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王座(四)

其四 死亡

1

“這一去,我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再見白姐姐。”烏日珠坐在高高的木桿上,看著遠處的白姐姐與岐爺爺漸漸消失在晨日之中,晃悠著腿說道。

“大概是再也見不到了。”哈達說著。哈達怎么也想不道,這一分別,再與白菖蒲相見時便是物是人非。

“哥,那太楚的花燈節真的像書中那樣,真想去看看。”烏日珠心中的別離惆悵,被京都華燈初上,火樹銀花不夜的天的憧憬所沖淡。

“為什么父親要帶著我們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五方城年年年初的祭天日也會比昨日美上無數倍的煙花。”烏日珠跳了下來,語氣中略帶著憤慨。

“父親也是為了我們好”哈達以前也不懂,不過漸漸的也明白了些。那座城是個巨大的漩渦,會將人吞噬。

十年前,他想要出大門玩,但只是推開了一些,看到無數的兵士在外面列陣,黑色的鐵甲有著如山的壓迫感。父親關上大門,把他抱回屋子里。他還看到父親顫抖的雙肩,他在院子的大堂內,正襟端坐,正看著大門,發出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就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大門就像被封印的眾惡之門,仿佛會突然打開,有毀滅一切的洪流沖進來。

那天是盛夏,卻聽不到蟬鳴與鳥叫,只聽到遠處有大火肆虐,嘹亮的號角,駿馬的蹄聲,兵士的怒吼,血飛濺的聲音,兵器碰撞的聲音。瀕死的慘叫混雜在其中如同地獄。盛夏時節,卻冷的像冬月的冰天雪地。

幾天后,他知道,一個老人死了,那個會抱著他的身子輕輕搖晃,和他說自己年輕時游歷與戰績,給他講史詩中騎龍的戰士與神靈惡魔交戰的故事,牽著他的手看他種的金黃麥田的老人永遠的離他而去了。

他們說他是老死的,父親也接受了。

不是的,他心中低低的說。但是孱弱的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那時茫然的看向那個登基為滄瀾帝國和乞顏古氏族新王的人,他的叔叔。

“走吧。下一月我們一起隨著商路去晉國玩。”哈達說道。晉國離中原的關隘最近,其實去滄瀾的都城五方更容易些。但他不想回到那座城池。那座草原中祭天日放著最美的煙花的城市是染著血的,向下挖都是白森森的骨骸。

“真的嗎?真的嗎?”烏日珠上來挽住了他手臂,一張笑臉像夏天看見陽光的向日之花。

他心情突然開心了起來,心中那個背著許多包袱的小人偷偷的躲進了房子內。

“真的!我們去看戲劇,聽唱書。”哈達笑著說。

2

“你要出行了嗎。”絡黎氏看向把自己的丈夫把象征身份的虎皮大襖脫下,穿上灰撲撲的輕甲,掛刀披弓。

“我要去圣山,見長生天。”呼和赤那說道,那是神秘的先知,掌握著命運的秘密。他需要求解。

“部族里的事情我托羅拔和圖雷勒協助你管理。放心吧,我很快就會回來。”呼和赤那擁抱了絡黎氏之后,牽出自己的愛馬,此時清晨的露水還未化為水汽,牧民還在酣睡,呼和赤那迎著一縷縷陽光,手中的馬鞭揮下,雄健的馬嘶鳴向前奔去。

“給自己的兒子下咒究竟是錯是對呢?”他一直想不明白。他不是爭權奪利的人,當時作為可繼位的王子,一直也與各大汗王保持著距離。當長生天告訴他那件事,他便知道哈達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哥哥哈爾巴達奪權的阻礙,只能選擇隱藏這個真相。

哈達痛苦了這么多年,從極北到山海關,所有滄瀾的氏族都是以武為尊的,不像中原諸國大多重用智者多于武者。他知道這個咒術會讓他的孩子屈辱,他是明白的,但他賭不起他哥哥的大度。呼和赤那面容堅毅如鐵,看向那天際遠處。

3

父親離開部族已有數日,日子如白馬過隙,波瀾不驚的度過。

世有異人,以咒惑人,亂其心智...使人見無常之物,思無因之法...北至極地,冬至蓬萊,滄瀾圣山善者眾...

哈達捧著歧舒給的書《九華奇聞錄·異術》,上面講述了九華大陸上各色奇怪難言的異術。哈達卻總覺得整卷書都在直指一個森冷事實。使人見無常之物,哈達看到這句話便心中一顫。這不就是他的病癥嗎?如果我被人從小下咒,父親會沒有察覺嗎?他突然想起小時有身穿青色祭袍的老人來到他家中,老人的笑容分外親切,祭袍上一輪烈日,橫亙長斧,是圣山的教徽。他想起父親好像與圣山中人來往極為密切,可圣山從來很少摻和王權。

哈達不敢再想,在空蕩蕩的帳篷內,突然覺得分外無助。從小他便體弱多病,毫無乞顏古王族慣有的雄健體魄,父親雖然身形不像他各位叔叔那般虎背熊腰,但仍是一等一的勇士。他卻從小在射騎刀術每每低人一頭,雖說后來身體有所好轉,也漸有氣力。但兵器,他仍舊視之如猛虎。

因為兵器于他,猛于虎甚。他掀開枕頭,下面有一把短刃,他知道,在旁人眼里,這短刃精美異常。然而在他眼中,這短刃蒙著一層血色,刃上滿是想要掙扎而出的惡魂。他不敢和別人訴說,自己看到的兵器是如此險惡之物。

哈達閉眼五指緊握刃首,陰冷的風在四周飄蕩,傳到耳邊的是低低的嚎聲。他睜眼,還是他住過的氈帳,面前是琳瑯滿目的書架,墻壁上還掛著他從父親送來的猛虎之頭,那栩栩如生的百獸之王終究不如那些東西顯眼,他實在不想去看,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沖入的他的鼻中。他看著那些從書架,從地上,從床間攀爬出來的腐尸和骷髏,它們伸向他,仿佛要把他拖入地下。他跳下木榻,踩在地上是碎骨和血肉的粘稠感。這是幻象,但太過真實。雖然他不會像從前害怕,但沒人喜歡這樣丑惡的世界,況且握住武器長久,他的血液會凍住一般疼痛。

他扔掉短刃,四周又回復了原來的正常,曾經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分不清現實。雖然不碰刀劍,但在夢中被惡鬼包圍,無數次驚醒,只能縮在被窩中想躲開那些鬼魅。

他在細細的看了那本奇聞錄,圣山兩字用中原隸書寫的分外端正。他翻到寫山川的篇幅,一字一字瀏覽下來。上面記載圖婭圣山乃草原一代有歌謠傳唱的最古老的王者征服王克泊摩爾妻子圖婭的墓山,也是草原最高大的山丘。克泊摩爾以玄武為棺槨,抱山川以掩埋,封圖婭為呼拉爾草原的圣女,薩滿在上面日夜祭奠。直至今日這些薩滿已經成為了滄瀾的圣教,與草原帝國滄瀾的王族乞顏古互相依連。他們的領袖歷代長生天是大能之輩,占卜國運吉兇,精通咒術傳聞能控人心智。

控人心智!這個詞再次讓他激動起來,將整本書看遍,又將自己之前翻閱過的書攤開。有本中原神醫編的《山河奇病》他翻遍此書也未找到他的病例。他患的可能真的不是病,而是咒術,那就有解咒之法。那他有能看見正常世界的希望。

那父親他知道嗎?他回想起父親小時會抱著做著噩夢的他入眠,如果父親...不,父親應該不知道,應該是有人,說不定瞞過他父親從小時便給他下了咒。

圖婭圣山,長生天,惑人咒術,隱藏在陰影中的人編織出一張密不透風的彌天大網,罩的他喘不過氣來。那老人崎舒又為什么給他用厚牛皮包裹的這些書,贈的這些書實在有些奇怪,仿佛指引他追尋自己身上的怪癥。冥冥之中似乎有巨獸將視線投向他這個不過十六歲的患病少年。

“哥哥,吃飯了。“烏日珠歡快的聲音從帳外,氈包的布簾被打開一角,嬌俏的小臉從其中冒出。

“她好奇的左右看了一下,說道:”哥哥你這幾日都待在氈包內干什么呢?“

”只是看一些書,上次歧老贈與的書籍還未看完。“

”書籍有什么好看的。“烏日珠一歪嘴。

”走吧,去吃飯吧。“哈達有些無奈的回應道。后母絡黎氏與父親都是沉穩的性子,但烏日珠卻是出乎意料的停不下來的性子。

“走吧。”哈達合上書,從榻上起身。

走在部族的氈包之間,哈達看著一群孩童蜂擁向外面,他拉住一個小孩子,是部族很會喝酒的庫里拉的二兒子,“庫汜達,你們那么高興去哪里?”

“哈達哥哥,圖雷勒叔叔要回來了。去晚了,就沒有好吃的了,哈達哥哥我就先去了。”小孩子稚氣臉上滿是興奮,哈達略一松手,便撒腿跑了。

“圖雷勒叔叔還是那么受小孩子歡迎。”烏日珠說著。

“想起以前,圖雷勒叔叔每次從城里帶吃的,整個院落的孩子可都爭不過...”哈達還未說完,腰上便受了一拳。“現在從王城到這里,倒還是叔叔他帶小吃。”哈達苦笑著說完。”

“請圖雷勒叔叔一道吃飯吧。”烏日珠說完,便隨著小孩子向前走去。哈達卻知道定是她嘴又生了饞蟲。

哈達的部族是用木柵圍起來,許多孩童邊嬉戲邊等待商隊的歸來,眼巴巴的瞧著。落日離人歸,庭門孩童戲,分外美好。

想來這是第一次圖雷勒那么晚歸來,是買賣貨物時遇到麻煩了嗎?哈達想到。他看著圖雷勒那支隊伍往這邊趕過來,總覺得有一些不對勁。但那車馬中的大旗是乞顏古的旗幟,銀白的狼頭嘯著黑色的月亮。圖雷勒的車馬離部族領地越來越近,但太陽快落下去,看不清那些人的身影。

不!那群人不是圖雷勒叔叔的車隊,圖雷勒每次來時,都會揮舞著大旗策馬先行來到部族,次次如此。

那隊車馬突然前方騎馬的人開始策馬奔馳而來,可是不光帶頭的旗手沖鋒,后面的騎手也開始沖鋒,亮出刀鋒。那些偽裝成貨物的馬車,被他們拋棄,如同嗜血的野獸放棄潛伏從密林中跳了出來。

“那不是圖雷勒,是惡匪。”哈達高聲喊道。遠處的騎手已經搭弓射箭。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這小部族之上。

"射!”

遠處有號令聲落下!

如雨的羽箭已經飛了過來,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哈達把幾個孩子抱了起來向后跑去,更多的孩子就像割麥子般倒了下去。歡欣的歡迎會轉瞬變為殺人者的盛宴。有孩子慟哭起來,隨同的女人尖叫抱起自己或認識的孩子,拼命的抹著眼淚。放哨的人吹起號角,嗚嗚的號聲讓部族所有的氈包都喧囂起來。因為號角聲只象征一件事,有敵人。

“關上門!”哈達吼了出來。幸存的放哨守衛將簡陋的木門極快的關上。這并不能阻擋這隊前來殺掠的匪徒,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人還進攻狼旗庇佑的部族,雖然父親被剝奪權力,但乞顏古氏族的威嚴無人可觸犯。為什么他們敢冒犯呼拉爾最偉大的氏族。

“去通知所有部族的男人,拿起最鋒利的彎刀,有大批的敵人。叫婦女,小孩都往后退。”哈達放下左右手的小孩,跟他們鄭重的說道。他需要他們通知后面的氈包這里具體的情況。這兩個小孩沒去看倒在血泊的同伴,強忍著淚水跑開。

這隊進攻的騎兵只有三百余人,但這個坐落在此地的小部族也只有不到兩千人。只有盡快集中反抗的力量,才可掙得一線生機。

哈達看到那些中箭倒在地上的人,聽著他們的慘叫,他沒有扭頭去看。他需要去找羅拔和后母,那樣才可能阻止那群惡匪。他拉起呆在原地的烏日珠,往主帳走去,那隊騎兵只需一分多種便會沖到此地。哈達突然恐懼起來,拉著烏日珠奔跑的手不住的顫抖,他所有的鎮靜都是偽裝的,恐懼從他心頭一點點泛起,就像小時夢中有惡鬼抱住他的腿將他拖入黑暗。

但那些流血的,死去的,痛哭的都是真的,現在就在他后面真實的發生的,不是夢境。狼旗已被人奪去,那個滿臉扎人絡腮胡,笑聲震雷響圖雷勒叔叔再也不可能大力擁抱他了,再也不能灌自己酒,再也不能高聲吹噓自己年輕時殺了許多中原小崽子。

死亡猝然而來,早上他們還在談論一月后去晉國,此時卻要想辦法活命下去。

太陽已經落下了地平線,帶來死亡的馬賊高舉著火把向四處奔逃的小部落沖擊。沒人知道他們為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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