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家住農村,那一年大雪,奶奶在門口向陽的地方撿回了一只貓,貓咪不大,黑白相交的雜紋,瑟瑟的樣子,腿上還有一處明顯的凍傷。奶奶將它放在燒得火熱的炕頭,又用溫水袋以毛毯與它包在一起。不多久,它就緩過了寒勁,又過了些日子,凍傷處脫落的毛都重新長了出來。奶奶說不知道這是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還是不小心走丟的家貓,便遣爺爺到村上問了一圈,見無人認領,就做主將它留下。于是,它便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只寵物。
其實,那時的我對“寵物”這一詞并沒有太多概念。只是歡喜地知道,它和家里養的那只驕傲的大公雞、會下蛋的母雞、兩只北京鴨,以及屋檐上那對整天飛來飛去的和平鴿很不一樣,它是唯一一只被準許進入屋內的動物。我可以抱著它跑來跑去,可以和它一起分享我愛吃的飯食,可以愛不釋手地捋著它背脊上的毛,肉肉的暖暖的滑滑的。我最喜歡的就是摟著它睡覺,聽它臥在身邊,發出輕快而連續的“呼嚕、呼嚕”聲,靜夜里十分清晰,卻又令人心安。
不過這件事項曾被我媽明令禁止過,她說貓的身上都有細菌,不該被帶進被窩,也不準我用嘴親它。每次發現我摟貓睡覺,她就會將它拎出我的被窩,再扔回臥室外。數次抗議未果,我只能改變戰略,每晚等大人們都睡下了,便悄悄地起身將臥室門留出一道縫,再掀起被子的一角,等著貓咪鉆進來。大多時候,這招都屢試未爽,只是有幾次,它打呼聲實在過大,不免被抓包,于是又被驅逐“出境”,連累著我也被一頓數落。
相處的久了,我發現它平日里總是一副懶洋洋的狀態,夏天就四仰八叉地癱在窗臺上或是屋外的院墻上,邊曬太陽邊舔著自己身上愈發光亮的毛,冬天則蜷縮在溫熱的灶門前,對著灶膛里尚未熄滅的火星子瞇眼打盹。有段日子,它更加憊懶起來,連走路都開始慢悠悠地連晃帶跩,我看著它圓滾滾的身子,憂慮著是不是該給它的伙食減量了,奶奶卻告訴我,它怕是懷孕了。
一個尋常的周末早上,我睡醒了睜眼,覺得被子里不太尋常,掀開一看,竟有斑斑血跡,還有幾個沒毛的粉紅色小怪物蜷縮在一起,不停地蠕動著。我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下了炕,奶奶循聲而來,看到這情形卻是撲哧一笑,嗔怪道:“這貓,還真會選地方下崽!”一臉懵逼的我才知道,這貓,竟這樣毫無預兆的,在我被窩里,繁衍了后代……
后來這事曾一度成為家里的笑談,我媽每次說起來都要加上一句:“看你以后還摟著貓睡覺不!”摟,還是要摟的,只是自它升級做了貓媽后,我就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了。奶奶在儲存糧食的下屋里給它們搭了個窩,我每次去送飯,都要待上好久,看著那五只小貓崽一點點的睜開眼睛,看著它們慢慢長出蓬松柔軟的毛,一顆心都要被萌化了。而我們的貓媽一改平常的慵懶,殷切地給小貓們哺乳、清潔身體,就連身形都不似往日的豐腴。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等小貓們都長大了,我就把它們都放進被窩一起摟著睡覺。可是一天,我放學回來,看見院子里站著隔壁的大娘,她一手拎著我們家的貓,另一手拎著一只死透了的雞,正氣急敗壞地沖奶奶說:“你們家的貓連吃了我們家三只雞,今天正好被我抓到,這樣的貓還留著干什么,趁早拿棍子悶死得了!”聽她這樣說,我趕緊上前一步,一把搶下貓咪摟在懷里,它好像也知道自己理虧,乖乖地縮著不動。
家里人千般道歉、萬般保證地賠了錢,送走了鄰居。傍晚飯桌上,我爸說:“這貓看來是留不得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前幾天就捉了后院家的鴨仔,今天又吃了鄰居家的雞。”奶奶也嘆了口氣:“看來我們和它的緣分,也只能到此了?!贝笕藗兙瓦@樣達成了一致,要把貓送走。我張了張嘴,賭氣地喊了聲不要,就轉頭跑到了下屋,抱著它邊哭邊恨鐵不成鋼地責備:“你怎么就變成了壞貓,我每天喂你的飯不好吃么,為什么要去外面偷腥?!焙髞磉^了很久我們才知道,為了確保能給小貓咪最多的營養,母貓在哺乳期需要的食物量是交配前的3倍。所以,不是不好吃,而是根本不夠吃。
為了表達我對他們所做決定的悲憤和不贊同,我給爸爸寫了個紙條,質問他:“如果是我犯了錯,爺爺要把我扔掉,你會舍得嗎?!”紙條到了媽媽手里,我得了一頓訓斥,決定還是照舊執行。送走貓的那天,我媽讓我和它道別,并讓我將它裝在大大的編織袋子里,以防它記住路再跑回來。我撐開了袋子口,卻遲遲不忍去碰它。它卻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樣,一步一步踱到我身邊,親昵地蹭了蹭我的褲腳,沖著我喵嗚地叫了聲,然后又慢慢地走進了袋子里,一如每次走進我的被子里那樣,趴下了。袋子的口被系上,然后又被裝上車,這過程里,它沒有掙扎一下,那唯一的一聲喵嗚也仿佛是在跟我說:“再見!”我哭著跑回屋里,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又哭著跑了出來,一路哭喊著跟在車子后面,直到再也看不見。
我爸沒告訴我貓被送到了哪里,但我猜想大抵不會是什么好地方。那些日子,我總會夢到它,還是初見時的樣子,它站在高高的土山丘上沖我喵喵的叫。奶奶說貓有九條命,不會輕易死掉的,可我卻擔心它會挨餓受凍被欺負,我希望它可以被好心人收養,并且不會再被辜負。
或許是覺得處理的方式太過粗暴,又或許看我總是念念不忘,一年后的某一天,奶奶又從外面帶回了一只貓,黃白相間的花色特別漂亮,探頭探腦的樣子也惹人憐愛。她說這是一只公貓,應該不會再出問題。我們為它取了個名字,叫“吉利”。
或許是公貓的緣故,吉利明顯要活潑許多,整天上躥下跳,逗雞摸鴨的,就連那對和平鴿都忌憚它三分,家里的皮沙發永遠是它磨練爪功的地方,給它個毛線球也能抓來抓去玩上半天。吉利還特別黏人,每次放學回家,遠遠的就看見它,威風凜凜地站在大門的院墻上,欣欣然沖我搖著尾巴;寫作業的時候,它總是在腳邊喵喵的叫著,如果不理睬,就直接跳到桌子上來,不知道去哪弄的一腳墊泥,得意的在我的作業本上走來走去,留下一朵朵梅花形印記。
家里人對吉利格外的寵溺,像是要把對上只貓的愧疚都轉移到它身上,周圍的小伙伴也沒事就來家里逗弄它,他們都很喜歡吉利,喜歡到了覬覦,于是吉利失蹤了,在它來到我家的第三個年頭。三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卻足以讓一只貓從幼年成長到壯年;讓它融入一個家庭,成為其中一員;讓它在一個孩子的生命歷程中刻上印記,在她心里占下位置。
我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吉利卻再也沒有回來。兩個月后,同桌毛毛告訴我,老村長的孫女前段日子養了一只跟吉利長得一模一樣的貓,只是那只貓沒有吉利那么活潑,整天病懨懨的,沒過多久就染病死掉了,給他孫女心疼壞了,大哭了一場,還叫上了幾個朋友給那貓開了一場追悼會。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我知道那只貓十有八九就是吉利,只是沒想到它對我竟情深到“寧死不屈”。我大哭了一場,又傷心了好久,從此沒再提過養貓的事。
有人說:養寵物就要負起責任,畢竟你的世界很豐富,而它的世界里卻只有你。也有人說:養寵物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畢竟我們能一起走過的時間太短,而分別是件無比痛苦的事。兩次養貓的經歷,故意與非故意間,結局都不太好,我想我是既付不起責任,內心也不夠強大。
但我是愛貓的,我覺得自己的前世可能就是一只貓,而這一世我應該屬貓。這些年,我喂過很多流浪貓,卻再也沒有養過貓,我知道,我不會再養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