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來好玩兒,我抽煙和戒煙的原因,都是為了顯得成熟。前者發生在17歲,后者發生在24歲。
七年煙齡?其實也算不上,這七年里我抽煙總是斷斷續續,抽得多的時候一周一包,但兩三個月不抽也沒什么。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我似乎完全擺脫了香煙,七八個月的時間里不僅一根煙都沒碰,生理上對煙味也產生了反感。我認為我算是成功地戒煙了,直到兩周之前。
那晚下班之后我路過一家便利店,余光掃過香煙柜臺。Bohem Cigar Mojito,我以前抽得最多的煙,韓國產,0.8毫克。它擺在香煙柜臺顯眼的一角,我盯著它看了有十秒,鬼使神差地,我走進店里買了一包。當然,我也沒忘記買一個打火機。大半年不抽煙,我早已沒有隨身帶打火機的習慣。走出便利店就抽出一根點上,味道仍然熟悉,但夾雜著一絲不適感。
我住的地方是客村,小區門外是一條魚龍混雜的街道,各省移民在此開餐館,以麻辣口味居多。這樣的街道,在夜晚都是人聲鼎沸且擁擠的,來往的行人里也總能看見抽煙的化濃妝的女孩子。相比之下,我的帆布鞋加上雙肩書包的打扮倒像是一個偷偷學抽煙的學生。不管怎么說,等那絲不適感散去,煙草和薄荷的氣息涌上喉嚨的時候,我感到舒適自在。
于是我就又開始抽煙,就因為我往便利店看了一眼。
2.
關于抽煙,我有不少故事。有些對人講過,有些從沒講過。
關于煙,我最早的記憶來自曾祖母,我外公的母親。外公在40多歲就去世,我從未見過他,但曾祖母活到了97歲。從我有記憶起,曾祖母就很老很老了,媽媽和我說,她快90歲了。她住在老家的老房子里,腿腳不便,不愛出門,但仍然脾氣暴躁,喜愛罵人。在90多歲的高齡,她仍然抽煙,抽旱煙。我每年回老家一次,每一年她都越來越老,直到老到沒力氣罵人的時候,她也還有力氣將煙袋里燒盡的煙絲磕出來。在床沿磕、在桌上磕、在門口的石凳子上磕。篤、篤、篤。
我爺爺也是一個抽旱煙的人。比起生疏的曾祖母,我與爺爺的關系親密不少。童年時,爺爺奶奶曾經擁有一大片果樹林,而我會在想吃水果的時候爬到爺爺的膝蓋上,扯著他的眼皮討吃的。為什么會扯著爺爺的眼皮呢?長大之后,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一段時間。也許是那時候爺爺已經開始衰老,眼皮耷拉下來,也許只是他溺愛我,由著我胡來。
和曾祖母的長煙袋不同,爺爺用一只小煙斗。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去市場上買煙葉回來,再細細地切成煙絲。爺爺去世之后,我私藏了他的煙斗,那是在2007年,我還沒有開始抽煙。
到了父親這一輩,似乎就沒什么人抽煙了。爸爸總是開玩笑,說自己學抽煙學了二十多年都沒學會。我也時常在社交場合見父親接過別人遞來的煙,也抽,但他從沒對香煙上癮。他的愛好,還是酒。
但爸爸是陪我抽過煙的,在我情緒極度低落的時候。抽完之后,他說:“以后少抽煙,也別告訴你媽媽。”
3.
我擁有過許多秘密的吸煙點,在每一個吸煙點,也總有那么幾個默契的煙友。
樓梯間是最常見的,無論是教學樓還是寫字樓,總都有散不去的煙味兒。上學的時候,我在美術學院的樓梯間里見證了一批涂鴉的誕生和消失(每隔幾天,涂鴉上就多了幾筆,它們是集體創作的成果,但很快那片墻壁就恢復成白色)、和幾個韓國學生混成熟臉(韓國學生的吸煙率似乎比中國學生高不少)、甚至還撞上也來抽煙的幾個老師。寫字樓的樓梯間就更有趣了,溜出來抽煙的搬磚狗們總會在這時候爆出幾句牢騷甚至粗口。清潔工阿姨們也上上下下,而我在此刻會將公德心拋到腦后,在她們剛打掃過的地板上踩滅煙頭。
獨屬于我的吸煙點也是有的。在美術館工作時,二樓圖書館旁邊是一家廢棄的咖啡廳,打開咖啡廳旁邊的玻璃小門,外面就是一個五平米左右的種著竹子的露臺。咖啡廳不在了,但陽傘、藤椅等設施都保留著,站在露臺上,可以俯視美術館的雕塑園。滿目都是綠色,也無人打擾,露臺也就成為我抽煙和放空的秘密場所。離職的那一天,辦完所有的手續、告別同事之后我又去了露臺,抽完兩根煙之后,我算是正式告別了文博行業。
4.
也在不同的城市抽煙。
在北京,我遇到了最多的煙友,其中大部分是姑娘。每一次演出開始前和結束后,無論是在Livehouse還是音樂節現場,聚在一起一起抽根煙幾乎成了一種儀式。學校的操場邊和草地上也散落著我們無數的煙頭,北京夏天的夜晚(單單是這幾個字就多么迷人),買上幾瓶啤酒,在學校里隨便找個地兒坐下,喝酒、抽煙、吹風、聊天,記不清每一個夏夜我與朋友們都聊了什么,但時間很快過去,夏天也很快過去。
在香港抽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和《志明與春嬌》不同,我沒有在抽煙時遇到張志明,雖然我也抽綠色的Lucky Strike。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土瓜灣。那天傍晚,在一家劇場外等同伴的時候我點燃了一根煙(當然,是在允許吸煙的區域)。一位阿姨從身邊走過,點燃的煙頭不小心燙到了她。她慍怒,我道歉,接著她走開,但在我終于松一口氣的時候她又折回來。我以為她還要再數落我什么,但她只是換了一副面孔,惋惜地說自己是醫生,知道吸煙的危害有多大,而她的女兒也是我這個年齡,她看到我抽煙覺得挺心疼等等。我非常感動,對她說了很多次謝謝,但我的粵語一向糟糕,于是她換成普通話重復了一遍。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我和一位同學之間。Christopher和我修了同一門課,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和來自西班牙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那段時間我總是背一個印著Kraftwerk的帆布包,那是一個德國樂隊。后來他在Facebook上給我發信息,說你的包很酷,你看起來也很酷,但是為什么你總是不說話呢?聊了幾句之后,他約我在學校的一間咖啡館聊天。
我們交換了一些個人經歷,當時他38歲,我23歲,他的經歷自然比我豐富不少。于是我知道了他喜歡的樂隊和音樂類型、他為什么來香港、他和他女朋友準備要孩子、他曾經做過精神病院護工等事情。兩個小時之后,我問他,你抽煙嗎?他一拍大腿,當然!
他帶我去了一處天臺,說是天臺,但其實相當低矮。在香港的公共場合,除了垃圾桶旁邊,很難找到可以隨意抽煙的地兒,我每天在學校里奔走,卻沒發現這里就有一處可以自在抽煙的天臺。我們繼續聊天,也與對方分享了幾支煙。我拿出了爆珠萬寶路,他拿出的是手卷煙絲和卷煙紙。香港的煙稅太重了,抽手卷煙無疑是更經濟的選擇。我尚且能在口岸買到免稅煙,他卻一次也沒有去過中國內地。
這次聊天之后,我與他又恢復了不說話的點頭之交,但我會開始關注他的FB動態。畢業之后他和女朋友留在香港,女朋友做設計師,他做演出經紀。我記得那天聊天的時候,他說他想邀請Yo La Tengo來香港演出,恰好這也是我喜歡的樂隊。
5.
這兩周,我明顯感到抽煙會變丑。嗓子和喉嚨難受、皮膚開始冒痘痘、變粗糙,黑眼圈也加重,鏡子里的那個人愈發面目可憎起來。怕死怕老如我,在察覺自己變丑之后,再次扔掉了煙。
以后還會繼續抽煙嗎?難說。最有可能的是,我會在對煙草的欲望和對衰老的恐懼中長期掙扎,直到其中一方將另一方徹底擊敗。我不想對任何東西成癮,因為“癮”即意味著被控制和不自由。畢竟,一種處于掌控中的無所依賴的生活狀態,是這兩年我所追求的。
哈,好像又扯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