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炒米飯的做法五門八花,我最愛菠蘿肉丁炒飯。
把菠蘿、瘦肉、紅蘿卜切得如花似玉,玉米粒也洗完白白在躍躍欲試的狀態中。油熟后,放進鍋里大火加工,再放佐料,最后放米飯,一會兒就成為香噴噴美滋滋的一團,讓人垂涎欲滴。
每當吃菠蘿肉丁炒飯的時候,我就想起方彥。
大學餐廳里的大鍋飯總是一個口味,寡淡寡淡,我吃不下,經常去學校旁的美食一條街去覓食。街上的美食好多,麻辣燙,涼皮,油潑面等等,個個直戳我的胃。
有天下午,上完最后一節課,我跑去美食街買涼皮,剛出校門,就看見賣涼皮的老頭兒推著車著急離開。
我喊住他:大爺,我要買份涼皮,想了一下午了,您可不能就這么離去。?
老頭兒抬頭看了我一眼:姑娘,改天吧,我得趕緊撤,收保護費的來了。
回頭一看,幾個人正往我們的方向走來,他們長得個個流里流氣。老頭兒推著車跑得慢,很快就被他們追上。我嚇傻了,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挪不開腳步。
我看見老頭兒賠著笑,從破舊的包里拿出兩張紅票子顫巍巍地遞給他們。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走上前給他們講道理: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一個老人?他賺錢有多辛苦你們知道嗎……吧啦吧啦……”他們只是笑著,歪頭看著我不說話。被幾雙眼睛同時注目著,我越來越沒底氣,聲音也越來越小,真想著趕緊逃走啊。
這時,旁邊停下一輛車,出來一個穿運動裝的男人,他朝那群人喊道:“把保護費退了。”他們聽后把錢乖乖還給老人。我松了一口氣,心想:“真是個好人!”誰知過了一會兒這幾個人鉆進了他的車里,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一伙的!
這不是拍電影吧?!好奇心來了,我跑過去敲敲車窗。
他搖下車窗,我呆呆傻傻地問道:你們是黑社會嗎?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咧嘴笑了。他從車里走出來,從我手里搶過手機,按下一個電話號碼,說:“這是我的號碼,有啥事兒給我電話,有哥在,可以罩著你。”
車子絕塵而去,留給我的是一頭的霧水。難道這真的是在拍電影?
我轉回涼皮攤,大爺給我做了兩份涼皮,里面多放了好多黃瓜和花生米,硬是不收我錢。
我手里拎著涼皮,心里喜滋滋的。還是善人有善報嘛。
再一次路過涼皮攤,大爺喊住我,說:姑娘,你知道么?這條美食街的攤主都不用交保護費了。那幾個小哥還跟我們說,如果有人鬧事,可以找他們。
二
那會兒有個男生一直給我發短信,說喜歡我,欣賞我,說“你像冬天的飄雪,溫柔似棉花糖”,還說:“你是垂柳,我是湖泊,你的身影倒映在我的心上"……
只發短信,沒有確切的表白,更沒有送花啦,幫我打水啦,給我寫作業啦等實際行動。
一開始我無動于衷,可那時畢竟年輕嘛,經不住這些糖衣炮彈的狂轟濫炸,我心里小甜蜜泛濫啦,開始買毛線給他織毛巾。一片癡心加赤心,傻呵呵地以為這樣可以感動天感動地。
等我笨手笨腳地織好圍巾送到他班里時,我看見他在教室里跟一個女生坐一起,他拿著一個蘋果,眉開眼笑地咬著,然后再喂那女生一口,那女生一臉的燦爛幸福。
我扭頭就走,出教室看見拐角的垃圾桶,順手把圍巾扔了進去。心疼我那白花花的時間啊,怎么可以浪費到這等人渣身上。
后來才知道,那男生一直就有正牌女友的。這是典型的搞曖昧好么。
在寢室里,我越想越氣,突然想起天“運動裝”留給我的電話,我撥打過去。
他說:告訴我地點,我一會兒過去找你。
二十分鐘后他果真來了。他笑著跟我打招呼,笑起來的樣子眉清目秀。
室友問我:“哪來的帥哥?你男朋友嗎?"
我慌忙搖了搖頭,我才不跟黑社會交朋友呢。
我跟他說了事情的經過和自己的委屈,腦仁里滿滿的憤憤不平。
他聽后把煙扔掉,說: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呢,就這點兒小芝麻小谷子,你好意思把我喊來?
想想也是,芝麻點兒的事兒,何必。
我擺擺手,跟他說:沒事啦,你走吧!
他說:一起走,請你吃飯。
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一張大手蓋我臉上,說:一張臉還沒我巴掌大,小時候被門擠過吧?
又指了指我的皮膚,說:你們學校天天軍訓嗎?
最后又指了指我的胸:坦蕩得跟太平公主一樣。請問你哪里值得我喜歡。
我漲紅了臉,小聲反駁道:我胸小怎么地了吧?我隨我爸還不行嗎?
他樂得哈哈大笑,拉著我去了學校周邊的餐廳。
吃飯時,他說:丫頭,我叫方彥,26歲,以后你得喊我哥。
無所謂,喊哥就喊哥吧,反正你比我大。
第二天中午吃完飯,我剛從餐廳出來,看見那夢想腳踏兩只船的男生站在餐廳正門口,大聲沖我喊道:夏雪,我錯了!我不該給你發曖昧短信,對不起!請原諒!
從餐廳里走出走進的同學們絡繹不絕,好多都停下來像觀看一場小電影般。看到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多好的風景。我理都沒理,直接走了。想想,當時真是酷斃了。
三
慢慢跟方彥混熟了。周末我常去他們那兒混吃混喝。這些兄弟們。雖然看起來兇巴巴的樣子,但人都很仗義很豪爽。
方彥跟我說:混吃混喝沒問題,你得做飯。
吃人嘴軟。就這樣,我成了他們的主廚。
他們給我菜單,我就去廚房搗鼓。不會做怎么辦?有度娘嘛。再說本姑娘冰雪聰明,無師自通。
有次方彥點了菠蘿肉丁炒飯。這次他沒有讓我自由發揮,而是親自指點江山:先洗好玉米粒,再把菠蘿、瘦肉、紅蘿卜切成丁,加油放料,最后放米飯。他有條不紊地在旁邊指揮我,眼神里滿是凝重。
出鍋了,我把飯盛在碗里,給他品嘗。眨巴眨巴著眼睛,等待他的夸獎。誰知,他吃著吃著大哭起來。
我嚇壞了,說:哥,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太咸了嗎?太淡了嗎?太甜了嗎?
他擦了擦眼淚,說:好吃好吃,跟我妹妹做的是一個口味。
我問:你有妹妹?
坐我旁邊的哥們拽了一下我的衣角,示意我別說話。
等方彥睡著,那哥們小聲告訴我:方彥有個妹妹,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跟你差不多的年齡。那年,方彥帶著妹妹在路上騎摩托,一輛車橫沖直撞過來,他們倒在血泊里。妹妹當場斃命,方彥萬幸沒怎么傷著……
那哥們繼續說:他妹妹的照片我見過的,長得像極了《東京愛情故事》里的莉香。
我扭頭看見方彥躺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像個孩子。我明白,他心底的痛楚,就像大海,不管表面有多么的風平浪靜,心底終究是暗濤洶涌。
四
暑假里,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披薩屋打工,端盤子洗盤子。
披薩屋里的服務員和廚師欺負新人。有天老板娘不在,他們在廚房里悠閑了一上午,指揮我干這兒干那兒,我忙得像陀螺一樣團團轉。
中午是休息時間。累了一上午,我伏在椅子上休息。老板娘來后,他們開始在廚房里大刀闊斧地刷鍋刷碗,老板娘一看他們干活干得熱火朝天,我卻在椅子上休息,怒了,把我訓了半個多小時。我站在一旁,不知如何辯解,哭得稀里嘩啦。老板娘說:是不是做錯事兒還覺著自己委屈了?
這事兒沒過多久,下班時我發現放放廚房里的錢包不見了,里面有我的身份證、銀行卡和僅有的三百塊錢。當時廚房里只有廚師、我、還有另一名服務員。
我焦急萬分,跟老板娘說:我的錢包不見了,是在廚房里丟的。
老板娘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們店里開了三年了,從來沒少過東西,你是在撒謊吧。
下班后我跑到海邊哭了一場,想把所有的委屈都發泄出來。哭完后發覺肚子好餓。所有的注意力一瞬間轉移到了肚子上。其他事情似乎變得沒那么重要了。對一名資深吃貨而言,無論如何,都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同學們都回家了。身無分文的我只好打電話給方彥,賤兮兮地說:哥,你餓不餓?想不想請我吃頓飯?
他在電話那端笑:說吧,想吃什么?
我們跑到路邊攤吃燒烤喝扎啤。
看著滿桌子的烤串,我對方彥說:哥,你真好!
方彥放下扎啤杯子,說:恩,你胸小,多吃飯補補。
我跟他碰了碰酒杯,鄭重又悲壯地地說:哥,你放心,我一定會多吃多喝,努力發育!
第一次經歷社會,就栽了這么一個大跟頭,摔得重重的,好滑稽。我邊剝花生邊嘆氣: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他笑笑,輕聲說:沒事兒,有哥在!
剛烤熟的雞翅真好吃,又香又燙,燙的我眼淚嘩嘩直流,眼前是烤爐里冒出來的白煙,一片模糊。
第二天,我匆匆趕來上班。老板娘看到我,一改往日的畫風,笑瞇瞇地說:夏雪,真不好意思,我錯怪你了,錢包在廚房角落里找到了。
然后她走到收銀臺前拿出一個信封,滿臉堆笑:這是工資,店鋪得關門重新裝修一下,所以你不用再來上班了。
我去后廚收拾我的東西,發現廚師和服務員臉上鼻青眼腫。
我懵懵懂懂地拿著錢包和信封出門,看見方彥的車停在路邊,他站在車旁笑著我打招呼。
那笑容,淺淺的,淡淡的,棱角分明的臉上,分明有一絲邪氣,更多的卻是帥氣,明晃晃的,讓我有一種恍惚感。
我走過去,說:哥,我失業了,怎么辦?
他拍拍我的頭,說:沒事兒,有哥在,我幫你找工作!
五
有次周末,我去方彥家。一進門,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長發淡妝,大眼睛大胸,美得不可方物。
我腦瓜子反應了一會兒,清脆地喊道:大嫂好!
然后挽起袖子,跑到廚房,準備大干一場。
漂亮的大嫂走進廚房,跟我說:你去外面呆著吧,我來做飯。
我跑到客廳,加入兄弟們打牌的陣容。方彥是皇帝,我是保子,似乎心有默契,我們把眾人忽悠得云里霧里,最后贏得一塌糊涂。我跟方彥擊掌,樂得哈哈大笑。
漂亮的大嫂又跑出來,對我說:你去做飯吧,我替你打牌。
我又跑進廚房,淘大米,切土豆絲,拍大蒜,忙得不亦樂乎。青島的夏天又潮又熱,廚房小,很快我額頭上就有了汗水。
方彥跑過來,拿起毛巾,幫我擦汗,說:出去休息吧,我來。
吃完飯。大嫂約我去海邊走走。已是退潮,我和她并肩踩在沙灘上。
她停下腳步,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問:夏雪,你知道方彥有個妹妹嗎?
我點點頭。
她說:我叫方雨,跟方彥是發小,長大后又同在一所大學里讀書。他的妹妹出事后,他從大學里輟學,離家出走。幾年了,杳無音信。這幾天他才跟我們聯系上。過幾天,我們可能離開這座城市,回到原來生活的地方。
她又說: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是你,讓他又找回了自己。
我不明所以。我從來沒有為方彥做過什么,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幫我。
在那個尷尬的年齡,他幫我擺平一切,讓我免受了很多傷害。這段旅程中,自己之所以不落單,不孤單,是因為他用他的方式給了我溫暖,給了我年少氣盛的尊嚴。
遠方,海天一色,夕陽如畫。
六
方彥最終回到了他原來的城市。
臨走時,他來到學校看我,拎了兩個袋子,我接過來一個袋子里裝滿了水果,梨子,桃子,葡萄……另一個袋子里裝的是感冒藥,消炎藥,還又急支糖漿啥的,讓我備用。
我忍住眼淚,問他:哥,為什么里面沒有豐胸藥?
這次他沒有跟我開玩笑,只是笑笑,拍拍我的頭說:丫頭,我得回家了。
我萬般不舍,眼淚簌簌流下。
他說:乖,傻丫頭,保持聯系,有什么事兒一定要跟哥說。有哥在,什么都不是事兒。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校園。淚眼模糊中,他高大的背影慢慢變小,直到消失。
后來,方彥和方雨結婚了。我凝視著他們的婚紗照,一個俊朗瀟灑,一個明麗動人。我怔怔著,一個人失落了許久。
過了幾年,我畢業了。曾經懵懂無知的女孩已經長大,已知冷暖懂悲歡。很多事情在我眼中已經變得通透,我周旋在這個世界里游刃有余,自己亦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
有天,我去銀行開公司賬戶,銀行里負責給我開戶的女孩抬頭看我,說:你長得好像一個明星。
我饒有興趣地問:是么?像誰?
她思索了一會兒,說:你看過《東京愛情故事》嗎?你像里面的女主角莉香……
仿佛打開了另一個時空,我鼻子發酸,遠隔千山萬水的記憶開始涌來,我聽見方彥輕聲跟我說:沒事兒,有哥在。
他離開了,卻沒有走遠,在心底,永遠近在咫尺。
有些人,在人生旅途中,不是戀人,不是情人,也不是過往的路人,他是家人,是親人,毫無索取地給了我們一份深邃曠遠的的愛。這種愛,像小時候剛蒸出來的大鍋饅頭的面香味,又像煙囪里飄出來的裊裊炊煙,久久存放在記憶深處,不經意間回想起來,便會感覺一陣溫暖,一片溫柔。
隔著千山萬水問候一句:哥,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