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玲回來了,你聽說了沒有?”楓喝了一口啤酒,隨口說道。
“誰?”成亮臉色惶然,但仍沒有把頭抬起。
“回來啦,你不知道啊。”楓把啤酒杯斜斜地惦著,眼光瞟著成亮,嘴里帶了點嘲諷的意味,嗤嗤地笑。
“聽誰說的?”成亮擺正臉色,把啤酒瓶推了推,墊了墊椅子。
“這么認真干嘛,你都結婚了,還想什么,那天我見到她啦,還拖了個孩子,一堆行李,不過我沒向前跟她搭說,都多少年沒見了,同學聚會也不回應,就只有你還關心她,我猜,大概,她離婚了吧,要不,干嘛還會娘家,還拖行李,還有女兒。”
“你知道就是她了?”
“擺明就是,你不相信就算,哎,那時不是她甩你的嗎,這么緊張干嘛。”
成亮搖晃著啤酒杯里的啤酒,昂起頭來看了看吧臺的舊時大鐘,滴答滴答的聲音,他聽的很用心。
“不說了。”
“好,好,不說,你灌一瓶吧。”楓把一瓶酒推到成亮面前。
這晚,成亮沒有睡著,妻子哄著孩子睡了之后,他佯裝睡了,妻子推他他也不作應,然后妻子也沾著枕頭,不一會,傳來妻子平緩恬靜的氣息。
成亮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來到客廳前,沒有開燈,他在廳前的書柜摸著書,從右邊數起第十七本書后邊摸出一包煙和火機。
他來到樓梯口,門口留個縫,透著光,便蹲在樓梯口,把煙盒往褲子上敲兩下,從中抽出一支煙,用火機點燃起來。
成亮深吸一口,鉆入肺脾,然后一大串煙霧從嘴邊緩緩呼出,那煙霧像火車鳴笛那時的煙霧,渾濁又令人高興。
成亮很久沒有吸過煙,成亮想,多久之前呢。
二
隔了一個月,成亮周末難得沒有工作,妻子叫他帶小米出去大商場玩,成亮不想周末也開車,于是便牽著小米坐地鐵去市里最大的商場。
成亮見到美玲,她手里牽著另一個人,她的女兒,大概。
“爸爸,不是玩泡泡池嗎?”小米扯了扯成亮的衣袖。
成亮緩過神來。
“對,對。”
美玲步伐輕盈,毫無任何一絲絮亂,臉上墊著笑容,去見熟稔的人一般的笑。
“你孩子?”美玲淺眉一笑。
“你女兒?”
“六歲了。”美玲語氣帶點驕傲,這是一位母親的神氣。
“小米,向阿姨問好。”成亮舉了舉小米的手。
“阿姨好。”
“小米乖。”美玲蹲下來,摸摸小米的頭。
“叔叔好。”她身邊的女孩彬彬有禮,神韻中沾滿美玲的靈氣。
“她跟我姓,你可以叫她小紅。”
“她像你。”
“我生的嘛。”
成亮帶著小米去登記臺交錢,他執著要付美玲的那一份,美玲推脫幾句便欣然接受了。
“看來,我又得開始欠你人情了,這一點,你從來沒變呢。”
成亮不吭聲。
兩個孩子一起進去泡泡池了。
“我該怎么叫你?”
“陳美玲。”美玲曉有意味地笑了笑。
“哈,看來我想多了。”成亮笑笑說。
“你成熟了很多。”
“一眨眼那么多年了,總該成熟。”成亮苦笑。
“是呢,到頭來,還是回來了。”美玲把眼光挪向外邊,成亮看出,她不想任何人提起這些事。
“這里也不錯。”
“沒錯。”美玲喝著橙汁,笑著望向巨大泡泡池里的小紅。
她舉起手中的飲料,晃了晃,聲腔中帶點沙啞。
“真的,橙汁,比咖啡好喝。”
“或者吧。”成亮漫不經心地答道,望著杯子里的咖啡,他想一口氣喝完。
“你喝咖啡因為你穿著白襯衣,西裝褲子,還有油光可鑒的皮鞋。”
“衣服就是衣服,咖啡就是咖啡。”成亮無奈地應答。
“或者周末的時候你不該穿這身衣服,你妻子沒告訴你?”
“衣服在她眼里都一樣。”
美玲沉默著,最后她說。
“我幫你挑件衣服吧,至少,周末你不該再穿西裝。”
成亮眺望著小米。
“也幫小米挑一套。”
“還真是兩父子。”
三
“在?”
“在家。”
“你非得這么冷淡,對任何人都這樣?”
“工作久了,習慣了這種語氣,你別介意。”
“我家的電視壞了,小紅哭鬧要看春晚,你家電視沒壞掉吧?”
“我和小米也在看。”
“小米他媽……”
“她加班,電話說順便在辦公室睡。”
“在除夕夜的晚上?”
“我很想不是這個晚上,除非全中國的日歷都是錯的。”
“那我和小紅會不會打擾你們?”
“不會,小米也喜歡看春晚,剛好我買了餃子皮,餡料,各種工具都有,但孩子他媽加班。”
“看來我要大顯身手。”
“恭候大駕。”
“那等會見。”
過了一個小時,成亮家的門鈴響了,門是小米開的,兩個孩子一見面就捋在一起玩了,他們過去看春晚去了。
成亮在美玲跟前,她穿著渾身身喜慶的紅色,紅色的棉襖裹得她像個粽子,褲子也是厚厚沓沓的紅色棉褲子,連頭上戴的羊毛昵帽都是紅當當的,看起來像一個冬天的小丑。
“你穿得也太過氣了。”成亮壓著嗓子道,他的嘴巴翕動著,但沒有笑出口,他轉過身來,進客廳整理位置。
“換做以前,這么土氣的衣服我打死也不穿。”美玲把帽子放在玄關的掛擺上。
“那你現在為什么又穿?”成亮從柜子里拿出兩個杯子,進廚房里洗洗。
“老媽說這樣驅邪,她老大不小了,也該順順她意,況且現在還回到了這邊。”
成亮看見美玲端詳著自己的家,這個家是他和妻子合份買的,如今孩子也有了,家里也整的漂亮干凈,但他總覺得房子里總少了些東西。
他佇了一會,把杯子裝滿蒸餾水,端在玻璃臺面上。
“汽水在冰箱里。”
“我去再搟搟餃子皮。”
“我來幫忙。”美玲忙不迭地去廚房洗手。
“你會做餃子?”美玲說。
“我沒說我不會。”
“想不到你一個大男人。”
成亮抬起頭嘆嘆氣。
“一個不會做,另一個總得會。”
“你說的輕松,做餃子很多講究,以前……”
成亮轉過頭看看美玲,兩人沉默著。
“有些事情總會教人懂得放起放下。”他頓一頓。“你也是。”
美玲別過臉去,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是不是怪她,還是諷刺她離了婚。
“我去看看小紅。”
十一點多的時候,餃子起鍋了,房子里氤氳著餃子的各種香味,熱騰騰的餃子撲著美玲的臉,她的臉紅撲撲的,成亮覺得她像極了她年輕的模樣。
十二點多,美玲牽著小紅站在門口。
“我送你吧,太晚了。”
“不晚,新的一年才開始呢。”
“你一個女人,還是太……”
“還有小紅呢。”
小紅趕緊昂起頭說。
“對,叔叔,還有小紅呢。”
美玲欣慰地笑起來。
“我們兩個加起來,天下無敵。”
“真的不用?”
“有這個空閑,鍋里還有點餃子,你送到你妻子身邊吧,她一定想在新年里吃到你做的餃子。”
成亮頓了頓,臉上笑了笑。
“你說的對。”
“那我和小紅先回去了,你看我,一身紅,什么神鬼都不怕。”
她們果真走了,成亮走出門外,看著她們的背影,兩道影子縮成新年里的兩顆紅點,他后悔了,他真的想送她倆回去。
他折回家里,看著還沾著熱氣的碗筷,他的眼睛潮乎乎的。
“小米,今晚的事,別告訴媽媽。”
“不告訴,不告訴。”
“想媽媽嗎?”
“想。”
“我們送餃子給媽媽好不好?”
“好。”
四
再次得到她的消息的時候是她媽媽死的時候。
成亮見到她的時候,她媽媽已經過了頭七,他是在公交站見到她的,因為他不想開車的時候就擠公交車,那樣讓他更覺得踏踏實實地生活,他不懂為什么喜歡這樣,他妻子一見到公交車就厭煩,或者這就是他們產生歧見的一種思維方式。
“你也來擠公交車嗎?”美玲沒有拖著她的孩子,她雙手攥著一個商場常見灰白色大袋子。
“公交車方便些,重嗎,我來提吧。”
說著成亮便舉步過來,但美玲閃身,沒有讓他接過袋子。
“該是我提的,你不能提一輩子。”
“你還是這么倔犟,不打算找個男的過下輩子,小紅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
“我明白。”
“你媽媽也去了,你知不知道,別人怎么說你。”
“不用說,我知道,活該,不知羞恥,下賤。”美玲不卑不亢地說著,也不生氣。
“對不起……”
“沒什么好對不起的,說對不起倒是我”
“……”
美玲勉強露出笑容,她抹抹鼻子,然后說道。
“遺憾的就讓它遺憾,日子要過下去。”
“美玲,有困難的話聯系我。”
“你在可憐我?”
“為什么你就不能把這當成朋友的問候?”
“或者我并不能。”
“那你也得為小紅著想。”
美玲沉默了。
“下次帶小米過來玩吧,小紅挺掛念他呢,不過最近這段時間就算了,不吉利。”
公交車來了,美玲閃過一個微笑,轉頭進去車里,車內的人很多,她淹沒在里邊的人群里,成亮也笑了笑,她會這樣一直過去嗎?
五
又一次同學聚會,成亮混得不算好也不差,庸常歲月讓他的臉逐漸干枯,肚子隆起,他駕著他的豐田前來,來的途中載了幾個同學,加了一次油,同學告訴他,美玲也來了。
成亮沒有想到美玲也會來同學聚會。
酒過三巡,成亮又喝了口酒,徑直來到美玲身邊,或者他醉了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跟她說話。
那些人抬哄著他們,悄悄說著他們的青春往事,直到最后索然無味,他們才把嘴巴收攏。
“沒想到你也在。”成亮說。
“沒兩樣,不過是聚會。”美玲笑笑,攤了攤手。
“總得融入生活。”這話美玲說的很輕。
成亮感到一陣沒由來悲哀。
“也是呢。”成亮抬起頭,眼光木然地看著另一桌人靜靜地談話。
“你和小紅,過得怎么樣。”
“小紅長高了。”然后美玲笑一笑。
“我胖了。”
“不錯啊,胖點好。”成亮一臉嚴肅的表情。
美玲苦澀地笑笑。
“別這么說,我還下定決心要減肥的。”
“要瘦自然會瘦,順其自然吧。”
“你現在說話總是一板一眼。”
“活久了嘛。”成亮說,然后他望望美玲。“都回不了以前,人始終會變。”
美玲別過頭去,不再說話,兩人各自喝著悶酒,然后她走出去,找個借口走了。
成亮觸動了她心中什么事情了嗎,但他沒有走出去,或者他可以載她回去,又能怎樣呢,成亮望著燈光,有點挫敗感。
六
“美玲又結婚了。”
成亮遇見楓的時候楓告訴他的。
“你為什么沒去喝喜酒?”楓問他。
成亮一臉懵然,他憤怒嗎,或者心里難受,他自己也不清楚。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
“她沒給請帖你,應該全部人都發了吧。”
“沒有給我。”成亮垂頭喪氣地說。
楓張大嘴巴,然后喃喃道。
“還以為你沒膽去,我們都拿你開玩笑呢……”
“或者我也不會去。”
“其實,她只是想給小紅找個爸爸,其他人都這么說的。”
“或者吧,總要融入生活,沒錯。”成亮笑道。
成亮拉著楓去喝酒,他和楓喝了一晚的酒,摸到家里已經半夜了,妻子出來饞扶著他,直到他在廁所里吐得一干二凈,喃喃說著些妻子不想聽的粗口,他在客廳睡了,妻子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邋遢過,陪著他在另一座沙發睡著了。
早晨的時候成亮醒了,他感到宿醉的難受,看見妻子正折著身子睡在沙發上,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欣慰,踉踉蹌蹌回到房子,他把被子拿出來,蓋在妻子的身上,隨則他又摸著書柜右邊數起的第十七本書,從里邊拿出一包煙和火機。
像以前一樣,他蹲在樓梯口,留個縫,用火機把煙點著,不一會,那煙霧纏繞著往上飛,他的眼睛里似乎被熏著一般,他揉揉眼睛,深吸著一口煙,用右手撣落煙灰,他感到多年來的一種無奈感,心底無由來的悲傷。
“她怕我難過?還是什么,她以為她是誰?”成亮一邊想著,眼里潮濕了。
天色亮透了,成亮輾滅煙頭,把煙放回書后邊,妻子醒了,小米在房里,成亮拉開窗簾,陽光隔著纖維玻璃透進去,成亮身上暖融融的,他該上班了。
生活不是一樣要這樣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