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問題一二考?(上)

綱要

? ? ? ? 古往今來,有關《詩經》的探討已由古代舊學體系進入到現代新學體系中,各階段經學家、史學家或語言文學家等對圍繞《詩經》所展開的一系列問題的研究,皆取得豐碩成果并公諸于世。詩、書、禮、樂等作為先秦時代的經典,成此一時代之言,與諸子百家學說關系密切,尤其被儒家奉為言行的依據和批判現實的標準。依據《莊子·天下》篇對于“古之道術”“分裂”之描述,可見“內圣圣王,皆源于一”,先秦“子學時代”各得其所的學術趨勢可以說是“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那么《詩經》作為先秦諸子所共有的學術資源,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諸子文獻的形成,思想議題的源頭,大部分由《詩經》所演繹得來。而且在春秋時期,于會盟、進行禮儀活動等社交場合上賦詩言志,已漸成一風氣之盛。百家言說形式的演變,修辭方式的完善,皆可從引用《詩經》來申明道義、立論著說等語言活動中窺略得知。

? ? ? ? 然而《詩經》作為具有時代意義的經典,所攜帶的歷史性與社會性因素是可以釋放出來,并為今人所知的。如果我們將《詩經》放置于社會歷史的發展框架之中,探討出的理性因素,將會大大超過文本內容所處的狹稠桎梏。本文所要討論并嘗試解決的,便是《詩經》歷來存在疑問,尚不確定的問題以及其所處社會變革之大時代趨勢的問題。概括來說,有三個問題,分述三部分? :

⑴? 《詩經》形成與“采詩”問題;

⑵? 孔子“刪詩”問題;

⑶? “雅言”在先秦時期的存在問題。

文中所采取之態度,立足史料,不拘泥于史料。史料有真偽,辨偽存真之后,我們仍要立足于史料,出乎史料之上,堅持唯物史觀這一歷史導向性方法,方能透過現象得到本質。前人之成就,前人之正確結論,本文不再詳細復述,僅作為論證之需要時而引用。全文仰或難成一家之言,或有失高屋建瓴之格調,或亦難得之全面無疑的定論,然筆者作此文之態度以及議論方式,乃可說是獨立的,或是客觀的,實事求是的。筆者所作之論,旨在“考證”,而不在“論述”;重在歷史考證,不在歷史解釋。研究歷史問題,不能隨便地進行“想當然”的推理,即使推導過程無可挑剔,瑕疵難糾,但其所得之結論是否為歷史真相,仍是不具說服力的,是難以服眾的。故此類“想當然”之推理僅能爛于浮躁,毫無實際意義可言,貽世人之反鑒罷了。

? ? ? ? 第一、二部分所論,皆是有關《詩經》最基本卻又未解決的問題。筆者嘗試用一種新的設定立論方式,有層次地延伸論述的推理性,以最大限度達到詳細的系統化的結果。第三部分為本文之重點,在前兩部分的基礎上進一步對《詩經》所反映的社會歷史問題展開探討。先秦儒、墨兩家尊崇《詩》;道家經典《老子》《莊子》的核心概念與闡明哲理之方式,與《詩》相契合;法家則批評《詩》《書》于耕戰無益。這一叢先秦學術現象何以出現呢,與“雅言”的關系又有幾何,根源又何在?這一系列問題的闡述,反饋給現今國人的將是一種何等的情感沖擊。若要把此中錯綜復雜之關系理清,呈現出一條清晰的思路出來,本文愿為此獻出一點綿薄之力,力求言簡意賅,以饗世人。

第一部分? :《詩經》形成與“采詩”問題

? ? ? ? 關于《詩經》成書的年代,歷代學者的觀點雖不盡相同,但大多都達成了一致看法,即其非一個時期,一個著述者所能完成,其過程跨度有上千年。這已是常識,不必詳解。重要的是《詩經》中的詩歌,是怎么收集的呢?這是《詩經》研究難以形成定論的地方。姑且從此處開始論述。

《禮記? ·? 王制》:

? ? ? ? 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

《春秋公羊傳? ·? 宣公十五年》何休注? :

? ? ? 五谷畢入,民皆居宅。男女同巷,相從夜績,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女,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

《與揚雄書》:

? ? ? ? 三代周秦,遒人軒車使者以八月巡路,求代語、僮謠、歌戲。

《漢書? ·? 食貨志》:

? ? ? ? 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獻大師。比其音律,以聞天子。故曰? :? 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

又《漢書? ·? 藝文志》:

? ? ? ? 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校定詩經敘錄》:

? ? ? ? 鄉樂之歌曰風,其詩乃國中男女道其情思之辭,人心自然之樂也;故先王采以入樂,而被之弦歌。朝廷之樂曰雅,宗廟之樂曰頌。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史料所言“采詩”采集之詩為民間的歌謠《風》,也可以說“采風”。而且說明有“采詩”這一活動的三個觀點都是在漢代出現(《禮記》中《王制》經前人考為漢代作,本文從之),但也不能一概認為是不夠古,即使與事實有出入,但畢竟它們還是有所很苦的,必定有可取的地方。那么先秦是否存在“采詩”呢?

設定一? :? 存在“采詩”制度。

? ? ? ? 依據上述文獻史料可分為兩類說法:? ①《公羊傳》何休注與《漢書》及劉歆說,即“王不出牖戶”,命采詩之官求詩或者有“采詩”這一行為;②《禮記》說,天子巡狩期間,命大師(太師)陳詩,以觀民風。兩者所共同之處,見于“太師”一官職,還有“觀民風”等。兩類說法都肯定了有專司采詩之職,采詩的目的是方便觀察民俗風情。然而把它們分為兩類就必有異處。

? ? ? ? 關于第一類說法,其中還涉及到了另外一種名稱,“行人”。這里“行人”不能簡單理解為“行走在路上的人”,因為他們身負“采詩”職責,是一種官職。“行人”一詞,可見于先秦《春秋》《論語》《左傳》《國語》《周禮》以及《韓非子》等著作中,代表一種官職。

《周禮? ·? 秋官》:

? ? ? ? 大行人掌大賓之禮,及大客之禮,以親諸侯。

? ? ? ? 小行人掌邦國賓客之禮籍,以待四方之使者……使適四方,協九儀賓客之禮。

《周禮正義》:

? ? ? ? 大賓之禮,大客之禮,總為賓禮……大賓以為朝覲諸侯之尊稱……大客以為聘覜諸臣之尊稱。賓客殊文,以別君臣也。

鄭注? :

(九儀)謂命者五,公、侯、伯、子、男也,爵者四,孤、卿、大、夫、士。

(禮籍)名位尊卑之書。

又《周禮正義》:

? ? ? ? 名位尊卑,謂若九儀上下之差若于策籍者。

然而《周禮》經前人考證為一社會制度理想化的著述,其可信度有幾何?對此可以再引史料觀之。

《論語疏》:

? ? ? ? 《周禮》秋官有大行人、小行人,皆大夫也,掌諸侯朝覲宗廟會同之禮儀,及時聘間問之事。則諸侯之行人亦然。故云“掌使之官”,謂掌其為使之官也。

《左傳? ·? 成功二年》:

? ? ? ? 晉侯使鞏伯獻齊捷于周,王弗見,詩單襄公辭焉,曰? :“蠻夷戎狄,不式王命,淫酒毀常,王命伐之,則有獻捷,王親受而勞之,所以懲不敬,勸有功也。兄弟甥舅,侵敗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獻其功……今叔父克遂,有功于齊,而不使命卿鎮撫王室,所使來撫余一人,而鞏伯實來,未有職司于王室,又奸先王之禮,余雖欲于鞏伯、其敢廢舊典以忝叔父……”……使相告之曰? :“非禮也,勿籍。”

《禮運》:

(孔子曰)故天子適諸侯必舍其祖廟,而不以禮籍入,是謂天子壞法亂紀。

由上可知,“行人”一名詞或許少有在歷史事件中出現,但擁有“行人”職責的官員已然是存在著的。甚至可以說行人充當著十分重要的角色,是協調天子與諸侯、諸侯與諸侯之間關系的關鍵環節。如《左傳》所說的“繼好結信,謀事補闕”、“要結外援,以衛社稷”、“受命以出,有死霣”。然而我們能清楚地發現,“行人”出現的時代是春秋,而不是西周盛世。周王室東遷后,王權式微,傳統禮樂受破壞,諸侯兼并戰爭開始,生產資料與生產關系有了大的進步,土地所有制發生變革,社會動蕩,“行人”應時代潮流之需要而產生。即便西周設有類似“行人”的職能機構或官員,也不能否定諸侯所下屬的真正意義上的“行人”在東周時才出現。

? ? ? ? 這樣,第一類說法就出現了漏洞,行人主“禮尚往來”之事,雖奔忙于各國與王室之間,但并不進行“采詩”此類活動,更不會出現在西周的“采詩”制度中。后人以采詩之官附著于行人之中,實在矛盾,難以保全立足根據。

? ? ? ? 再看第二類說法。西周五年一次巡狩,是完全有可能也是可信的,還可以根據其思路來統計出采集的詩歌的總量。

《荀子? ·? 儒效》:

? ? ? ? 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而不稱偏焉。

《呂氏春秋》:

? ? ? ? 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國八百余。

《史記? ·? 周本紀》:

? ? ? ? 武王成康所封數百,而同姓五十五。

日本學者兒島獻吉郎依此推斷說,“武王至平王可采詩五千六百八十篇,至敬王可采詩九千二百三十篇。”看似成立,但事實上一篇也采不了!關于《詩經》三百篇的寫作年代,經歷代學者重重考證而得出? :? 寫作年代的先后依次為《頌》《雅》《風》,《周頌》大都作于西周初年,《魯頌》《商頌》作于春秋中期;大、小《雅》大都作于西周中葉以后,少數為西周初年,而《大雅》又早于《小雅》;《國風》多數作于春秋,最遲至春秋中葉。那么由此可見,西周所采之詩不是《風》!因為西周人不可能采到春秋時期的詩歌,太師無法陳春秋之詩。那么這里產生的矛盾足以說明,天子巡狩詩并沒有置采詩之官采詩或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第二類說法顯然不成立。

? ? ? ? 所以,設定一仍欠說服力。即使史實上存在“采詩”制度,但根據現有的傳世史料是無法證實其存在的,故尚待借助新材料的發現來證明了。

設定二? :? 不存在“采詩”制度。

? ? ? ? 此設定避開了設定一因材料推論而產生的矛盾。這樣在沒有采詩活動的前提下,《風》這一《詩經》部分能在社會上傳播開來,就有了兩個可能? :? ①春秋時的士大夫已普遍形成了在社交場合賦詩詠志的習慣,并加以弦誦傳習;②通過“獻詩”來實現。

? ? ? ? 在先秦諸子中,從《左傳》到《呂覽》,引《詩》中內容甚廣,其中《雅》最多。據相關統計,引用《風》的比重呈逐步增加的特征,也就是說《風》在春秋至戰國時期越來越被人所知。《風》為諸侯民謠,士大夫階層能吟詠民間底層的文藝作品,就必須存在有一個接受的機制,否則無以實現傳誦過程。這個機制就是“禮樂”與“言志”的結合。“禮樂”表象為弦唱傳誦,是時代的要求;“言志”則為“詩言志”,是個人追求所需。同時體現了春秋時期士人極盡“斷章取義”之能事。那么這些引用者是從何得知《風》的呢?從士大夫引用《詩》的形式來看,在春秋時絕大多是“《詩》曰”,“《詩》云”此類,而不是直接“某風曰”。《左傳》里雖有“風”,但不是叫“國風”,《禮記》兩次有“國風曰”,《荀子》有“國風之好色也”一句。可見到了戰國末期才出現“國風”這一叫法。這似乎說明了春秋士人引用《風》是間接從《詩經》中引,而不是直接從民謠中引。隨著上海竹簡《孔子詩論》的公布,我們得知里面有孔子討論《衛風》中的《木瓜》,《王風》中的《采葛》、《大車》,《鄭風》中的《將仲》四個篇目之事。從《詩經》中引用《風》,孔子討論《風》,這兩者共同證明了一點? :? 《風》在春秋時已見于《詩》之中了。

? ? ? ? 既然不存在采詩之制,而《風》又如何匯編于《詩經》之中呢?現在只有一個可能了,“獻詩”。

《國語? ·? 周語》:

? ? ? ? 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蒙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又《國語? ·? 晉語》:

? ? ? ? 吾聞古之王者,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于市,辨襖祥于謠,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

這里所說的“詩”,是《風》還是《雅》或是《頌》呢?通過前文所述學界對《風》《雅》《頌》寫作時代的劃分,得知春秋“獻詩”的部分為《魯頌》《商頌》和《國風》。其中兩《頌》用于魯、宋的宗廟,屬于奉獻給先祖神靈的詩歌,同時是歌舞相伴的。在《周語》中雖然說明了“成詩”要經過官員們的重重審核鑒定,還有各種潤色,但也很難知道“詩”用于何處。然而《晉語》則為我們提供了線索,所獻之“詩”用于“風聽臚言于市”、“辨襖祥于謠”、“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詩”是《風》!因為《頌》由于功能專一狹隘而無法實現這些功用。這樣,《風》通過“獻詩”一途徑而編訂入《詩》是可行的。

? ? ? ? 所以,設定二是成立的。

? ? ? ? 很顯然,“獻詩”是由士大夫完成,而不是直接由民間人士完成的。從士大夫到天子,是“獻詩”,那么從士大夫到民間,無疑還要有“采詩”這一環節。因為在孔子之前,平民與貴族之間有嚴格的階層劃分,兩者的互動多數見于“搜刮”與“被搜刮”。由于天子并不負責直接從民間采詩,所以采詩活動不得不由中層貴族階級來完成。如前文所引材料中的“鄉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天子”,“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天子”等,這是史料合理的部分。“采詩”不是西周之事,也并非天子之舉,而是各國諸侯進行的。春秋各國“采詩”與西周天子“采詩”,是完全不能混為一談的。因為“采詩”之制一旦離開了社會背景,就無法成立。好比說在亂世之中由各地“采詩”,要比天子在亂世之中“采詩”更加符合常理。社會因素不能忽略!

? ? ? ? 到這里我們可以肯定了《詩經》的形成要經過“采詩——獻詩——潤色——編冊”這一過程。相比《風》輯錄的千辛萬苦,《雅》《頌》由于本身的使用特點而無疑顯得十分方便。在第二部分里,本文將會對《雅》《頌》與孔子“刪詩”的關系進行討論。

第二部分? :? 孔子“刪詩”問題

? ? ? ? 關于所謂孔子是否“刪詩”這一問題,屬于歷史現象問題,而不是單純的文本、語言層面上的問題,我們應該把它放在歷史學的角度上進行討論,以歷史范疇之觀念,輔以語文訓詁、校勘等小學工具去考察它,方能得到客觀正確的結論。此問題由司馬遷《史記》所引發,自隋唐至明清之間,已爭論了一千多年,至今學界雖已基本達成了“無刪詩”這一共識,但得出此結論多是簡單論述,而沒有徹底讓人信服、系統完整的論述過程。筆者以為,多年來的爭論不休以及難以得出一服眾的結果的主要原因,就是出現在對歷史問題論證方法上。考證得出的歷史真相只有一個,解釋歷史現象得出的結論則有多個。解釋學與歷史學雖互有交叉,甚至有時需依賴對方才能得出科學答案,但二者之本質是不一樣的。如今社會上學術研究所作之文,多以需寫字數之多少來決定論證之長短,這從文本規范上就限制了討論自身的發揮,以至于寫作之人引用材料時多有粗糙處理之論調,缺少對材料所進行的逐條甄別。為作文而作文,不是為論辯而作文,那么所得結論又怎會不落窠臼呢?

《史記? ·? 孔子世家》:

? ? ? ?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儀,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表面上《史記》并沒有直接提到孔子“刪詩”,所以歷史上不少學者認為孔子沒有刪詩,遂把《史記》里的觀點解讀為孔子“去其重”,把詩三千篇中有重復的刪掉,剩下沒有重復的三百五篇。如《論衡? ·? 正說》認為“《詩經》舊時亦數千篇,孔子刪去復重,正而存三百篇”。還有《史記斠證? ·? 孔子世家斠證》亦認為“既曰‘去其重’,雖去猶未去也。此猶劉向《荀子敘錄》云? :? ‘臣向所校讎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復重二百九十篇,定箸三十二篇’。雖存十之一,但所去乃重復者,雖去猶未去也”。《史記》所寫真的只是孔子去掉重復的那部分詩而已嗎?既然從材料中來,固然要回到材料中去。“去其重”后面緊跟著是“取可施于禮儀”一句,其中“取”字的動作性與“可”字的意圖性證明,孔子在一個原始的《詩經》整體中,審查出可以施行禮儀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取”的那部分與“未取”的那部分是有“施行禮儀”方面區別的,不是重復的。而且《史記》的這整個敘述應該連貫成章,我們不應該斷章取義的分析某一句話,而是綜合考慮。“去其重,取可施于禮儀”就是說孔子去掉重復的篇章,然后保留下可以施行于禮儀的。最后就成了現在所看到的《詩經》。那么《史記》的觀點并非只是孔子“去其重”,而是認為孔子確實存在有“刪詩”行為。

疑點一? :? 詩三百“思無邪”是否與孔子“刪詩”有關

《論語? ·? 為政》:

? ? ? ?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 :? “思無邪”。

孔子并未否認《詩經》里有未達到“無邪”之詩,這是對詩三百而言的。那么三百篇之前的其他詩篇,是否是未達到“無邪”而為孔子所刪呢?有兩個例子也是宋代歐陽修認為是被孔子所“刪”的兩個例子,為“刪詩”說騰出了空間。

①《論語? ·? 子罕》:

? ? ? ?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 :? “未之思也,何遠之有?”

歐陽修以此認為此逸詩原為《小雅? ·? 棠棣》詩句,“夫子謂其以室為遠,害于兄弟之義,故篇刪其章也”。孔子評論這幾句詩,意真在譏諷嗎?顯然不是。

《論語? ·? 雍也》:

? ? ? ? 子貢曰? :?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 :?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 ? ? ? “未之思也,何遠之有”,還沒去思念,怎么會覺得遠呢?這是孔子一貫的思維。在《論語? ·? 述而》中孔子有言“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一句,同是孔子闡釋“思”的作用,是典型的唯心主義的表現。孔子只是借逸詩而言“思”,并非“刪”其所不達。孔子強調的“能近取譬”,即是“仁”謂“近取譬”者,不在“遠”耳。

②《中庸》:

? ? ? ? 詩曰? :? “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訚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中庸》所提到此句,并不具體見于《詩》中,僅有《衛風? ·? 碩人》《鄭風? ·? 豐》中有近似的“衣錦褧衣”。歐陽修認為“衣錦尚絅”出自《鄘風? ·? 君子偕老》,“夫子謂其盡飾之過,恐其流而不返,故章刪其句也”。這是完全扭曲了章句的原意,甚至朝相反的方向思考了!《鄘風? ·? 君子偕老》一詩意在諷刺衛國宣夫人宣姜空有其華麗外表而內在人品丑陋也。“衣錦尚絅”謂之君子穿上美麗的衣裳而外加禪衣或薄紗,掩蓋華麗的“衣錦”,以彰顯出謙遜的品質。“惡其文之著也”是對“衣錦尚絅”的含義的詮釋,即君子厭惡附著在衣服上的色彩艷麗的條紋,并非是《中庸》對它的看法,更不會是孔子認為“衣錦尚絅”是“盡飾之過”也。如果它真是位于《君子偕老》之中,那么又怎么可能是衛國宣夫人宣姜的體現呢?顯然是不可能的。“衣錦尚絅”,筆者認為它是一處誤筆。子思作《中庸》此章,所引“《詩》曰”應當是《衛風? ·? 碩人》,觀其后幾句聯系可知。如果認為它為孔子所刪,那就犯了大錯了。因為《中庸》乃子思學派著作,由“子思筆于書以授孟子”,這一章當是子思的論述。若是“衣錦尚絅”被孔子所刪,那自然不會在子思時出現“詩曰? :? “衣錦尚絅””了。

? ? ? ? 所以,歐陽修的看法是不夠全面的。詩三百“思無邪”與孔子是否“刪詩”沒有相關關系。

疑點二? :? 孔子“自衛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是否表明《魯頌》是由孔子編入《詩經》中

? ? ? ? 《論語? ·? 子罕》中孔子自述中只提到《雅》《頌》而沒有《國風》,其中很大因素是由于《風》與《雅》《頌》所處在社會地位與功用的不同。

《周禮? ·? 春官? ·? 鐘師職》:

? ? ? ? 鐘師,掌金奏。凡樂事,以鐘鼓奏九夏? :? 王夏、肆夏、昭夏、納夏、章夏、齊夏、族夏、裓夏、驁夏。

鄭玄注:

? ? ? ? 王出入奏王夏,尸出入奏肆夏,牲出入奏昭夏,四方賓來奏納夏,臣有功奏章夏,夫人祭奏齊夏,族人侍奏族夏,客醉而出奏陔夏,公出入奏驁夏,肆夏詩也。

又《周禮? ·? 春官? ·? 瞽蒙職》:

? ? ? ? 瞽蒙,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諷誦詩世奠系,鼓琴瑟。掌九德六十之歌以役大師。

《周禮正義》:

? ? ? ? 惟宗廟大袷,登歌有九德之歌。

“雅”與“夏”互通,《雅》《頌》相同的是都是祭祀神靈、宗廟以求得保佑。而且兩者都與音樂、舞蹈相關,藝術表演性極強,甚至《詩》亦可稱為“樂歌”。禮樂相輔相成,融為一體,是周代社會價值體系。孔子代表的儒家所要倡導的就是禮樂地位的恢復。《雅》《頌》體現了上層階級的意識形態,都是廟堂之歌。“樂正”無疑是重新樹立其王道威嚴。至于《國風》等民俗作品,孔子很明白其與《雅》《頌》之間的取舍。所謂“各得其所”,是“樂正”之后所得到的成果。

? ? ? ? 孔子對于宗廟之事或者說其禮樂知識體系的來源也可旁證“雅、頌各得其所”。

《論語? ·? 八佾》:

? ? ? ?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 :? “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 :? “是禮也。”

《論語? ·? 鄉黨》:

? ? ? ? 入太廟,每事問。

又《論語? ·? 八佾》:

? ? ? ? 子語魯大師樂,曰? :? “樂可知也? :? 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論語? ·? 泰伯》:

? ? ? ? 子曰? :? “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論語? ·? 述而》:

? ? ? ?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 :? “不周為樂之至于斯也!”

《論語? ·? 衛靈公》:

? ? ? ? 師冕見,及階,子曰? :? “階也。”及席,子曰? :? “席也。”皆坐,子告之曰? :? “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曰? :? “與師言之道與?”子曰? :? “然,固相師之道也。”

《論語? ·? 微子》:

? ? ? ? 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磐襄入于海。

可見,孔子與樂官的交往,對宗廟禮樂的關心,可謂虔誠之至。同時魯國樂官的流散,禮樂的崩壞,讓孔子感到“樂正”的重要性。

? ? ? ? 如此,孔子與《魯頌》的編訂似有很大關系。然而周為宗主國,宋為殷商的后裔,有頌實在不出奇,但魯國作為普通的諸侯國,為何有頌呢?

《論語? ·? 八佾》:

? ? ? ?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馬融注曰:

? ? ? ? 魯以周公故受王者禮樂,有八佾之舞。

《四書章句集注》:

? ? ? ? 季氏,魯大夫季孫氏也。佾,舞列也,天子八,諸侯六,大夫四,士二。每佾人數,如其佾數。或曰? :? “每佾八人。”

《論語正義》:

? ? ? ? 成王康王故賜之以重祭。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樂也。康周公故以賜魯也。又明堂位曰,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于天下,命魯公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

可見,魯國因為周公而有八佾,已有頌。同時于春秋時已出現了“八佾舞于庭”、“三家以雍徹”等禮樂受極大僭亂事件,是孔子難以忍受的。

? ? ? ? 所以,根據現有的史料,我們無法證實孔子將《魯頌》編入《詩經》中,或者說將魯國的詩歌編入《頌》中。如果魯國本無頌,而又將其編入頌,則明顯為“大逆不道”也,孔子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疑點三? :? “放鄭聲”是否體現在《詩經》中

《論語? ·? 陽貨》:

? ? ? ? 子曰? :? “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論語? ·? 公冶長》:

? ? ? ? 或曰? :? “雍也仁而不佞。”子曰? :? “焉用佞?御人以口給,屢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論語? ·? 衛靈公》:

? ? ? ? 顏淵問為邦,子曰? :? “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四書章句集注》:

? ? ? ? 放,謂禁絕之。鄭聲,鄭國之音。佞人,卑諂辯給之人。殆,危也。程子曰? :? “問政多矣,惟顏淵告之以此。蓋三代之制,皆因時損益,及其久也,不能無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禮,立萬世長行之道,發此以為之兆爾。由是求之,則余皆可考也。”張子曰? :? “禮樂,治之法也。放鄭聲,遠佞人,法外意也。一日不謹,則法可壞矣。虞夏君臣更相飭戒,意蓋如此。”又曰? :? “法立而能守,則法可久,業可大。鄭聲佞人,能使人喪其所守,故放遠之。”

《論語集解》:

? ? ? ? 佞人口辭捷給,數為人所憎惡。

《曲禮釋文》:

? ? ? ? 仲弓德行中人,行必先人,言必后人,或者以為仁而不佞者。當時尚佞,見雍不佞,故深惜之。(口才曰佞)

可見,當時“佞”非貶義,而取“高材仁巧”之美也。至后世則獨取“口諂口給”之惡義。宋代朱熹等人對“放鄭聲”做出了很具體的解釋,看來孔子理應進行“放鄭聲”。然而? ? 孔子并未做到。《詩經》三百篇中有《鄭風》二十一篇,多數為男女愛情之事,孔子為什么沒有刪掉呢?

《論語? ·? 為政》:

? ? ? ? 子曰? :? “《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論語? ·? 泰伯》:

? ? ? ? 子曰? :? “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通過《論語》中孔子評論《關雎》一詩可知,“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顯然是對詩歌文本意義所言的;“亂”與“盈耳”顯然是從音樂角度去說的。“師摯之始”意為自魯國樂官“師摯”設立之時起,音樂敗壞嚴重,以至于連《關雎》之類的民風皆受波及。詩、樂雖十分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但文學自覺意識是存在于人的思想之中的,言辭方式又大大取決于禮樂,那么禮樂控制下的言語辭令自然要符合禮樂的要求。然而到了“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征伐自諸侯出”的“天下無道”這一社會狀態時期,原有的言辭基礎雖未發生太大改變,然而作為控制言辭意識形態的禮樂卻大為動蕩,最終導致“辭令”與“禮樂”之間的相互錯位,前者稍滯后,后者又過超前。那么《詩經》當然也包括《鄭風》自然會脫離原有的音樂本性,偏離王道正統。所說的“禮樂”動蕩超前,即是指天子之樂與非天子之樂兩者間在社會形態中的變化,這個變化最明顯的就是“鄭聲”之“淫”。與“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前時代的“禮樂”相比,“鄭聲”無疑顯得十分流行,以至于孔子對其有“反客為主”的擔憂。表面上孔子“惡鄭聲之亂雅樂”,本質上卻是因為“鄭聲”的興起十分符合當時的社會發展背景。此現象打破了以“天子之樂”一家獨大的長久局面,社會禮樂氛圍開始逐漸寬松、自由,而且越來越風盛,促成了“佞人”的大量出現,其到了戰國時,在思想學術上的表現那就是產生了著名的“百家爭鳴”局面。這便是孔子主張“放鄭聲”卻不刪“鄭詩”的原因,也是孔子無法抗拒時代潮流實現“放鄭聲”的原因了。“鄭聲”興起并占據了大份額的社會階層,“雅樂”自然被之消退不少。孔子“樂正”《雅》《頌》而為此,《風》自士大夫階級潤色修改,自然會被“雅樂”所附,所以孔子首要任務便是“扶正”雅頌之樂,以此作出抗衡“鄭聲”之態。

? ? ? ? 所以,“放鄭聲”其實并非與“鄭詩”或者《詩經》內容有必然的關系。

? ? ? ? 把上述的幾個疑點都理清后,我們就可以進一步對“刪詩”問題進行合理的解答了。從《論語》中“詩三百”等字眼說起,我們只需要證實出最早那個“詩三百”所處語境所在的時期就行了。因為“詩三千”從未在儒家經典中出現過,所以這給我們的論述減輕了壓力。

《論語? ·? 為政》:

? ? ? ? 子曰? :?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論語? ·? 子路》:

? ? ? ? 子曰? :?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在這里可見,孔子“詩三百”講授的對象,是孔子早期或中期的學生。只要“詩三百”有傳授于早中期的學生,那么“刪詩”說就不成立了。因為既然在孔子“刪詩”之前出現了“詩三百”,那么孔子就沒有刪過詩。如果在孔子“刪詩”之前出現過“詩三千”或是“詩幾百”,那么孔子就有可能刪過詩,顯然不是這樣。孔子自衛返魯,在周敬王三十六年,魯哀公十一年冬,此時孔子六十九歲了。孔子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學生有記載的有? :

卜商(少孔子40歲)衛人。

曾參(少孔子46歲)衛人。

有若(少孔子43歲)魯人。

言偃(少孔子45歲)吳人。

顓孫師(少孔子48歲)陳人。

樊遲(少孔子36歲)齊人。

原憲(少孔子36歲)宋人。

這是孔子60至70歲期間所收的弟子。

通過以上種種材料處理分析,孔子是否“刪詩”這一問題,我們已經有了可以下定性的結果——孔子確實沒有“刪詩”。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7-04-16 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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