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不再是當年水嫩靈巧的秀秀，她老了。
也許她還不老，但她忘記了年齡，她總覺得活了好多年。
好多年就這樣過去了，秀秀的腦子也糊涂了。只是，有一件心事，她從來沒忘記過。
時至今日，她不敢走過那條街。但凡一生中最深刻的地方，往往最不敢回去。往事就像一壺陳年濃酒，只消擰開蓋子，就讓人醉。秀秀不怕醉，她怕醉后的清醒。
但是，只有清醒地面對，才能真正放下。出走半生，生命將近黃昏時，秀秀終于回來了。她決定去走一走，尋一尋那古老的咖啡店，也算還了這個心愿。
夕陽西下，秀秀身穿藍底花布衣，忐忑著，輕輕慢慢地，走進了百年老街，走在紅紅火火的晚霞中，夕陽照得她睜不開眼睛，她低著頭，邁開輕柔的腳步，晚霞仿佛為她披上了紅色的頭紗……
她有些不自然，低下頭，不敢看兩邊的店鋪和人來人往——
啊，像極了當年那一抹難掩的羞澀！
但是，歲月已逝去。秀秀清醒了一下腦子，皺了皺眉，暗暗嘲笑自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時隔多年，這一條街變化不少。那個林家小鋪已換為廣茂商行，曾經人群熙攘的便民郵局呢，現(xiàn)在已被一家北部灣珍珠閣代替，有些店鋪沒多大變化，比如李姨蝦餅鋪、稆興牛肉店，店面裝修好了些，招牌仍不變。
那么，老道咖啡屋呢？秀秀最緊張的還是這個。她走著，忽然在一叢開得正燦爛的杜鵑花下，停了下來。
就是這個位置，在那一叢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杜鵑花里，掛著一個簡單的招牌：老道咖啡。
秀秀的目光停滯了幾秒，仿佛一切喧囂頓時安靜了下來，而她的心卻澎湃著，回憶排山倒海向她涌來……
當年秀秀十八歲，在此之前她是個打漁的姑娘，終日劃著小船在水上，在蘆葦蕩里。后來，在城里的舅舅給她找了一份活兒：去咖啡店里打零工。
秀秀做事勤快，手腳靈活，年輕的老板娘很喜歡她，讓她住在咖啡店的樓閣上，免了住宿煩惱，而且工錢按時月結。秀秀也喜歡這份活兒。
在咖啡店里并不忙，那時客人也不多，有錢人才愛來這種地方。閑著時，秀秀站在柜臺上發(fā)呆，望著大街上人來人往，各種新鮮的事物讓她感到新奇。
秀秀不知道，她在看風景時，她也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那是一位儒雅斯文的年輕人，他雙手握著咖啡杯，目光落在秀秀身上。
那時的秀秀，年輕貌美，如同一株出水芙蓉，纖塵未染，楚楚動人。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一雙黑眼珠尤其靈動，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
他第一眼就喜歡上秀秀了。當秀秀回眸時，正撞上他深邃的目光，秀秀不由得臉一紅，逃也似的趕緊退下去了。
日子久了，秀秀也悄悄關注起他來。秀秀知道他愛喝哪個咖啡，喜微苦口味，加少許糖。他性格開朗，喜歡樓閣上靠窗的位置。他總是黃昏時來，晚飯后的時間，他一邁進腳步來，秀秀就滿心歡喜。
他請秀秀喝咖啡，和秀秀聊天。秀秀也喜歡和他相處，抿一口醇香的咖啡，細細品，香味兒在味蕾上翩翩起舞，咖啡店里暖暖的燈光照著他的臉，秀秀的目光有點搖曳，咖啡讓她記住了幸福的味道。
秀秀放工后，他帶秀秀去逛街，去玩兒。那條長長的街，秀秀走了很久都不覺得累。他對秀秀很好，給她買上好的綢緞布匹，帶她下館子吃好吃的。天黑時，又把她送回咖啡店，他才回去。
他真心喜歡秀秀，秀秀心里呢，早已認定了他。
那時，他正在這座城里上大學，一有時間他就去咖啡店里找秀秀，跟秀秀說學校的種種新聞和趣事。秀秀一邊磨咖啡豆，一邊靜靜地聽著，秀秀多想和他一起去上學啊！但是不能，她沒爹沒娘，從小跟著奶奶，她沒有這個錢。而他呢，他是當?shù)匾粋€油商的兒子，出身富家，要什么有什么。
秀秀想著，不禁黯然神傷。她只好努力干活，多掙點錢。秀秀讀書雖不多，但很能干，撣土抹桌、燒茶煮飯、漿洗縫補、事事都做得很精到。她能做家務，也會算賬。秀秀的女紅做得特別好，在咖啡店沒事時，她買了緞子、各色絲絨，飛針走線，給他做棉帽子、織圍巾、納鞋墊，手工一點兒也不比商店里的差。
每到月底，秀秀就回鄉(xiāng)下一趟，她的家在很遠的水鄉(xiāng)里，在那高而密蘆葦蕩里。他每次都陪她去，兩個人劃船。
“秀秀，將來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他說。
“嗯，好。”
秀秀回答，忽而低下頭紅了臉，她心里很緊張，就使勁劃起漿來，兩人不說話，只有嘩啦啦的水聲，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他走上前雙手環(huán)住了秀秀纖細的腰……
回到城里時，他來咖啡店的次數(shù)更多了。秀秀放工后，他們從黃昏坐到夜晚，從晚霞消失到月亮爬上來，看著這座小城，萬家燈火亮起來……秀秀心里很感激，當初遇到這家咖啡店，遇到他。
這座城市的所有繁華，秀秀都不羨慕，唯有這間咖啡店，讓她倍感親切，她的愛情，如同這簡樸的咖啡店一樣，不耀眼，不爭奪，卻溫暖人心。
秀秀想，她得努力賺錢，在這城里租一個房子，也接奶奶來住。那時候，她就能天天和他在夕陽下散步，在咖啡店里聊天……
可是，一切并不如她想的那樣。終于等到他大學畢業(yè)了，傳來他的婚訊，他要娶的不是秀秀。他娶的，是當時一個糧行富翁的女兒。
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早已定了這門親事，他無從反抗。
他結婚那天，秀秀正在咖啡店里洗杯子，她看見迎親的隊伍來了，看見他胸前戴著諷刺的紅花，秀秀不知哪來的膽子，她端起一盆水朝他潑去，幾乎用盡了畢生力氣。媒人婆正要沖上來，他攔下了。他歉意地沖秀秀笑笑，便走了。
秀秀手拿著水盆，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秀秀當即收拾了包袱，跟老板娘結了工錢，便離開了咖啡店，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秀秀想。走時，她回頭看了一眼咖啡店，它陪伴了她幾年的時光，見證了她的愛情，它依然是那樣簡樸、安靜，似乎在作無聲的告別。
秀秀真的沒有再回來過。她回了老家，依然天天打漁，后來奶奶去了，她一個人走南闖北，秀秀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但她始終沒有結婚。
今天，秀秀又抬頭看到這咖啡店，心里仍然久久地震撼著，仿佛與一位老朋友久別重逢，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秀秀整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邁開步走進咖啡店。店內裝修高雅極了，輕緩的音樂漫漫地放著，顧客們輕聲說笑，側耳傾聽，一對小情侶四目相對，笑意盈盈。
這一幕，不正是當年的他們嗎？那俊俏的女孩兒，像極了秀秀，年輕的秀秀，時光倒流四十年的秀秀。秀秀看著他們，不禁熱淚盈眶。
沒想到，當年的老板娘認出了秀秀。老板娘已長出了白發(fā)，如今咖啡店交給她的兒子打理，見到秀秀，她熱情接待，請她坐，聊起往事來……
“你走后，他常來店里坐著，也常問起你，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見他一天比一天憂愁，沒有了笑……我也不好說什么。”
“聽說，后來他離婚了，又聽說好像得了肺病，打那以后也不曾見過他了。”
……
“你走后，小樓閣空著，我就在陽臺種了一棵杜鵑花，你看，現(xiàn)在都長成一大叢了。”
秀秀什么也沒有說，聽著老板娘的話，只是輕輕點頭。老板娘要請秀秀多住幾天，秀秀搖頭謝過她，就走出了咖啡店。
紅紅火火的晚霞，絢麗如畫，變幻無窮，照在那一叢杜鵑花上，照在樓閣上的小窗戶上，照在咖啡店的招牌上，一切氤氳在紅火的晚霞中，因此顯得喜慶洋洋，杜鵑花也咧開嘴笑了。
秀秀笑不出來，她背對著夕陽，好像背起了四十年的沉重時光，混濁的淚水，流過她的雙頰，滾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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