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我少年冗長而繁雜的記憶中,夾雜著許多疑惑,其中一個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爺爺奶奶之間、姥爺姥姥之間,還有沒有愛情?或者說,我們的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他們的感情去了哪里?
兒時的我無從得知,這個問題被我扔在腦海的角落,時隱時現。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淹沒。
直至近一年多來,隨著親人的悄然離去,我對這個世界多了一層理解,少了一份迷茫,當年那個為疑惑所困擾的孩子終于放下追問,開始以自己的理解與世界交談。
其一
奶奶走了。走得很平靜,也很突然。
對于飽受阿爾茲海默癥折磨的她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但對于作為至親的我們來講,這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為期三天的喪事是在兵荒馬亂中度過的。所有人都忙碌而疲憊,悲戚溢于言表。唯獨爺爺,在這場忙亂中表現出一種默然,除去應酬的大多數時間,他都坐在一旁不說話。至于是回憶或沉思,緬懷或漠然,我無從得知,我只看到爺爺的腳步變得很沉,只看到他手中不斷升起的煙。
那幾天,我時常和堂姐一起在閑暇時陪著爺爺。也許爺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無意中提起奶奶的次數比平時多了很多,無論是說起過去,還是談及身邊的事。每逢此刻,我與堂姐總會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不再說話,讓爺爺慢慢把故事講完。他不曾為奶奶的離開說過一句悲傷,更不曾有過一滴眼淚,可我們隱約懂得,這并不代表爺爺從不懷念。
奶奶比爺爺大六歲,典型的舊式婚姻。爺爺當過兵,也做過干部,年輕時格外瀟灑張揚,幾乎不需要操心家務。而奶奶,她的大半生都在為了這個家而忙碌。當兒女各自成家立業后,她終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卻在老年又遭受小腦萎縮帶給她的折磨。
從奶奶開始忘記一些人和事,到行動不便、臥床不起,再到最后的不能自主進食,記憶中從不曾照顧過人的爺爺開始擔負起照顧奶奶的責任。他時常會著急,但從未說過放棄,兒女們亦是。因為只要人在,就總有掛念。
爺爺終于結束了那段回憶,房間里一片靜寂,我與姐姐都沒有開口說話。良久,鐘表的滴答聲中傳來一聲輕嘆。
返程的車上,我問爸爸,爺爺奶奶已結婚多少年?爸爸頓了頓,說,58年。
58年,跨越了大半個世紀的風雨,前半生的終日操勞,后半生的不離不棄。
最終都濃縮為,時間行進中的一聲嘆息。
其二
再次回到那個四方庭院,已然是時隔一年的姥爺去世周年時。
姥爺離開后,那扇木門也隨之合上,姥姥便在幾個兒女處輪流住下。她無法獨自生活,也就回不去那個四方庭院。之前院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由姥爺親手打理,一切都井井有條得如他本人。如今姥爺走了,失去大半生依靠的姥姥明白,現在兒女在哪兒,哪里便是她的家。于是她隨兒女同住,同時也將哪所四方小院鎖進了心底。
所有的親人都竭盡全力地照顧著姥姥,誰也舍不得少了她一人吃穿,誰也不肯讓她受一點委屈。無論是在舅舅家還是在姨媽處,我見到的姥姥總被照料得十分周全。只不過透過閑談,我依然能從姥姥不斷重復的絮語中,聽出那份深深的懷念。
這是當然,相互陪伴著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彼此的人生經歷早就刻進了對方的生命里。更何況,姥爺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也是姥姥依靠了大半生的主心骨。即便在離開的前一天,姥爺也還是會從醫院打來電話,問姥姥吃飯了沒有,就像這么多年,他們彼此關心對方的每一天一樣——這后來也成了姥姥一個無法釋懷的心結,前一天晚上打電話問候的人,再見已是永別。這個細節被她不斷向很多人提起,直到時間慢慢沖淡悲傷。
時隔一年,當初的切膚之痛也終于變為心底永遠的掛念。只是再提起姥爺,姥姥溫軟緩和的語調還是會帶上一抹激動,像忽然來了精神一樣。
那是屬于姥姥的留戀與思念。
蘇軾曾說,此心安處是吾鄉。
可與姥姥而言,她可以隨遇而安,惟獨那所小院,才藏著她的掛念。
其三
時間的齒輪悄無聲息,又轉得飛快。似乎記憶的上一個場景,還是兒時爸爸媽媽一左一右牽著我的手,轉眼間,下一個場景已是返校的我揮手告別,留他們在人流攢動中并肩而立。
原來,他們也已是相依相伴十七年的“老夫老妻”了。
然而在我親眼見證的十六年里,他們的感情并不總是一帆風順的。至少前面十年沒有,在我八歲之前,他們是遙寄相思、相互牽念。爸爸在部隊當兵,媽媽獨自在老家既要上班又要帶著我,爸爸對媽媽很是牽掛心疼,直到后來隨軍才終于與爸爸團聚。之后的回憶中,卻總有那么一些夜晚,是伴隨著爭吵與摔門而出的巨響,而隨著天亮一同來臨的,是持續幾天的無聲冷戰。
那時的我看著他們,覺得無言是那么可怕。
可他們終究誰也沒有離開誰。爸爸依舊會在外出就餐時習慣性地點好媽媽愛吃的菜式,媽媽仍然在爸爸出差時幫他打點一切,但每件大事面前,我看得到他們的默契。
又怎會輕易放開呢?他們的性格原本彼此互補。一個是在外擔當,交際極廣;一個是專注修養,沉靜大方。在經歷過了這些年的磨合,他們可以很好地彌補對方性格中不能達到的微小細節。而他們的人生,也早已契合在了一起。
這兩年,他們之間的爭吵幾乎已經絕跡。也許是我的高中住校讓他們有了大把的時間相伴——當孩子不在身邊,生活中需要關注的便只剩下了身邊的人。爸爸媽媽明白,他們早已離不開彼此,不僅因為那是將要永遠陪伴自己的人。
他們對彼此有著依賴,也有著放心。爸爸憑著過人的外表和廚藝,以及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一大批朋友,媽媽卻笑言:“情敵越多我越高興。”媽媽氣質高雅,常被人夸贊年輕美麗,我問爸爸還坐得住嗎?爸爸輕松拋來一句:“我從來都不擔心。”
這份篤定,大概源于對這份感情的信任與安心吧——堅信對方不會離開自己。
我還是不怎么聽得到他們用言語表達這份情感。他們只是在日常生活的點滴里關心對方。且,總有那么一些夜晚,他們在一張沙發上各自執書,相守無言。
不過現在的我看來,無言是如此溫暖。
感情從未被時間沖淡,而是收起華麗的波浪,做了生活中最穩固的沉淀。
后記
那的確已經不是愛情,而是風雨相依的另一半生命。
學生時代的感情懵懂而青澀,像極了酸酸甜甜又清新爽口的果汁。然而它終究不是真正的果汁,太多的不確定因素摻雜其中,使得它大都淪為了及時沖泡的一杯果珍,似是而非,回味淡薄。
青年時期常把那濃得化不開的熾熱,伴著那杯一同買到熱巧克力喝下,品嘗熱戀的溫暖與甜蜜。但熱巧克力若想保持它的美味,則需持續加溫,很少有人可以永葆激情,大多數人自然而然地流向了生活平穩的河流。于是,熱巧克力的溫度褪去,杯底只留下年輕時歡笑與淚水的倒影。
經歷了坎坷與打拼而走向中年的人,大抵會愛上清淡又余韻綿長的茶水。當生活平靜,現世安穩,感情變成了無需開口的話題,卻悄然融入了柴米油鹽與一日三餐。一如愛人泡出的茶水,在疲憊時滋潤了自己,讓在外奔走的辛勞有處可棲。家庭日常中的快樂與幸福,便是與微苦的生計操勞中添入的糖塊,令人快慰。
而當兩個人有幸攜手步入晚年,不再為生活奔波,不再為兒女操勞,所有濃烈的情感都已被時間沖淡,所有的溝壑都已被歲月填滿。長日漫漫,大多數時間都留給了二人相對的世界。此時的情感也終于回歸了最原始的味道——無味,或略帶甘醇。卻像白開水一樣,為生命提供最基本的營養,成為身體不可少的部分。
自然存之,無須多言。
對他們來說,感情從未消散,而是愈久愈深。只不過走在生活的道路上,他們把愛藏在了日常的背后,藏入了一日三餐,藏入了柴米油鹽,藏在了房產證與工資卡的背后,更多的是轉入了下一代——可孩子,又何嘗不是二人感情最直接的證明。
祖父母、父母輩的愛情,從來也沒怎么聽他們用言語表達。所謂情話,原本是生活錦上添花的裝飾品,沒有以生活為根基的土壤,再嬌艷的花朵也無法永葆新鮮。總有一天,你會更感動于,當你清晨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向廚房,盤算著今天該做什么早餐時,里面傳來的一句:“再回去睡會兒吧,我把飯做好后喊你。”焉知這不是“我愛你”的另一種表達式?
無言不是無話可談,而是早已用生活將感情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