弟子愚鈍。”

知安故作可惜:“師姐謙虛了。”

被知微狠狠白了一眼。

她聲音大,似乎連正在比試的謝長意都聽到了,向這邊瞥了一眼。

知安下意識地一縮腦袋。

謝長意的劍術在年輕一輩弟子中當真是數一數二的,連敗幾位高手,立于臺上,風光無限。

便在此時,又一位弟子上前比試,竟是藏劍山莊自己人。

名劍大會雖沒有規定不可同門相戰,但是一般不會出現自己門派弟子挑戰的情況,畢竟一人得意,一派風光。只有門派中弟子被人打敗了,才有后繼者接上去。

挑戰謝長意的這名弟子叫葉樺,是藏劍山莊的親傳弟子。為人陰戾,他早已不滿謝長意一個外姓弟子如此得意,又被師門榮寵,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葉樺的為人常遭人不齒,劍術卻是極狠極快。謝長意與他對招,絲毫不輕松。

知安瞧見他的面色漸漸變得凝重。

葉樺的招數已不僅是切磋的意思,而是招招直取命門!

謝長意輕劍一嘯,轉手重劍劈向葉樺。

兩劍相碰,俱是一顫。

謝長意左手劍花輕挽,挑開葉樺重劍,右手持重劍橫掃他面門。

葉樺毫不退讓,劍勢一轉直取他心口。

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然而終有快慢,謝長意早被葉樺激得動怒,他的劍先抵在葉樺的眉心,傲氣盛然,一笑道:“你輸了。”

電光火石的一瞬,幾乎沒有人來得及看清,取勝的謝長意就倒了下去。

他的心口正中幾枚尖泛著幽藍的光澤。

唐門梅花針。

唐門梅花針向來不輕易出手,一旦出手,不得解藥必死無疑。

出手的竟是葉樺。

幾位掌門幾乎在他同時出手的同時將他制住,然而終究不敵他劍中機關之力,遲了一步。

另一邊早有唐門中人檢查謝長意的傷勢。

一番忙亂下來,竟連唐傲天也無法解毒。原來這梅花針上所淬之毒與唐門之毒有區別,況且唐門機關暗器從不外傳,想必葉樺這梅花針是從唐門叛徒手中得來。

唐傲天沉思一番,坦言解藥不是一時片刻便能備出。

雖然唐門之毒名聞天下,但是配置解藥終歸要知道毒藥成分,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天下毒手也不如醫藥大夫了。

萬花谷當即成了藏劍山莊的坐上賓。

藥王孫思邈把了會兒謝長意的脈,又取出那針細瞧一陣,忽然向知安招手道:“你過來。”

知安沉默著走上前。

“依你看,可醫得?”

知安跪了下去:“弟子唯有傾力一試。”

(5)

很久以后謝長意才知道,知安當時一點把握都沒有,但她天生大膽,又遇見如此毒癥,正是投其所好,不舍不醫。因此在孫爺爺的刻意抬舉下,在掌門質疑的目光中,硬是承下這份重任。

謝長意故作埋怨:“你就不怕當時把我給治死了?”

知安忙著曬著藥草,“這不是沒死么?”

“假如死了呢?”他不依不饒。

“那就死了。”她面不改色。

“噯!我的命在你心里就這樣不值錢?”謝長意氣急敗壞。

知安無奈地順手用曬藥枝戳戳他的腦門:“長不長腦子呀?萬花谷圣手全部在那里,你想死也不容易。就這么愛咒自己死?”

謝長意甩甩馬尾,又笑了,湊過來問她:“那如果就是沒治好呢?”

“那我也能用鋒針把你縫起來!”

“你就不會說你很傷心嗎?”謝長意有點沮喪。

“那時候只怕我已經被你們莊主抓去以命賠命啦,哪有命傷心。”

“我的臨終遺言一定是求莊主放過你呀!那你到底會不會傷心嘛?”

知安嘆了口氣,看著他道:“會,我會很傷心。”

當年的話,一句一句都還記得這么清楚。就好像從來沒有隔斷過這十年。

謝長意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以后,便纏上了知安。

除了藏劍山莊送來的謝禮,他自己有事沒事便跑來以道謝之名探望知安,每來一次,都帶一份“謝禮”。

知安起初很不適應,和他客客氣氣,再三推辭。后來漸漸發現,謝長意是找著借口占地做客。光是她的珍貴藥茶花露就不知道喝了多少瓶。

知安小氣了,等他來時,再不給他奉茶,謝長意便無辜地哀嘆幾聲,不是說余毒未清就是喊心口又疼了。知安只好還給他調配些進補的東西。

又忍不住諷刺他:“偏心鬼也知道心疼了?”

原來謝長意心臟生得偏右三分,也正是這三分救了他的命,否則梅花針上的毒在心口發作起來,還真說不準來不來得及醫治。

謝長意心滿意足地喝著茶:“因我偏心,所以長情。將來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君啊!”

知安嗤笑一聲,不再理他。

(6)

萬花谷的夏天比別處清涼更勝,尤其是知安住的仙跡巖,因為背倚高山瀑布,水流迸濺,連暑氣都被沖得淡了。

謝長意更是喜歡賴在這里了。

時常知安在看書或是制藥,他就在一旁練劍。

看得投入了,連他歇下來走近了都沒反應過來,倒是順手一針扎過去,嘴里念念有詞,疼得謝長意“哎喲”一聲,她也一驚,忙問怎么了。

回過神來又鄙視他:“多身嬌肉嫩呢?扎一下就喊成這樣,以后受了傷,別求我醫你。太素九針,針針是血。”

誰知料得這樣準,謝長意真的時常負傷。

那天夜里悶熱得不行,知安睡不著,便將美人榻搬到外面草地上來,倚著乘涼。

正在數天上星星,忽然“撲通”一聲響,嚇了她一跳。

四處一望,地上伏著一個身影。

知安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那身影看得熟了,正是謝長意。

他氣喘得很急,說話斷斷續續:“傷在……腰,上……”

她趕緊取了夜照燈和針具來替他醫治。

好深一道傷口,血還未止。

知安一套針法施完,他已經因失血倦極,昏睡過去。

此后便常常遇到這樣的事,也不知他哪里來的那么多架要打。

知安問起來,他只說:“替莊主辦事呢。”

“那也不能這么不要命啊!少辦點事要緊么?就那么愛出風頭?”

謝長意只是笑。

他常常從各地帶小玩意回來給知安:“神醫,這就當是我的問診費了。”

知安不屑道:“你少受傷,讓我少操心,就是千金難抵了。”

一邊卻小心地將東西收進匣中。

(7)

那一年的除夕來得比往年都遲一些,谷里也張燈結彩起來。往日仙境一般的地方多了幾許人間煙火。

知安從團圓宴上回來,屋前冷清清黑漆漆的,和方才席上的熱鬧正成對比。

今天是大日子,谷中弟子都準回家團圓了。唯獨她只身一人無處可歸。

她原就是師父撿進谷的,不知名姓。

知安是孫爺爺給取的學名,意為知足安樂。萬花弟子都有學名,但其他人也有自己的姓名,她卻只有“知安”兩個字。

再無更多了。

夜空中寒星數點,風吹得很冷,知安裹緊了身上的衣服。過了今天,她就十五歲了。總算是及笈之年,卻無人替她行禮。

她向著無人掌燈的屋子慢慢走去。

到得門前,陡然一驚!

門邊靠著一個人影,黑黢黢的瞧不真切,但知安曉得是誰。

“大過節的,你不回家去團圓,來我這里做什么?”她邊摸索鑰匙邊道。

“嘿嘿。”

謝長意笑了兩聲。

一陣淡淡酒香傳來,知安蹙眉:“你喝酒了?”

“嗯啊……少喝了一些。”

“喝了酒就早些睡吧,又亂跑。”知安嘆氣。

“我沒有亂跑。”他甩甩馬尾,“我來你這里,不算亂跑。”

“進來坐吧。”知安開著門鎖。

不妨謝長意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教她心里驀然一驚。

“不進去,我來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去……哪里……?”

知安的手被他覆著,臉上都燒了起來,說話竟不利索了。

謝長意扶著她的腰,輕輕躍上墻頭,無聲無息地落在馬上。

他從身后環住她,唇齒間流連著淡淡酒香,讓人醺然。

“坐穩了,倚好我。”

謝長意帶她看的,是雪。

絮絮的雪,落了藏劍山莊滿地,也落了知安滿身。

月色下素凈的一片白,直教人生出不在人間的疑心來。無痕的一片雪色,讓人不忍落腳。

“萬花谷從來不下雪的。”知安喃喃地道。

“所以帶你來看,四時皆有景,沒有見到雪,又怎么算過了冬天?”

謝長意帶她躍上高高的樹椏。

知安輕呼一聲,一把拽住他。待坐穩了,又笑他:“你是猴子投的胎吧?這樣愛爬樹。”

謝長意笑道:“登高而望遠,方知畏天地。才曉得這世上終有許多事是人力不可抗拒的。”

“你多大了?就這么愛裝深沉。”知安白他一眼。

“過了今日,就十八了。”謝長意解下身上的大氅將她裹住,“冷不冷?”

“十八……”知安恍惚靜默了一會兒道,“你大我三歲。”

“說起來,認識你從春到冬,怎么不見你過生辰?”

“我不知道我的生辰,師父撿到我的時候,襁褓里什么都沒有。”知安淡淡道。

謝長意愣了一會兒,柔聲道:“就把我們初識那天當作你生辰好不好?”

“為什么?”知安瞪他。

他臉色微紅,輕聲道:“坐好了。”躍下樹去,從馬鞍旁的囊中摸出兩瓶酒,又躍上來,遞了一瓶給她,又問:“好不好?”

語氣里帶了一些懇求的意味。

知安正冷,扒開塞子喝了一口酒。一股暖意熱辣辣地直沖上來,嗆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她咳嗽了兩聲道:“你說好便好吧。”

謝長意終于笑起來,與她碰了碰酒瓶道:“新春快樂。”

“快樂!”

很快,謝長意就后悔讓知安喝酒了。她的酒量真是差得一塌糊涂,喝了幾口便手舞足蹈起來,差點從樹上栽下去。謝長意趕緊撈住她,她手里的酒瓶都摔了出去。

知安一把將他的搶過來,咕嘟咕嘟又灌了幾口,酒意上頭,開始話嘮一般傳授他太素九針,講得顛三倒四,夾雜著一堆埋怨他受傷的指責。

鬧著鬧著忽然開始哭,斷斷續續說些什么,謝長意依稀只聽得明白幾句。

“就我一個人,不好……不好……”

“我不喜歡她們呀!”

“嘿嘿……苦死她咯……她的臉都氣歪了,可惜了……那么,呃,漂亮的一張臉……”

“沒有姓名啊……連姓都沒有……”

她抓住謝長意的衣領一個勁地搖,打的酒嗝全噴在他臉上了,不依不撓地問:“我不好嗎?我不好嗎?我是不是不好?我的太素九針學得最好了……”

“是是,你是最好的。”謝長意拍著她的背。

知安恨不得將臉貼到他面前問:“那我爹娘為什么不要我?”

她哭了一陣子,突然又不哭了,逼著他背自己下去走。

謝長意真的就背著她下樹來走。

走了好一陣,柔聲問她:“想到哪里去?”

她半睡不醒地嘟噥:“回家去。”

謝長意背著知安在雪地里慢慢地走。

知安迷迷糊糊一陣又醒來,突然問他:“去哪里呀?”

“回家去。”

她咯咯笑起來:“哪里有家呀?家在哪里?”

“以后會有的。”他輕聲答。

“你騙人,沒有的……”知安喃喃道,“沒有的……連姓都沒有。喂,把你的姓借我吧……”

“好。”

她在他背后睡著了。

謝長意踏著雪,腳下吱吱嘎嘎地輕響。

“知安。”

他輕聲叫她。

沒有回答。知安尤自睡得鼾甜。

“我會成為藏劍山莊最出色的弟子,來迎娶你,那時候你就有家了。”

那時候,你就有姓了。

孤月一輪照雙影,雪地上一行腳印延伸了很長,很長。

(8)

“師姐,師姐,起床了。我們要上路啦!”

知念的聲音響在耳畔。

知安迷糊地睜開眼,才驚覺天色不早了。

她起身來梳洗。這些年,她極淺眠,睡得少醒得早,昨夜竟睡得這樣沉。

或許是因為夢到他了吧。

謝長意真的把他們相識的那天當作了知安的生日。

三月三,草長鶯飛,風里都是生機的味道。

謝長意陪著知安在花海里挖草藥。陽光灑下一身,他只覺人生再無更暢快之事,開懷一笑,拔劍揚身,輕功踏處風低草伏。

劍光四起,驚起飛花陣陣如雨。

知安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喊道:“謝長意!你這個瘋子!”

謝長意長劍輕挑曼落,時疾時緩,踏山問水。使到順意處仿佛以心作劍,挽盡春華。

他停下來時正落在知安身邊。劍上托著一枝桃花。

“數一數。”

知安認真一數,枝上不多不少,恰恰十五朵桃花,連花骨朵都沒多出來一個。

“生辰快樂!”

他自笑得開懷驕傲,她卻低下頭,鼻子酸酸的,又笑了。

楓華谷的顏色是屬于火的,連天都燒得紅彤彤。知安轉過頭,遙遙看著遠處一片破敗。

十年已過,荻花宮終是業火燃盡,紅衣教的勢力大不如前了。等了這十年,等到南詔大軍打來,紅衣未滅,風波又起。

所幸她的使命算是完成了。

她還記得荻花宮被攻陷的那一夜,多少武林豪杰圍在阿薩辛教主的寶箱邊,差一點就為寶藏大打出手。只是他們誰也不知道,阿薩辛教主的絕世神兵之材玄晶早已經不在教中了。阿薩辛一生算盡天時人事,早料得有此一劫。他真正的寶藏,都被運送到了很隱秘的地方,不會再有人知曉。

圣殿中的那個牡丹,原是假的。

他一生最大的寶藏只不過是一個人,至此,他力戰群豪時,無可牽掛了。

然而他算盡世事卻算不盡人情,阿薩辛已敗,天罰劍卻未滅。知安隔著噬天吞地的火海,看見那個為世人不齒、不知是男是女的侍寵抱住他,一同化在火中。

“大人,別再把牡丹我忘啦。”

只聽得阿薩辛無力的長嘆:“丹兒,為什么不走……”

再沒有回答,只有熟悉的笑聲妖異的響在圣殿之中,久久未散。

十年來,知安第一次覺得牡丹可敬可憐。她握針的手微微顫抖,望向圣殿最后的守護者——沙利亞。

沙利亞不喜歡穿紅衣,她只著一身水色衣衫。

她曾冷笑道:“除了我的血,什么紅色也不配著在我身上。總有一天,它會染紅我的衣裳。”

一語成讖。

到如今她真的渾身浴血,不止是她的,還有她殺的人。血泊中的沙利亞一身鮮紅,她蒼白著臉,閉上眼,瞧也不瞧身邊的武林群雄。

“紅衣永生,荻花不滅。定要教你們……后悔,終生。”

沙利亞頭上的圍帽散落開來,知安忽然發現,其實她長得也很美。

在紅衣教中臥底十年,如今里應外合,將荻花宮一朝葬送。知安不負武林正道,卻辜負了最倚重信任她的沙利亞。

“師姐,在荻花宮的日子很煎熬吧?”

知念關切又好奇地問她。

這個小師妹應當是剛入谷不久的,輩分卻跟她排的一樣高,當是谷中元老的后代。當知安看見來接自己的人是這樣一個水靈的小師妹的時候也愣了一下。

知念笑嘻嘻地解釋:“我纏著東方叔叔要來的,姐姐臥薪嘗膽這么多年,我在谷中聽了你的故事,只當是傳奇,好生敬佩,定要親眼見一見真人的。”

知安策馬慢慢地走,回答她:“還好罷。”

(9)

其實不好,剛入教的那段日子,知安到現在也不愿意再回想。

無情的拷打,祭禮。每逢祭禮的時候都要放血,她們這些低等教眾身上全是傷痕。不僅是肉體上的摧殘,還有精神上的。

多少次知安試藥到昏過去,都是又燒又冷。睡夢里也不見謝長意,只有那年冰冷纏綿的雨,在她的噩夢里一下十年。

楓華谷外一片春色繽紛。與谷中竟是兩個世界。

知念絮絮叨叨地追問她在教中的生活如何,知安只撿一些不太嚇人的講給她聽。便是如此,知念還一愣一愣的,嚷道:“那幫人真是壞透了!”

也有對她好的吧。當知安一步步熬到圣殿內侍女的位置時,日子才過得好一些。低等教眾也恭恭敬敬稱她一聲“姐姐”。

她在最里面服侍沙利亞。除去紅衣圣女的身份,沙利亞也不過就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個女兒家。她總是細細地描眉畫眼,卻又把自己裹在頭巾中。

“天下男兒皆薄情!”

她時常心情不好了,就冷笑著罵。

知安最記得去年中秋,一宮的冷清寂寥——荻花宮,從來不過人間時節的。

但也算是告了假,那天的事情很少,知安很早就料理完了。她很想念萬花谷的月亮,每年中秋都是一輪月滿,高懸花樹梢頭。

趁著夜深,她慢慢走到宮外山石上來。卻看見一個清瘦挺括的背影立在月下。

知安一驚,就要退下。沙利亞頭也不回地道:“你看這月亮如此得圓,可是人間為什么還是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呢?”

“屬下不知。”知安低低地道。

沙利亞回眸瞥她一眼:“中原丫頭,你想家么?”

“屬下早已無家可歸,此身此心俱屬紅衣教。”知安不知她是否試探,只做不知,恭謹應答。她入教時的身世是偽造的,只稱是滿門被滅,對中原武林含血懷恨。只是雖然身世是假,這一句“無家可歸”卻十分之真。

“呵呵。”沙利亞輕輕冷笑一聲,“俱屬紅衣教么……”她截住話頭,又問知安,“你未遭滅門之前,這中元佳節,也當是過得很圓滿的罷?”

“屬下不記得了。”

其實怎會不記得。

還未離別時的中秋,謝長意總是要揣了滿懷的果餅蜜釀來叨擾她。那一年知安身上懶懶的,不大愿意搭理他。謝長意就連拖帶拽要拉她出去看月亮。

“今夜的月色這樣好,不看卻是可惜了。快些起來,我們對月品酒,再美不過了。”

“不去,不去!”知安扒住床,使勁賴著,“月亮不就是一個樣,再圓也就是個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去?”

“不去!”

“不去?”

“不去!”

“那我背你去!”謝長意笑嘻嘻地,手下迅疾扣了知安脈門,她身上一酸,謝長意已經把她撂在背上,出門去了。

“喂!喂!你放我下來!”

“好好待著罷!反正不是第一次背你了。”

他又爬樹。知安哭笑不得,只得隨他去。

謝長意變戲法一般掏出一堆吃的塞在她手里,又遞過一壺酒:“這是花釀,不易醉的。你喝這個罷。”

他是不敢再給她喝白酒了,那年除夕的遭遇記憶猶新。沒想到知安喝醉了這樣瘋,顛三倒四地講太素九針還嫌不夠,非要在他身上做示例。

她喝得迷迷糊糊,下手倒是又準又狠,一針一個穴位,絕沒有半點兒偏的,疼的謝長意跳腳。她蹙眉湊上來,大著舌頭問:“腳疼嗎?”順手又是一針扎在他腳上。

知安當時醉得厲害,記不清這許多事,但是看到謝長意的樣子,也知道自己多半沒做什么好事,沒好意思細問。

坐在樹上看月亮,別有一番意趣。那月亮如玉般沉沉暈染,墜在枝頭,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

謝長意笑道:“怎么樣?這種闔家團圓的日子,還是要出來應應景的嘛!”

知安白他一眼:“我跟誰闔家團圓?爹媽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謝長意去拉她的手:“跟我團員呀!你別急,等你嫁了我做媳婦兒,從此就跟我姓了,自然也有了家……哎喲!”

知安一針扎在他手腕上,疼得謝長意甩手掉下樹去,一動不動了。

“謝長意!”知安大驚,忙躍下樹來瞧他。

她只探了探謝長意的脈搏,便知他是作假,恨恨地在他腦袋上一彈:“起來罷!胡說八道些什么!”

謝長意將臉埋在花叢里,悶悶地嘆氣:“知安,謀殺親夫可是了不得的大罪啊。

(10)

荻花宮的秋意比別處更重更濃。知安陪著沙利亞在山頭吹了一夜的風,看了一夜的月色。最后倚在阿薩辛圣像旁的山石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身上一襲水色長披風,薄薄撂著。知安忙整理起身,拿去還給沙利亞。

沙利亞瞥了一眼,冷冷道:“已經弄臟,我不要了。”

那件水色披風,在荻花覆滅的那個夜晚,被知安悄悄蓋在沙利亞的尸體上,隨著她一起化成飛煙了。

這是知安最后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知安所有的最好的回憶,都止在十八歲那年。

那年正是紅衣教大舉來襲的時候,中原武林一片生靈涂炭。

萬花谷中漸漸管得松散了,掌門人們幾乎都不在門中,齊齊聚于藏劍山莊商量應對之計。謝長意也來得少了,他是師門翹楚,自然有他要分擔的責任。

但是他總是抓住一切時間來看知安。

有時候知安已經睡了,迷迷糊糊驚醒的時候見他坐在床頭。翻身起來,他卻又制止住,只叫她好好地睡去。替她掖一掖被子,自己掩上門去了。

那段日子,山雨欲來的勢頭充斥全谷。

知安只以為謝長意勞累,勸他不要來了,先忙完手頭的事再說。

卻不知更有一樁難事。

原來中原武林欲與朝廷軍聯手,謝長意連日來立下的功業顯赫武林,天策府將軍的外甥女也是不讓須眉的女將一名。與謝長意幾次切磋交手下來,饒是傲氣自矜如她也不得不拜服。

不管朝廷王府,草莽江湖,向來結盟聯手最直接也最通俗的方式便是聯姻。

天策府那邊既有這番心思,藏劍山莊自然樂見其成。其實內中各自算盤打得厲害,一個心想你山莊的勢力日益壯大人才輩出,是該分散牽制一番了;另一個卻暗道,不過一個外姓弟子,便是被你收為己用,又有何患?

那日謝長意來時,知安正在煮緩神茶。自從他忙起來,知安不知道著手翻新了多少法子做些補身寧神的東西給他吃。

知安嫌常在屋內氣味不好,在外面也設了靠榻。謝長意歪在上面休息,知安捧了新煮的茶來給他喝。

他接了茶來,卻不喝。只是盯著她看。

知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將臉一拉,故作生氣道:“你這人還是這么不知禮數!”

謝長意笑起來,又想起初次見她,就是這般氣鼓鼓的模樣,道:“你倒是知禮數,起初對我這個救命恩人那樣兇。”

知安不說話,謝長意便伸手去捋一捋她垂下來的鬢發。知安惱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拽下來,卻驚覺他的手心長了薄薄一層繭子。

知安攤開他的手,成日握劍的手骨節修長,只是摸上去沙沙的。

“真丑。”她嘀咕。明明心疼了,卻還只是嘲諷。

“我就是不如你好看,那你還愿不愿意跟我姓?”謝長意笑問。

知安沖他呲牙:“不愿意!”

“那我只好死纏一生啦。”謝長意撫著她的發,淡淡地,似玩笑又似承諾。

然而后來他走了,就再也沒有來過。

(11)

藏劍山莊規模宏大,建造得氣勢非凡。

外面的日頭曬得毒了,廳內還是寒磚涼氣徹骨。

謝長意就跪在堅硬可比金玉的地上,任由面前的師父再如何訓斥,來來去去只一句:“不娶。”

不娶天策府公侯小姐,只要萬花谷知安。

面前的老者氣得胡須一顫一顫,喝道:“你一身功名成就!全是山莊栽培!士尚未知己而死,你如今忤逆師門,是天下之大不孝!”

謝長意傲然道:“弟子本于李小姐無意,倘若她錯付一生,我亦是不仁不義!”

“說得好!為師今日就要你做這不仁不義之人!”老者重劍觸地有聲,喝道:“你去劍冢思過,不得我令不準出來!”

謝長意一聲不言,伏地三叩首,起身去了。步履從容,仿佛不是去歷經劍冢酷暑冬寒的折磨,而是踏向漫谷花海。

知安再得到他的消息時,就是知微來喊她:“師父讓我來叫你快些收拾東西罷!今日藏劍山莊和天策府大婚,有的新鮮熱鬧瞧呢!”

“什么人成親?”知安奇道,從來也沒聽謝長意提過近來有弟子要成親。

“好師妹,師姐說了你可別難過呀,正是你那一劍驚鴻的謝長意!哈!”知微滿面的幸災樂禍,“以為人家看的上你窮酸丫頭?人早攀高枝去啦!公侯小姐,豈是你一個種花種草的丫頭能比的?”

知安一言不發,搶出門去就奔向三星望月。

幾個大弟子都到得齊了,掌門人帶了她們出發。知安也不上馬車,徑自翻身上馬,揚塵而去。

師父在身后瞧見了,嘆道:“罷了,罷了。此番帶她去,原本便是要絕她的念頭的。由她自己斷了也好。”

知安一路揚鞭策馬,鞭子甩得又快又狠。

她本不會騎馬,就連這騎術也是謝長意教的。她第一次便摔得狠了,此后直到學會了,謝長意也不許她跑快一點,生怕她又摔著。

可是現在,她只想一瞬千里到他面前,問一問他為什么娶了別人。

不,知安是不信的。

便是天下人告訴她謝長意負心薄幸,不待親眼見到,她都不會不信他。

遙遙就望見藏劍山莊一片喜氣的紅,知安瞧來只覺觸目驚心。她握韁繩的手一松,幾乎就要脫力摔下去。她抱著馬脖子,由它慢慢緩下來,一踢一踏走過去。

新娘子已經到了,喜娘背下來。她的身量高,喜娘背著行動不便。武林人士本也不大在乎細微的禮節,眾人都起哄要謝長意去背。知安一眨不眨地瞪著眼睛看,真的是謝長意。

她曾伏過的肩背,如今負著他的新娘,要三拜之交,白頭到老。

知安緊緊握著拳,止住渾身的顫動,指甲早已嵌進肉里去,她也不覺疼。還只是呆呆看著。

禮官唱喏聲中,雨絲已經飄下來。

知安只是想,不明白他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日子成婚。今日的天本不好,飛沙走石都是暴雨將至的跡象。況且又不在白日里成親,偏生到晚上來結拜。

她的腦子亂得狠了,東想西想,滿腔煎熬沖到心口只是哭不出來。

風搖樹動,謝長意和新娘子三拜而止,那大雨便潑頭蓋臉地澆下來,霎時騰起一片霧氣氤氳,知安站在樹下早已被淋得全身透濕。

她握了滿手的血,被大雨一沖,也不過三兩絲淡痕,很快便什么都沒有了——沒有用的,再濃的血色也抵不過此刻禮堂中的朱紅滿屋,映得人眼中幾乎都要滴出血來。

沒有人看見知安,謝長意也看不見她,或是不想看見她了。今天的主角本就不是她,別人來參禮,尚能送上一份祝福,她有什么?

不過一腔怨恨。

恨到剜心剮肺也不得終。

知安彎下身子按著心口,雨水打了滿頭滿臉,她竭力喘氣才好一些,一閉眼淚水就滾滾而下,喃喃地道:“謝長意,我不稀罕你的姓。”

(12)

知安從藏劍山莊回來以后就臥床不見人了。

她沒有生病,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知道。她只是止不住成日成夜的發呆,好多好多想不通啊……

其實也沒有人來看她,除了被師父打發來瞧她的師姐知微。

知微實在是討厭,她怎么就那么像鴰噪的烏鴉呢?知安猛地從床上翻身坐起來,握了一把銀針道:“師姐你來。”

知微嚇了一跳:“做什么?”

“你得去聾啞村陪那些人才合適,過來呀,我給你舌尖上扎一下,耳朵邊再戳一下,你就不再這么煩了。”

知微大罵一句“瘋子”!摔門出去了,回去稟了師父,再也不肯來看她。

師父終究還是自己來了,她細細地喝了一套茶,才慢慢向知安道:“你們本就不是良配,況且這樣聯姻,于聯手大敗紅衣教大有益處。你要是傷心也是白費,人都娶進門了,你還承望什么呢?”

知安漸漸肯下床了。她原先從不來三星望月參事,如今積極得不得了,聽到師父師叔們商議對付紅衣教的事,就眼睛一瞬不眨地專心聽。

那日師父忽然提起:“其實這么強攻到底不是辦法,依我看,派些內應進去,一定大有裨益。”

東方谷主喝道:“胡說!這樣的手段豈不是教人不齒?況且那紅衣教眾過得都是什么日子?實非人哉。便是有命進去,也無命作內應。”

師父低頭道:“弟子造次了。”

知安忽的站起來,道:“我倒覺得挺好的。”

谷主蹙眉,待要說什么,知安就跪了下來,道:“弟子愿作內應,入教傳信,不滅紅衣誓不還谷。”

臨走前一天知安去拜了藥王孫思邈。

銀發蒼蒼的老人瞇著眼,卻掩不住眼中晶芒點點:“知安啊,真正得我真傳的就只你一個……”

知安伏地叩首:“知安不孝。”

“罷,罷!若不是谷主首肯,任誰的話我都不會讓你去的。你當記得,太素九針治得了命治不了心,此去自己珍重。”

(13)

恍惚一夢就是十年。知安本是個沒什么大抱負的人,如今是揚眉吐氣了。她不再是萬花谷里遭人恥笑的癡夢丫頭,而是成了新弟子們的向往。

沒有人知道這個師姐的過去,只口口相傳著她孤身入敵的苦心和無私隱忍。

知念一路贊嘆不停,將谷中關于知安的傳說講于她聽。知安只聽得滿心酸苦,慘淡一笑。世間事,本就是由人說的。今日的好,明日的不好,早已真真假假,其中難辨。

此次功成回谷,萬花谷知安大義無私名動武林,人人都贊萬花谷教得一手好弟子。還有人把當年名劍大會上她醫好一名中了奇毒的弟子的事拿出來說。說什么當年她只不過才十四歲就有如此醫術造詣,說連唐傲天都束手無策偏就給她解了毒,實在是天生奇才。連谷主也格外恩賞有加,收了知安入家譜,從姓東方。好似莫大的榮耀一般,知安卻只是冷笑,她何曾是為了這個姓呢?

真正關懷過她的,除了當年的謝長意,就只是那一襲水色披風。

原來她就是這般命薄,得不到長久的好。

其實知安這些年醫好的紅衣弟子不計其數,有時候她都恍然,自己究竟是來做什么的?內應做得不像內應,教眾又當得不像教眾。

說到底,只是一個醫者罷。

她看著手里的銀針,突然想起孫思邈說的那句話:“太素九針,治得了命治不了心。”此時驀然應景。原來醫者行醫,當從命不從心。

恩也醫,怨也醫,只要是病,都得醫。

也許就虧了她醫者仁心。才得荻花眾人另眼相看,熬過了這些年。

小師妹還在嘰嘰喳喳,知安偏過頭去,風干了一眼的淚。

多少年沒回來了,萬花谷美麗更勝從前。知安只覺得陌生又熟悉。

一踏上故土,她的淚水便止也止不住。不是思家情怯,而是這里的山水草木,無一不是她曾共謝長意一同涉足。

她生生壓住淚意,含糊道:“我回仙跡巖故居去看看。”

說罷便往那邊走。

知念連忙追上來道:“師姐,還是先去三星望月拜謝谷主吧!故居稍后再看不遲。”

“不,我要回去。”

知念急得狠了,只得道:“師姐,不瞞你說,你的故居沒有人愿意去了。那里出了一個瘋子,怕人得緊。”

“什么瘋子?”知安停下腳步。

知念東張西望一番,嘆道:“哎呀!師姐我同你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啊。我偷偷聽過東方叔叔和葉谷主的談話,好像那是個藏劍弟子,原先還跟天策府李將軍的外甥女聯過婚呢。誰曉得成親之后整個人癡癡呆呆也不見好,行動便要發瘋打人,多少人都攔不住,李小姐哭干了眼淚也沒有辦法,最后只得由他去。”

知安愣愣,無意識地重復道:“什么?你說什么?”

一邊抬腳就往仙跡巖跑。

知念追上來,氣喘喘地道:“我聽說啊,其實原本瘋子也不瘋的,好好的一個少年。好像許多師姐都在閨中悄悄傳過他的名字呢。后來為了他不肯跟葉小姐聯姻,給關到劍冢去啦!那劍冢里關的都是些犯事的弟子,似乎他有個死敵便在里面,叫……葉樺罷?知道了他的事,便悄悄要看守告知了師父,說他有法子……哎,師姐你慢些跑呀,我可追不上啦!”

(14)

原來那日在劍冢中,謝長意遇到因為暗算自己被罰終身關在里面的葉樺。葉樺見了他來,自是暢快難言,冷言冷語地嘲諷,謝長意也不去理他,只是慢慢地練劍。

春之谷里有花,他縱身一套問水劍法使得深意脈脈,劍上一挑落花,便是十八朵。今年她已十八歲了,可惜生日那天他沒能趕上,今年的花還不曾送。

夏之谷烈日炎炎,暑氣蒸人,實在不好受,謝長意昏昏沉沉地只覺得知安冰了帕子敷在自己頭上,倒了解暑茶喂給他,一邊嗤笑:“你這個身子也會中暑,可見是個繡花枕頭!”其實那日自己著急給她送冰荔枝,只怕行得慢了便不新鮮,因而頂著日頭趕來,才受了暑。她嘴上兇巴巴的,卻一顆不舍得吃,都剝給他解暑了。謝長意非要她吃,否則便不肯吃。知安被他鬧得煩了,陡然在他唇上蜻蜓點水一下,紅著臉道:“吃過了!”甩門進屋去了。

秋之谷落葉無端,往年秋天的時候,知安總會把葉子收起來,用藥草炮制了就可以寫字雕花,做出來的精致又奇巧。他死纏爛打才從她那里得了一張自己的刻像,一直隨身帶著的,卻在夏之谷中燒成灰了。

冬之谷的雪積了那么深,這一年,大概是等不到陪她過除夕了。他真的很抱歉。

師父每隔幾日就差人來問他可否回轉心意。他依舊只有硬邦邦的兩字。

“不娶。”

葉樺躲在一邊旁敲側聽,終于整理了個眉目出來,頓時覺得翻身之日來了。連忙嚷著要見師父,說有一件驚天大秘密要稟報。看守也不知道事情輕重,只得去給他報了。

原來那葉樺昔年在外闖蕩江湖,結交的人中有一個唐門奇才,那人是個叛徒,于毒藥上研究頗深,當年傷謝長意的梅花針就是他給葉樺的。他還傳過葉樺一味奇毒,可使人意志迷失,盡在自己掌控中。只是這毒難得,配制不易,解藥還沒有,只是一個方子。

葉樺只告訴師父是西域來的迷幻草一類的東西,稍稍傷一些身體,但是基本無恙的,等成了親,木已成舟,再給他服下解藥,到時候不由他不認命。

師父眼見謝長意心思堅決,絕不肯妥協,再三思量之下只得同意了葉樺的法子。

另一節,便是傷了謝長意的身體,反正親已結成,與山莊也無大礙。

當下給謝長意灌下了那奇毒。

那藥果然靈驗,謝長意醒來之后便目光微滯,言甚聽甚。說話卻還有條理,又不似被控之人。莊內不由大喜,當下定下婚期,還特意選了晚上拜堂,只怕白日里給人瞧出端倪。

誰知道那葉樺哪里懂得什么配制解藥,他當年也不過就聽了個方子,如今早記不清楚。原本他也只想害人沒想過救人。因而得了配解藥的命令,被釋放出來以后,將剩下的毒又下在護衛的酒里,自己脫身跑了。

這邊謝長意卻一日癡呆更勝一日,終于昏迷不醒。

昏迷了半月,也只能進些流質食物,再醒來時就不曉人事了,成了一個瘋子。

(15)

知安一路狂奔至仙跡巖。

橋邊石上,坐著一個人。她頓住腳步,只疑在夢中。

“師姐!你小心些,就是他呢!”知念追上來拽住她,小聲道,“師姐別過去,谷里不知道被他傷了多少弟子了。東方叔叔還不趕他走,只令大家不要來這里了。我聽說啊,他從前好像是和我們萬花一位師姐有過什么的。他們都說那位師姐死了,他成日就呆在谷里發瘋呢!師姐……呀,你怎么……”

知念驚訝地掩住口,看見師姐已是滿面淚水,不覺松了手。

知安不理她,慢慢向著坐在仙跡巖旁的人走去。

一步一步,她踏得那么輕,生怕驚了他。

好像很多年前的午后,他在這里等她赴約。又是和風細細,暖陽照得人醺然。她從對面踱著一地的落花而來,瞇起眼向他道:“今日你又送什么謝禮來?”

他低低地笑道:“我所有的錢財都花去問診了,神醫,如今就只有我這一個人最值錢,你要不要?”

這一條路,走了多少年啊。

知安在他身后停下腳步,他如今瘦得狠了,衣服也蓋不住一雙凸出的肩胛骨,頭發枯蓬蓬的沒有生機。知安記得他從前最愛惜那一束長發,常常問她要了墨花汁回去滋養。他的衣裳有好幾處磨損,卻連一個補丁也沒有人縫。

他再也不是那個劍挽春華的謝長意了。

知安掩不住一聲啜泣,謝長意仿佛是聽到動靜,慢慢轉過身來。

昔日的清雋在他的臉上只剩得一個輪廓。唯有那一雙眼,不知世事一般,帶著天真的笑意。知安緩緩蹲下身,顫抖著伸手觸了觸他亂蓬蓬的頭發。

他忽然笑起來了,捉住她的手搖了搖。

知安終于身子一軟,靠在青巖邊號啕大哭。

哭盡十年離恨苦,哭斷一生相思腸。

一聲一聲,聲聲泣血,驚起棲枝的歸鳥,掠過殘陽,去得遠了。

她在荻花宮里想起他時也多是怨恨的,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他過得不好。

真的從沒有想過。

“師姐小心呀!”知念忍不住在身后叫道,擔憂地跑上前兩步,又止住腳步。

有人輕撫她的長發。

謝長意的手這樣暖,襯得她的發涼沁沁的。

“不要哭,我認得你。”他說話也有些咬舌了。

知安身子一顫,在他的掌心里抬起頭來。

他笑嘻嘻地仔細打量她,仿佛很吃力地在回憶,眼神漸漸變得茫然失措,笑意也從他臉上褪去了,一雙濃眉緊緊皺起來,喃喃自語一般,又似在問她:“我認得你,我認得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好似多年前春深里初見,他擲劍打散了她的發,從花樹上躍下來,也是這樣專注地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知安。”她仰起滿臉的淚,微微笑了,“我叫謝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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