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將要扣下來的鐵鍋，陰沉沉的；空氣憋悶，喉嚨口像堵了一團棉花。我和哥哥一邊一個，攙著父親往病房走。父親的臉也沉得像這個陰天一樣，寫滿了慍怒與不甘，他幾次想要甩開我們的手，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差不多是被我們架到了病床上。病房里彌漫著壓抑的氣氛。

我扶著父親坐好，替他拉了拉有點皺的襯衣，問道：“爸爸，昨晚睡得好嗎？”

父親愣了一下，雙手舉起來，抱住腦袋：“女兒，我頭疼啊！”父親凄苦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膜，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撕扯了一下，有水汽蒙住了我的雙眼。父親的手臂不知什么時候移到了眼睛上方，然而我還是看到了，看到了那眼角邊皺紋里幾滴渾濁的淚。不久，父親轉過身，留給我一個極力壓抑卻仍然顫抖的背影。很顯然，父親在這一刻，仍然想要保持一貫以來強大的形象，不讓我和哥哥擔憂，可那幾滴淚和顫抖的背影卻出賣了他，刺痛了我的眼晴。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襲來。我的父親啊！我的堅強如鐵、偉岸如山的父親啊！您為什么在這一瞬間顯得如此脆弱和老態？

記憶中的父親是力量的源泉，是剛強的象征，是童年的港灣。

年輕時的父親非常強壯，他的手簡直像扇面，他的背寬寬厚厚，總讓我聯想到附近的一座石頭山。父親是村小的校長，出了名的嚴厲，只要他的背影一出現，淘氣的學生和曾是淘氣學生的村民便會怵得一道煙似地溜到墻角或林子里。我是唯一一個不怕的學生，一見到父親寬厚的背影，我就會撲上前去，抱住他的腿。

有幾次，父親伸長下巴要我幫他扯胡子。我拔下一根就放在他手心里，一小會兒就拔了十根，就可以接受他的獎勵了。我爬到他的膝蓋上，把他的腿當滑滑梯，滑了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有時候，父親就蹺起二郎腿，把我放到他的腳上“坐搖搖”，我快活得大喊大叫，父親也會現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但大部分時候，他對我也是很嚴厲的。

我家在村頭，村小在村尾。每回上學，我總頻頻回望，期盼父親上班時載我一程。一見父親過來，我就喊叫著“爸爸”，喊叫的同時，父親已過去了，留下一個頭也不回的背影和空氣中飄來的斬釘截鐵的三個字“自己走”。我不死心，拉直嗓子喊：“等等我！”父親已到了灣那邊，背影也成了一個小黑點。我勾下頭，背著沉重的書包繼續走。從父親的背影里，我讀懂了，自己的求學之路要自己走，不能依靠別人。

轉眼過了一年，“六一”到了，我興高采烈，在母親的指點下，寫了入隊申請書，以為入隊是十拿九穩的事兒。

“六一”那天，我站在隊伍里，看著臺上的父親。一年級學生站在最邊上，我只能看到父親的背影，禮堂很小，父親坐在臺上，像寶塔一樣，我小小的心里滿溢著快活與驕傲。父親講話時，我覺得他就像高年級姐姐講的“革命大熔爐里淬煉出的鋼鐵”，我的小腰板挺得更直了。可是一直到最后，我也沒聽到我的名字，沒系上夢寐以求的紅領巾。

當我含著淚問父親時，父親只淡淡地說：“你還不合格，我把你的名字劃了！”說完，他就走開了，從他挺拔的背影里，我明白了，要奮發圖強才能擁有成功！

小學畢業，我考上了縣直初中，成為初中生的我開始愛美了。父親和我走在街上談話時，我心不在焉，眼睛總是瞟向服裝店里靚麗的衣服，父親卻裝作不知道。

我忍不住了：“爸爸，那套衣服很好看，我的同學都穿這種式樣的衣服！”父親往前跨了幾大步：“衣服你還有，醫生說你要多喝牛奶，多吃蘋果，我去給你買！”我一下子泄氣了，嘟著嘴走在父親后面，看他的工裝襯衣，覺得他背上寫了兩個字“小氣”。

過了一個星期，父親又來了，他興沖沖地給我一個塑料袋，打開一看，正是我看中的那一套，白底花襯衣，灰色背帶褲，別提多漂亮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摩挲著這套衣服，恨不得馬上穿上。父親說：“喜歡就好！我回去了！”

我收起衣服，看父親離開，他穿的還是那件工裝襯衣，襯衣上有兩條褶印，像丑陋的疤痕，其中有一條似乎還在飄動，仔細一看，原來是裂開了一道縫。

“爸爸！” 我喊父親。

“什么？”父親回過頭。

“那個……你衣服爛了，就在后背。”

“唔！” 父親含含糊糊應一聲，在背上摸了一把！“我走了！”

我站在校門口，看他有些狼狽地離開，驚奇地發現他的背影沒那么偉岸了，可是，我也從他的背影里讀出了什么是父愛。

時光流轉，我長大，工作，結婚了。結婚那天，我帶著甜蜜與小傷感走向婚車，母親柔情地看著我，父親卻毫無蹤影，我心里頭酸酸澀澀的。

不經意間往墻角一看，我發現父親在那兒望著我，表情很復雜，明明是在笑，看上去卻像哭。他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神后，很是慌亂。他轉過身，踅向房內，腰背有點佝僂，背影顯得很落寞。我鼻子有點酸，父親似乎——老了，他的背影寫滿了不舍。

往事歷歷，呆呆地坐在病床前的這一刻，我感到了深切的悲哀，我的那個白楊樹一樣高大、挺拔的父親哪兒去了？

我緊緊地盯著父親，他的頭發中摻雜了大多銀絲，好像秋天田野上收割過的稻茬，有衰老的信息，卻倔強地豎著。背依然寬寬的，卻有點彎曲，此時肩部在輕微顫動。

我把視線投向了窗外，對面屋脊上有一莖草在瑟瑟秋風中顫抖，難道生命就真的如此脆弱？難道，這一瞬間就要讓我的父親從壯年走向晚年嗎？我不敢相信，我也不甘心啊！

“唉！唉！”父親依然背對我，在小聲呻吟，作女兒的我卻無能為力。我只能拿起毛巾，在溫水里浸透，絞干，繞過床貼在父親額頭上。

我才發現，父親的臉上長了很多皺紋，尤其是眼角，一圈一圈，猶如溝溝壑壑，那滾動在眼窩的淚尤其刺痛了我的眼，也刺痛了我的心。剎時，我淚雨紛飛。

記得西方有一句諺語：“父親幫孩子時，兩人都笑了；孩子幫父親時，兩人都哭了。”父親啊！您把身軀緊緊繃成彎彎的弓，讓我像箭一樣飛得更遠！時光無情流逝，帶走了您的青春韶華，帶走了您山一樣矗立的背影。現在，面對您彎腰曲背、無力衰老的背影，女兒恨不得替您去疼！從今往后，歲月的山迢水遠間，我會陪您一起走！不讓無情的歲月摧彎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