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隨筆)

很多人害怕夏天的酷熱,我總是能在七月流火中找到許多樂趣。

比如在傍晚,光著腳在有草的地方散步。草地吸收了一天的陽光,將余熱從腳心傳來,是那么妥帖,滋潤。對于整天囿于斗室的人來說,光腳走在草地上,與大自然親密接觸,感受地心與草心傳來的溫暖,心情是那么愉悅。盡管對人世間有諸多的怕與憂,在那一瞬都煙消云散。

美好的體驗總想著和別人分享,我對同事說:“晚上下班了,你可以去草地上散步,光著腳走路,好舒暢喲。”

沒想到同事說:“這我可不敢,我從不光腳走路,我害怕。”

“在草地上散步,你怕什么?”

“怕草地上有玻璃屑,鐵釘扎傷腳,怕蚯蚓,怕毛毛蟲。”

“這么美的草地,有誰會往里面扔這些丑陋的東西呢?再說蚯蚓也不咬人,毛毛蟲一般在樹上。”我很驚奇她有這樣的想法。

她說:“可能是職業(yè)和生存環(huán)境養(yǎng)成的謹慎習慣吧,我要杜絕一切有可能會傷害到我的東西,保護好自己,因為傷不起。”

大家彼此懂得,我便不再深入,找個輕松話題:“我也有很多害怕的東西,我怕貓,怕蛇,怕壁虎;怕走透明的玻璃棧道,怕坐高空纜車。”

“我也怕這些東西,還有蟑螂什么的,太臟太丑的東西就不提了。”她深有同感。

我繼續(xù)說:“有次我和孩子在大連的動物園坐高空纜車,看到一個鐵籠子鉤在一根鋼索上,懸在兩座高山之間移動,我內心總冒出這樣那樣的想法:萬一這鉤子松了,或者鋼索斷了,那不就完了。那是我最感害怕的一次,所以記憶猶新。每次出去玩,總是抱著一種英雄主義的態(tài)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哎,人這一生,都活在各種各樣的害怕之中。怕的范圍太多太廣了。坐船怕船沉,坐飛機怕飛機失事,怕父母生病,怕孩子不上進”。同事一連串的“怕”讓我倆陷入了沉思。

所有的“怕”都源于安全感的缺失。我時常問自己:我怕什么?這怕從何而來?如何消除?

很多時候,我們怕一樣東西,是源于所怕之物骨子里的丑陋。

比如,我怕貓,因為貓走路悄無聲息,一雙綠幽幽的眼睛閃著冰冷的寒光,像從地獄而來,不懷好意地審視著每一個它面前走過的人。你不知道它何時會伸出利爪撲向你,何時會露出尖銳的利齒咬你一口。

只會“喵嗚”叫的,四條腿的貓還不算可怕; 會說話,會笑的兩條腿的貓才可怕呢。

我怕黑,總覺得黑暗中藏著某種邪魅的東西。

在我很小的時候,婆婆爹爹都說我是家里三個孩子中最膽大的,說我什么都不怕。他們不知道,我只是強忍著,逼迫自己不要去怕。

比如,那個遙遠的夏夜,大家都在外面乘涼,這時,有人想喝水,水在正屋后面的燒火屋里,黑咕隆咚的,誰都不敢去。既然都不去,只能是我去咯。

借著月光,我按捺住心中的膽怯,在黑暗中穿過長長的通道,走到最后面的廚房,拎起那個土瓦壺,我能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那種害怕的感覺至今都刻在我的記憶中。

我怕殺生。

有一年過春節(jié),要殺雞(以前都是在菜市場直接買殺好的,這次是別人送的一只活雞)。這雞由誰來殺,是個問題。

我爸暈血,殺雞的場面是看都不敢看的,要不然會頭暈惡心。

我媽信佛,整天阿彌陀佛,殺雞更是不行的。

我姐出嫁了,我弟呢?男孩子是要修福氣的,我媽不準他殺生。關鍵時刻,只能我上了,況且大家的理由很充分:女孩子太膽小了,以后到社會上會吃虧的,這個鍛煉膽量的機會就讓給你了。

我把活雞提到樓頂,用兩只腳把它的兩個翅膀踩著,然后一只手按住它的頭,另一只手拿著刀,對著它的脖頸割下去,可能力氣太小,內心又太膽怯,只割破了一點點皮。雞頓時氣得怒發(fā)沖冠,疼得劇烈掙扎,雙目圓睜,一個激靈,從地上掙扎著跳將起來,一番撲騰,它的爪子狠狠地在我手臂刨了一爪,霎時,我的手臂上出現(xiàn)了三道血印。

我當時嚇得手足無措,腿打顫,冒冷汗,邊哭邊說:我也不想殺你,可我又必須這么做,我不想讓他們笑話我連一只雞都不會殺,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動手。我都不知道我和那只雞較量了多久,但最終的結果是:我勝利了。

當我像一個凱旋的戰(zhàn)士提著雞下樓時,我媽正雙手合十拿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雞子雞子你莫怪,你是陽間的一道菜,愿你往生極樂,脫離六道輪回。”

媽媽看我一臉慍怒,便說:“女孩子以后踏入社會,要面臨的事比殺雞更復雜,不戰(zhàn)勝內心的恐懼,永遠都長不大。”

我記得當時內心情緒翻涌,像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這樣的事,分明應該是男人的事,怎么能由一個女孩子來做呢?現(xiàn)在想來,那不過是女性與生俱來的自憐與自戀罷了。這世上,沒有誰會因為你是女人而對你謙讓半分,反而因為你是女人,要承擔比男人更多的負累。

有很多人把善良和中庸、膽小懦弱混為一談,偷換概念。真正的善良是勇于擔當,敢于為他人著想;在關鍵時刻,能克服心中的恐懼,站出來,為自己、為身邊的人撐起一片天。

和大多數(shù)女生不同的是,她們的“怕”和我的“怕”截然不同,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據(jù)長期的觀察了解,我發(fā)現(xiàn),女性有三怕:怕老,怕丑,怕失去愛情。

首先,怕老怕丑。變老會帶來一系列生理機能上的減退,面容膠原蛋白的流失導致容貌沒有年輕時光澤亮麗。木心說過:“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羅馬夕照供人憑吊,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可見,外在的缺失如果沒有內在能量的支撐,很快就會一敗涂地。

所以,很多女性不惜重金購買昂貴的護膚品,大量女性涌入整容行列,影視劇里是清一色的小錐子臉。可惜,缺少文化浸潤的皮囊,整得再符合標準,也無法給人帶來美的感受。美其實很簡單:干凈,和諧,溫和即是美。

為什么我們的屏幕上出現(xiàn)的女主角總是一些“傻白甜”?原來這都是為男性量身定制的,年輕貌美智商低,便于掌控。我一向害怕那種嬌氣、矯情又無明的女生,被這個社會規(guī)訓得像一只牽線木偶,傻乎乎以為有了美貌就可以擁有一切,殊不知,只有靠實力打拼得來的一切才最有保障。

怕失去愛情的女人,源于內心的薄弱,對人性認知的障礙,和從小愛的缺失,加上狹窄的視野,偏執(zhí)的人格,就很容易對愛情產(chǎn)生執(zhí)念。其實,從古到今,很多女性的命運悲劇除了大環(huán)境外,就是沒能深刻地了解人性。一分鐘內能看清事物真相和一輩子都看不清事物真相的人,必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命運。

佛說:“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有苦,就有怕,眾生總是趨利避害,求甜怕苦的,且生生世世都在這苦與怕中掙扎輪回。

其實,來自個體生命心靈深處的“怕”可說,也能通過自我修行得以克服;來自社會層面,自然層面“怕”有很多不可說、不能說。我們怕戰(zhàn)爭,怕病毒肆虐,怕天象異常,怕小人物的生存權利、生命尊嚴得不到保障……這些“怕”,需要全人類的共同努力,需要走很長的路,才能逐步修復完善。

宏觀的“怕”改變起來需要時間和力度,微觀的“怕”改變起來就在當下。

我審視自己有兩“怕”:一是怕在循環(huán)往復的日子中,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厭倦情緒,二是怕寫不出文章來。

而這兩怕都有藥可醫(yī),只要這世上還有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星星,我就不可能不愛這個世界。很多時候,我光腳在草地上散步,就是為了更加貼近這個世界,保持對世界的熱愛;同時,也在尋找靈感,構思作品。我不能因為草叢中有玻璃屑和鐵釘,就否定整片草地的美與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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