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一
? ? ? ? 李月如現在走在溝里面的小路上,再往前走一會兒,就會看見一大叢沙蒿,背面有一條岔路。順著岔路走就會爬一道梁,光禿禿的梁上一棵樹也沒,雜草東一塊西一塊,像張六兒那殘缺的斑禿腦袋。
? ? ? 張六兒是村痞。光棍一條。仗著有些關系給村小學食堂后勤喂豬。上個月開始,就愛在她辦公室門前轉悠。李月如有時候會抬起頭來,眼神一不小心就會被他飛快地抓住,用鼻子小心的嗅聞著,然后沖著她曖昧的一笑,仿佛在看著一頭他圈里發情的母豬,他也具備了指指點點的資格。甚至笑里藏手,順便把她里里外外反反復復的摸了個遍。
? ? ? 直到昨天。他終于摸到了。
? ? ? 張六兒趁人不備,一把抱住李月如。四下里無人,又掙不開,李月如逼急了張口就咬。張六兒悶哼一聲,慌忙放開了她。她正想回頭罵人,張六兒倒邊跑邊罵:"一個臭婊子還裝仙女。哪天非操死你!"
? ? ? 想到這兒,李月如不禁打了一個冷顫。這樣想下去,她感到恐懼。她隱隱感覺到,張六兒近來這樣膽大是有原因的。而這原因,根部青綠,充滿毒素,像一根長在土豆上面的芽子。唯一的辦法是把毒芽連肉剜掉。
? ? ? ? ? ? ? ? ? ? ? ? ? ? ? ? ? ? 二
? ? ? ? 一個周以前,她已經下定決心,這個決心似乎讓她現在很輕松。為了讓自己相信這種輕松感,她甚至哼起歌來。
? ? ? 她的聲音是高貴的,她有這個自信。她會美聲,歌劇,高音……她是藝術生。但她絕不唱山曲兒。這種凄厲,尖銳,大紅大綠,充滿方言的山曲兒,骨子里透著惡俗,散發讓人掩鼻的土腥味。她自視甚高的美聲唱腔暴露在這個村子里,就像一個長著六根手指的殘疾人,那根手指雖然無用,但竟然還能吸引一些好奇心。這讓她難堪又無奈,卻又更加高傲起來。仿佛唯有不停生長的高傲,才能掩蓋她被擠出城市,流落農村的狼狽。誰叫她沒有好背景或者好姿色呢?想起那些略有門路的女同學,留在城里的那些人,學校畢業時那居高臨下得意的微笑,像一根刺扎在肉上,絕不能碰。
? ? ? 當然,她也有一些安慰。她目前是村小學里唯一的一個城里人,還是音樂老師。十里八鄉小有名氣。于是她也總擺著一副落架鳳凰的神氣。姿態擺久了,自然也就像長出一雙翅膀來。天長日久,飛著飛著也就下不來了。她是他們高攀不起的。連著拒絕了幾個以后,也就更沒有人再高攀了。
? ? ? 于是她愈發珍惜起自己的羽毛,每天昂首闊步,抬頭挺胸。但神氣過后,她多多少少讓還是有一點悲傷,鳳凰再美,也不能在豬圈里呆一輩子。甚至,更不可能和豬發生什么關系。她允許它們遠遠地仰望她,傾慕她,但絕不允許它們把她拱倒。這讓人惡心。
? ? ? 比如張六兒。
? ? ? ? ? ? ? ? ? ? ? ? ? ? ? ? ? ? 三
? ? ? 她繼續往坡上走,翻過這道梁,就會看見溝里面那片榆樹林掩映下的小房子。那是一排平房,專供給軍人家屬探親用的軍人宿舍。
? ? ? 連長可能是愛她的吧!那個目光炯炯,面色紅潤,說話帶著口音的山東人,一身軍裝讓他看起來不顯老態。他爽朗的笑聲,筆直的姿勢,甚至連他湊過來的嘴唇,都是硬氣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打靶歸來”唱的如此精光四射。李月如這樣想著。他的配槍,他的軍裝,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和體面有關。
? ? ? 她想起第一次帶領著自己班級的學生去和軍營觀摩。這些農村的孩子完全被軍人迷住了,他們一路尖叫,嬉鬧,面對軍人的一臉崇拜。他們興奮過度,全然沒有注意到連長的大手偷偷在她胸前捏的那一下。
? ? ? 在此之前,李月如見過連長。軍營排練大合唱,請她去當指揮。那個時候,連長一本正經,目不斜視,沒有一點過分的熱情,就像接待一個軍人家屬,有的也是階級弟兄般的微笑。李月如不甘心。他對她的無視,那簡直是一種恥辱,是一種對女性尊嚴赤裸裸的踐踏。她異常憤怒。
? ? ? 這種感覺猶如地殼坍塌,一塊一塊的自尊心四分五裂。一個鄉村女教師,才20歲不到就已經像被埋進地里的一節玉米,無人問津的過完一生。看著太陽底下那些農婦的黑色臉膛,她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甚至,她都已經看見村邊自己的墳頭上長滿了沙蒿。
? ? ? 這種坍塌和憤怒感日漸生長,卻又讓她心生羞愧。她一個城里的藝術生,竟然要恬不知恥的通過勾引一個中年男人的來證明自己的魅力和價值,簡直是雙重墮落。但這墮落之中也隱隱掩藏某種希望,正是這點希望最終長成一片綠蔭,供她躲避農村生活粗俗而失敗的刺目。
? ? ? ? ? ? ? ? ? ? ? ? ? ? ? ? ? ? 四
? ? ? 終于,連長還是捏了。
? ? ? 正中下懷的喜悅讓李月如羞愧難當,更讓她羞愧和吃驚的是她竟然連推擋一下都沒有,這下子坐實了她主動勾引的罪名。她甚至連裝作驚恐或者害羞的樣子都省略了,就那么直截了當,她已經錯失良機,錯失了一個當烈婦的機會。哪怕象征性的掙扎一下,也能為她贏得幾分含蓄。就像下水前,聰明人都會用腳互相試探,而她一個縱身就跳了下去,還一下子就沉到了底。
? ? ? 只怪當時事發突然,沒有那么多時間供她演習,而她操練那些欲迎還拒的把戲,顯然還半生不熟。只是她沒想到,這一捏,看起來是彌補了她一小塊,但實際上卻割讓了一大塊。連長趁勝追擊,不知有多少次用那天的事情來調情,說她那天多么風騷,多么性感,他有多么驚險……說到后來,都快成了他自證清白的陳詞,成了他自抬身價的資本。以至于那只帶點罪惡感的手仿佛長在了她身上,現在還掛在胸前搖搖欲墜,成為了某種帶有烙印的象征。
? ? ? 但他依然是愛她的吧!李月如又一次想。
? ? ? 次數多了,她甚至有點迷戀這種感覺,不停地相信他們之間是純粹的,但又不停地推翻想象。她一次次求證,甚至不惜動用分手這種恐嚇,來和他們之間的這點關系較勁,各有輸贏。這已經成了李月如發明的一項游戲了,就像一次次拋起硬幣,打賭它會哪面朝上。這讓她欲罷不能。
? ? ? 想起第一次說要分手,那個四十多歲一米八三的山東男人,哭的像個淚人。到最后拔出手槍來以死相逼。完全沒有一點軍人的樣子。這情景讓她反復咀嚼,嚼出了惡毒的快感,得到了極大的快慰。當然最后都以上床告終。有了這點前奏,他們的床事也跟著高潮迭起。算是贈品。尤其是那把槍,冰冷而帶有殺氣,后來更成了他們激起情欲的道具。這樣想著李月如不禁冷笑了一聲,但這種笑是危險的,李月如馬上警覺了起來,那叢沙蒿仿佛是站立的崗哨,不懷好意的在她身后窺視,仿佛洞察了她的秘密。這種感覺讓她窒息,她此刻就像一個準備上吊已經把頭探入繩套的人,就差臨腳一蹬。
? ? ? 泛濫的情欲,就像潰堤的洪水,一發就不可收拾。但再驚濤駭浪,沖刷了兩年,也到了退了的時候。目前,她已經擱淺在灘涂上。她的嘴一張一合,瀕臨死亡。比如張六兒那膽大妄為的猥褻,那一聲叫罵,就是劈頭把她按向砧板的一把明晃晃的刀。
? ? ? ? ? ? ? ? ? ? ? ? ? ? ? ? ? ? 五
? ? ? 她和連長的這種關系,顯然是錯誤的。她迫使自己認定錯誤不在于她,而在于連長的老婆。那個五年前只來過一回的“軍人家屬”。這個"家屬"雖然素未蒙面,卻已經見縫插針的嵌入她和連長之間,像被他倆謀殺后匆匆掩埋的尸體,隨時等著東窗事發。
? ? ? 她曾經擬好了很多借口來安慰自己,其中包括那個家屬已經出軌了,外面已經有了人,他們之間感情已經破裂了,甚至包括“家屬”身患殘疾不能夫妻生活……等等等等,仿佛那一段時間編造他們夫妻之間的矛盾已經成了李月如的頭等大事。這些借口像一塊塊磚頭,被她精心燒制出來,砌成一堵高墻,越砌越密,密不透風。本來巴望著能把墻砌成堡壘,卻不想生生把這墻砌成了墳墓。李月如再一次感到絕望。
? ? ? 其實,真正讓她絕望的,又何嘗是那點名分。是該下定決心結束這一段關系了。否則她不是在泥塘里干涸而死,就是被提上砧板剁碎。距離那排小房子越來越近,李月如百感交集。想到即將見到的連長,即將說出的話,她心中竟然最后泛起一絲溫情。
? ? ? 如今再提分手,連長已經熟能生巧的配合爆發情緒。但最終,都演變成了上床前的調劑。甚至,如今連調劑都達不到了。像一條已經被玩死的魚,散發著濃烈的腥臭。
? ? ? 當初李月如還趁機提續一下連長離婚的事情,連長在沖動之下也表過態,然后卻不了了之。后來退而求其次,借機提出工作調動什么的,顯然,也沒有得逞。李月如早該明白了,兩年了,這么長的時間,該離的早離了,該調的早調了。借口當然是很多的,除了兒子父母,首當其沖的就是軍婚,需要組織批準。這簡直是尚方寶劍,堅挺的無可撼動。到最后,連調動工作這件事情也成為了他誘她上床時的前戲,好像那是為李月如準備的的一劑春藥,屢試不爽。
? ? ? 一次次的落空,再好的藥漸漸也失了效。想到這里李月如更加坦然。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一個卑鄙之人。兩個卑鄙的人之間,其實不配談愛。
? ? ? ? ? ? ? ? ? ? ? ? ? ? ? ? ? ? ? 六
? ? ? ? 終于走到了這排房子前,太陽已經西斜。地處高原的農村,夏天格外涼爽,尤其是傍晚時分,幾縷霞光把榆樹葉染上了血色,大樹掩映下的半堵墻垣散發著柔和的金光,顫顫巍巍,竟有了佛堂廟宇的寶色。樹葉輕微抖動,片片翻飛,升騰起無數火紅。李月如在門前站了一會兒,陽光穿透樹葉落于腳下,宛如一地碎金。李月如一襲黃裙,長發披肩,鑲嵌在樹干和房子之間,像一叢即將枯死的植物。她好久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這樣美的傍晚,美的讓她突然想相信愛情。
? ? ? 她推門,進去了。
? ? ? 連長果然已經等在炕上了。已經不再年輕的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從每一條可見的皺紋里流淌出來,將他的臉襯托的油光水滑。李月如胃部突然不可遏制的涌起一股惡心,她不由得扶著墻,緩緩坐下。才兩年時光,就把彼此的好感消耗的如此干凈。李月如悲哀的想。時間真是一個殘忍的東西。至少,在他們這里得到了證明。連長以為她身體不舒服,忙張羅著噓寒問暖端茶遞水,但一想到這只是為接下來的媾和做的一些準備,李月如突然“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 ? ? 這下好了,連長臉色微變,真的關心起來。褪去了欲望的樣子看起來倒是讓人有一些平和。一些尋常的家常過后,兩人終于無話可說了。李月如心里暗暗想到,原來,脫去了偷情這張皮,他們之間包裹的不過是一團虛無的空氣。下一句話,似乎連怎樣起頭都不知道。
? ? ? 突然,連長就像想到了什么一樣,竟然咯咯的笑像個孩子一樣,把李月如嚇了一跳。再一回頭,連長手上不知怎么已經多了一個物件。李月如定睛一看,居然一時間不能辨認出來這是什么。她看了一眼連長,他臉上十分得意,還有一絲赤裸裸的興奮。似乎等著她應該表現的像個小女孩一樣嬌笑著這飛撲進他懷里去爭去搶的看。或者,這又是一件更大更強的道具。
? ? ? 可惜,李月如沒有如他所愿。一時間,他像被釘在那里了,手里舉著東西,像一個木偶。一個戲子說了一句笑話本以為掌聲雷動卻結果鴉雀無聲,他不知該怎樣下臺。但也不能這樣老站著。終于,連長自己訕訕地笑了一下,伸手把東西遞給李月如。李月如也不好不接,伸手接了過來。
? ? ? “看看,這是部隊新增加的裝備,手榴彈!”連長故作興奮的說,為了渲染一種緊張而神秘的氣氛還故意壓低了嗓音。
? ? ? “哦……這就是手榴彈呀……”這倒是新鮮的很。李月如這一回決定搭腔了,既然已經化膿了,也不能一直老捂著。總的找個什么東西,把這層皮挑開。只不過,這東西目前看來是手榴彈。
? ? ? 李月如看著這個蘿卜一樣的東西,完全沒有任何興趣。倒是連長,喋喋不休的講這手榴彈的功效,仿佛抱著一個千年老參。他似乎會錯了意,誤以為每次讓李月如動情的是一些冰冷的毫無知覺的武器。又不知絮絮叨叨的講了多久,直到月亮東升。李月如終于決定打斷他,她要步入正題了,或者叫故技重施。
? ? ? “老劉,我覺得我們還是……”話音還沒落,突然聽見窗子外面有響動。
? ? ? “誰?”連長一個凌空飛身,躍到門前,身形矯健,一點也不像四十多歲的人。果然是當兵的出身。
? ? ? “呼啦”一下,聽到窗外有人跑開了,李月如頓時面如死灰。
? ? ? 連長把門猛地打開,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連跑帶竄的逃走了,他習慣性的拔出搶來,閉眼瞄準,屏住呼吸。
? ? ? 然后頹然的停了住了,閉上了雙眼。在他閉上眼的瞬間,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大喊:“來人呀!捉奸啦!劉連長要殺人啦!”
? ? ? 這一瞬間,屋內的人感覺時間停滯并且凝固了。然后,不知從哪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越裂越大,噼噼剝剝,終于,天地間仿佛由遠及近的發生了一次炸裂。
? ? ? 他們隨后聽到周圍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和呼喝聲。還夾雜著打打殺殺的叫罵聲。
? ? ? 完了。
? ? ? 這是李月如第一個涌出的詞匯。
? ? ? 跑!
? ? ? 在這個詞匯還沒來得及涌出的時候,連長已經奪門出去,飛一樣的只剩半個影子。
? ? ? 李月如再一次面如死灰。
? ? ? 就在她一動不動的坐著像一個泥塑一樣的時候,“砰!”的一聲,連長又回來了。他一步跨在李月如面前,一把拉住她,咬牙切齒的說了一句,走!
? ? ? 李月如看著這張漲紅了的已經緊張到扭曲變形的臉,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這個男人才是她一生的依靠。他像一個光芒萬丈的天神,又或者是什么救世主,連那扭曲的面容都顯的偉大而高尚。這個男人是愛她的,這個男人是愛著他的。羅密歐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在這一瞬間,為了他,李月如覺得自己是可以去死的。她被眼前的男人感動了,也被她自己的悲壯感動了,她淚流滿面,鼻涕和眼淚全部噴到了連長的胳膊上。她使出全力緊緊抓住連長的手,就像掐死一個最后還活著的動物。
? ? ? 是的,他沒有拋下她獨自逃脫,他沒有拋下她獨自逃脫。
? ? ? 李月如勉強撐起兩條軟綿綿的腿,站起來,剛要邁步,眼前一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下,手掌被生生戳進去一根木刺,卻感覺不到疼。她一片空白又一片黑暗,像漂浮在一片大海上,沉浮不定,周圍死寂。不,還不如漂浮在大海上,更像是坐在火山口,烈焰炙烤,皮開肉綻。
? ? ? 李月如突然想起佛經里的“無間煉獄”。
? ? ? ? ? ? ? ? ? ? ? ? ? ? ? ? ? ? 七
? ? ? 他們倆踉踉蹌蹌互相扶持出了門,沒走兩步,就發現逃走已經不太可能了。前面不遠處聚集了不下十個人。左邊,右邊,都有。這些人在月色籠罩下,面目猙獰,活像夜叉。
? ? ? 連長舉起手槍,“砰砰砰!”沖著天空,連開幾槍。
? ? ? 人群“哄”的一下四散逃開,卻又像盯著肥肉的蒼蠅一樣,稍作盤旋,“嚶”的一聲,又都不要命的圍了回來。他們的嘴角帶著勝利者的微笑,一邊發出怪叫,一邊打口哨。
? ? ? “抓住他們!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走!”
? ? ? “快堵住!”
? ? ? “他不敢朝咱們開槍,這對兒奸夫淫婦,打死狗日的,還要做殺人犯?”
? ? ? "抓住那個臭婊子!操死那個臭婊子!"
? ? ? ? 人們故意大聲喊叫著,唯恐他們聽不見。其中有一個人的聲音最尖酸最高亢,李月如聽出來了,那是張六兒。
? ? ? 槍聲帶著血腥氣,漸漸彌漫,吸引了更多的人來。人們像螞蟥一樣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他們大規模的沖著這個方向涌動,喘著粗聲,帶著亢奮,發出嗤嗤的熱氣。
? ? ? 這注定是一個躁動的夜晚,沒有什么比捉奸更能刺激和挑逗農村人庸俗而枯萎的神經。
? ? ? 被堵在房里了!被堵在房里了!還是軍用家屬宿舍……婆姨女子娃娃大人,急匆匆的奔走相告。呼朋引伴拉家帶口,臉上露出詭秘而興奮的神色。一個女人著急的忘了戴頭巾了,被另一個女人一手推著不讓回去找;一個男人跑的把鞋丟了,要不是蒺藜兒扎的腳疼,鞋就差點不要了;一個娃娃跑的跌倒了,還被大人連踹了幾腳一把拉起來,生怕耽誤了好事。整個村的村民,像煮著的一鍋沸水,炸裂翻滾的水泡懷著同樣的信念,時而雜亂時而有序,不用動員,無需組織,自覺而自愿的,去打必勝的一仗。
? ? ? 人們像潮水一樣涌了出來,向山梁上涌去,向山溝里涌去,向榆樹林涌去,狗也跑出來了,雞也跑出來了,仿佛那間小房子是大洪水時期的唯一方舟。
? ? ? 仗還沒打,連長和李月如就徹底敗了。他們在越來越多的人趕來圍剿之前,就退回了屋子。這是他們唯一的戰壕。
? ? ? 連長把門從里面反鎖了。
? ? ? 完了,他們已經徹底完了。已經顧不得想剛才那幾槍應不應該放,總之,已經完了。
? ? ? 他們平靜了下來。
? ? ? 一個鐘頭過去了,又一個鐘頭,過去了。
? ? ? 夜色,越來越深。
? ? ? 后趕來的人得知奸夫淫婦退回了房子,都異常失望。但他們不甘心,他們要等待。看無可看時,看看那房子也是好的,那墻,那屋頂和榆樹,都描繪上了色情的形狀。讓人眼熱心跳,面色潮紅。仿佛那兩個恬不知恥的人還在做非分之事。來的人想入非非,仿佛已經進入那個淫穢的屋子,加入了這場公開的奸淫,平時暗地里做的事情可以全部掏出來擺弄。那對狗男女充當了他們的保護傘,此時仿佛無論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他們天然已經占領的道德的制高點。年輕的女子和小子,不時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發出咯咯的笑聲。也有混亂中婆姨被摸了奶子捏了屁股的,引出親昵的咒罵和調笑。
? ? ? ? 終于,就像商量好了一樣,屋子里再沒有了動靜,外面的人們也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一時間,萬籟俱靜。間或夾雜的一兩聲狗叫。有的娃娃累了,哭了幾聲,要回去睡覺,被大人按住了嘴。鄉村的夜晚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奇觀了,路上是人,溝里是人,山梁上是人,房頂上是人,樹上是人……但卻死一樣的寂靜。
? ? ? 黑夜中有兩股力量在進行著較量,空氣中彌漫著硝煙的和淫靡味道。人們就像狼群一樣紅著眼睛,圍坐在一起。他們也不上前,也不撤退,就這么死死的盯著。好像就等一聲令下,那倆具活人就要被撕扯干凈。一股子血腥味兒在人們喉頭滾動,咽下去,又翻上來。這些血腥味攪拌著四處交匯的眼神,織就了天羅地網,他們插翅難飛。
? ? ? ? ? ? ? ? ? ? ? ? ? ? ? ? ? ? 八
? ? ? 李月如看著這個坐在炕上頹然的男人,像被巨雷碾過一樣,軟綿綿的。一時間,好像老了二十幾歲,不,直接老死了。死的已經落滿了灰塵。
? ? ? 出去,身敗名裂。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軍人。破壞軍婚罪,這個時代,又是這樣一個時期,等待他們的,不僅是坐牢,還可能是死罪。想到這里,李月如又低低的啜泣起來。她還不想死。
? ? ? 連長沒有動,眼睛間或一輪。
? ? ? 李月如后悔了。
? ? ? 后悔昨天惹惱了張六兒,后悔今天來找他,后悔路上沒小心,一直后悔到那罪惡的初見,那只手,那一捏,通通都是罪魁禍首。后悔就像鈍刀鋸肉,一下一下磨鋸著兩個疲憊的人。
? ? ? “老劉,現在怎么辦……”
? ? ? “老劉,我們能逃出去么……”
? ? ? “老劉,你為啥不能和你老婆離婚?"
? ? ? “你要是早離了,我們……”李月如又哭了起來。
? ? ? 這句話像揭掉了魚鱗,血肉暴露在空氣中,又寒冷又疼痛。連長掙扎了起來,瘋了一樣用力的捶墻,發出低低的哀嚎聲。像哭泣,又不像。
? ? ? 哭完了,過了半晌,李月如突然說,其實老劉,我今天來是和你說分手的。
? ? ? 連長緩緩轉過了身,再沒有驚慌。面無表情的就像帶著一個人皮面具,皮下包裹著某種鐵器。他冷笑一聲,說出的話就像在譏諷:
? ? ? “現在說分手,還有什么用。你又走不了。”
? ? ? 是,事到如今,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李月如慘然一笑。同為魚肉,何苦再相煎。
? ? ? 窗外月色皎潔,漸漸西偏。此時此刻,也只有耗著了。等人群散去,許有一線生機。硬著頭皮出去吧,兩個人一起,是殺是剮,到也算適得其所。兩年都耗過去了,耗這一會兒算什么。其實,偷情被抓,也是能料到的。想要刺激,這是正常代價。只不過來的早了些。李月如終于平靜下來,像一灘死水。那些在她看起來低賤的農民們,如今都站在道德高處要審判她了,張六兒,一個告密者。他以為這樣他就能染指她了?她不由得發出冷笑。與其被他們這樣的作踐,還不如一死。
? ? ? 死?李月如突然心頭一熱。她扭過頭,說:老劉,橫豎躲不過,要不咱倆今天就死在這兒。咱們也轟轟烈烈,不枉相識一回。你敢不敢?她突然激動起來,他既然沒有選擇獨自逃跑,返回來就是要共生共死的。索性豁出去了,什么都沒有了,至少這愛,是可以證明的。她越想越激動,以至于搖搖晃晃的起身向連長身邊爬過去。他有槍,死也是痛快的。她胡亂摸索,又恰好觸到了不知什么時候放在那里的手榴彈,她一把抓住,抱在懷里,更像護住什么法器。這下好了,真是老天注定。想到一聲炸裂之后,萬物灰飛煙滅,唯有他們的愛永垂不朽,她的身體也跟著劇烈的抖動起來,她眼神熱切,嘴角更是露出詭異的微笑,披頭散發,月光下像一個女妖。
? ? ? "你瘋了吧?!"剛才還一動不動的連長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遠遠的看著這個幾乎喪失神智的女人向他爬過來。待到他看清李月如手里竟然握著那個手榴彈的時候,臉色灰白。他一躍而起狗一樣撲倒李月如,搶下手榴彈,出了一身細汗。連滾帶爬的躲到遠處。
? ? ? 李月如還來不及抵擋一下,就被推在了一邊。她一瞬間沒了力氣,癱軟在炕上。沒料到這個男人竟然連裝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他僅有的一點英雄主義,在他逃出去又返回來的那個時刻已經消費了。也許……李月如呆呆的躺著。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那會兒你明明已經出去了,為什么不逃走又返回來?"
? ? ? "我怎么能逃得出去?"連長顯然還驚魂未定。
? ? ? "哼。"李月如冷笑了一聲。她又一次殘忍的證實了一點。他回來也并不是因為他想著她,而是他根本就逃不出去。
? ? ? "你什么意思李月如,要不是你當初勾引我,我能到這步田地?要不是你招搖的樣子,晃來晃去,引的村民跟來,我能到這步田地?都已經這樣了,你還陰陽怪氣要死要活。要死你自己去死去!現在就去!"連長突然倒像那個手榴彈,被那一聲"哼"點燃了。
? ? ? 浪漫主義的幻想瞬間化為齏粉。李月如徹底絕望了。她就像一個大夢初醒的人,睡了好長時間。看著連長氣急敗壞的樣子,李月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過。她不慌不忙的說:"那既然這樣,你就一個人先走吧。你先出去,去給他們說是我勾引的你,我強迫的你。我把責任攬下來,你就不會受什么處罰了。回去再對你老婆好一點。多給村民一點好處。"李月如說著,竟有些凄慘起來。說完,她盯著連長,不出所料,她分明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喜色。
? ? ? "月如,事到如今,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我對不住你。但是你放心,我畢竟還是有些權力的。只要我出去了,這件事過去了,我馬上幫你調工作,去一個新地方,沒有人認識你的。你放心。天一亮,我就走……"連長瞬間溫和了下來,連一個假惺惺的拒絕都沒有,就這么急吼吼的迎上去了。就像一個快渴死的人,就等著她這一口水。
? ? ? "嗤"。李月如嘴角抽動了一下,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 ? ? 天上明月孤獨而圓滿。
? ? ? "一對對鴛鴦水上漂,人家都說咱們兩個好……"突然李月如敞開嗓子唱了起來。響徹山梁。割破夜色。
? ? ? ? ? ? ? ? ? ? ? ? ? ? ? ? ? ? 九
? ? ? 山中起霧。地上樹枝搖動,風聲漸慢。一縷霧氣四散飄浮,整個村子仿佛空無一物。巨大的天幕垂懸,俯瞰世間,村莊寧靜,萬物寧靜,東方微微透亮,月亮西墜,漸漸下沉。
? ? ? 人們揉了揉眼睛,天色發白,有些人已經離去,有些人還等著。還有一些人等不及了,開始蠢蠢欲動。
? ? ? 后來據走在最前面的張六兒說,他當時什么也沒有就覺得腳底下"轟"的塌陷了,然后天旋地轉就飛了出去。后來他嘴里的版本就換了,略帶興奮講述他親眼看見李月如拉響了手榴彈,連長和她緊緊抱在一起,他急中生智往后一倒,這才撿了一條命……有人反駁,說分明看見兩人打了起來,拉扯間不知怎么就觸發了機關。還有人說清理出來的現場就剩一只手握著搶,是個女人手。定是開槍打死的,而后引爆。末了,他們總要咂咂嘴兒,吐口唾沫,嘆一聲:作孽啊!都是他媽的作孽!
? ? ? 也有一些人說,那天夜里晚些時候,他們似乎聽見李月如在唱歌,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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