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有認真數(shù)過一條斑馬路上有多少條白線嗎？平常走過的也好，數(shù)過嗎？」

「沒有呢，這么說來，我還真想知道有多少條。不過現(xiàn)在是晚上，看不清楚很遺憾?！?/p>

「是呢。斑馬線兩邊都站滿了人，而且紅燈已經(jīng)從10開始倒數(shù)了。」

「那么，琦你為什么對斑馬線有多少條產(chǎn)生興趣了？」

「啊，沒有什么緣由，就算你這么問我也說不出什么理由。突然想知道而已，大概是因為無聊得要死?！?/p>

「這樣啊，人有時候也會有這種感覺呢，平時司空見慣，天天見面的東西，長久去忽視，忽然有一天停下來，急切地想知道那件被你忽視的事物的全部。也是會有這種心情的?！?/p>

「倒也是，人是習慣忽視的動物，某一天突然就對身邊的東西感興趣?！?/p>

琦和冀走過斑馬線。現(xiàn)在是夜晚十一點后的光景，琦從出版社公司出來后沒有馬上吃飯，也不想點外賣。他拿出冰箱里的半瓶紅酒喝了起來，紅酒是前幾天談業(yè)務(wù)時客戶送的，談不上高檔。琦在九點多的時候打電話給冀，他一邊用遙控器切換著電視頻道，一邊等待著通話開啟。

「喂，冀嗎，怎么樣？最近還好吧？」

「恩恩，很好，前段時間總算安頓下來了，現(xiàn)在在一家少兒音樂培訓的機構(gòu)當鋼琴老師，比之前自己單干好多了，也輕松了不少呢。」

「是嗎，不錯啊。我早說了你不適合全部自己來的，大家一起干活肯定會輕松點?！?/p>

「琦也是這么想的嗎？不過相比起來，之前在我家里的那些孩子反而和我更親近呢。 」

「畢竟是你『全程指導』嘛，在自家肯定不一樣?！?/p>

「誒！這什么意思嘛?！?/p>

琦開的這句玩笑，讓冀感到意外，雖然琦只是隨意開口，但還是讓冀感到害羞。琦還喜歡說這種讓人感到驚異的話。

「而且比以前更大膽了?！闺娫捔硪慌缘募叫睦锵?。冀有一些高興，她知道琦這段時間至少沒過著全是倒霉的日子。

琦放下了遙控器，實在沒有什么能吸引他的節(jié)目。他往杯子里倒?jié)M一杯紅酒。

「這么說來，冀現(xiàn)在有空嗎?！?/p>

「恩...有呢。七點一刻多下的班，剛洗完澡?！?/p>

「我們好久沒見了吧。我想找你說說話什么的。」

「現(xiàn)在嗎？我看看，快十點了呢?！?/p>

「不行嗎？」

「沒有這回事啦，我來找你吧?！?/p>

「不用麻煩，我現(xiàn)在就過來，你等著就行了?！?/p>

琦和冀在不同的區(qū)居住，兩地相隔大約十公里。他們在這個出生地所在的同一所大學畢業(yè)，琦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實習，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正，干著兒童圖書策劃的活。冀父親是音樂教師，冀自小學習鋼琴，畢業(yè)后她搬出了家，在C區(qū)當一名鋼琴教師。

從Z區(qū)到C區(qū)大概要四十分鐘，琦搭乘2號地鐵線轉(zhuǎn)4號線。雖然和冀很久沒見面，甚至于忘記了她的住處，但幸運的是，琦的筆記本里還夾著上次冀電話里報的家庭住址，總算沒有鬧出尷尬。

冀的住處附近房屋都不高，也沒有施工之類嘈雜的噪音。琦下出租車后走了一段路，汗水在額頭不斷滲出，熱的不行。他脫下了穿了一天的西裝外套，邊走邊打量冀所在的住宅區(qū)。

「啊，到了?！圭暗?。

他看見冀站在對面的步行街，冀頭上立著一塊偌大的廣告牌，上面變換著奇怪的顏色。冀也看到了琦，她向琦輕輕招手。琦右手挎著西裝外套，滿頭大汗。她看見琦對她露出了憔悴的笑容。

「剛下班嗎？你的工作很辛苦啊。」冀歪著腦袋看著琦。已經(jīng)是深秋氣候，街道上不時吹起帶著涼意的風，冀脖子圍了較薄的圍巾，雙手提著手挎包，微笑地看著琦。

「什么啊，早下班了。不過就是懶了，到出門的時候都沒記得換下西裝而已?！?/p>

「是...嗎」冀眼中流露出憂郁的眼神，但由于路燈較暗，琦是不會察覺的。

「這么說，琦你吃過晚飯了嗎...啊...我這問的什么話，現(xiàn)在都快十一點了吧！現(xiàn)在該怎么是好呢...」

冀看到琦表現(xiàn)出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咯咯咯笑，這讓琦有點發(fā)蒙。

「我知道一家挺安靜的酒吧，現(xiàn)在去喝杯怎么樣？」

「原來你早就想好了呀，害我這么捉急。本來以為實在不知道干什么也只好隨便走走了?！?/p>

「哪有！我是偶然才想到的啦，根本沒早就想好！走吧，別廢話了?！圭棺h道。

「提出建議的本該是我才對吧，明明是我不說明緣由就把冀叫了出來。」琦跟在冀后面，他看到冀邁著歡快的步伐，心想。

二

琦進入大學之后就陷入深深的絕望。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癥，至少學校的心理咨詢老師說并無大礙，她說琦這種人在她的人生閱歷中簡直一抓一大把。他開始痛恨起曾經(jīng)喜歡的小說和作家，覺得他們的文字大多是無病呻吟。然而琦卻不能幸免地走向同樣的墮落。

「要不是碰上了冀，那時候我很可能會自殺尋死吧?！购髞礴３Ｖ貜瓦@句話，唯獨這一點他是發(fā)自靈魂地對冀表示感激。

大二十月中旬的一天，琦在圖書館前的候車站再次遇到了冀。說是再次，是因為琦在新生軍訓那天就看見了冀，新生們在烈日下踏著正步，而冀卻躲在墻邊的休息處納涼。冀看起來很柔弱，她全身白皙的肌膚與陽光格格不入。在庇蔭處的冀長時間地看著琦這邊的訓練的隊伍，下巴頂著膝蓋，面無表情。

冀從圖書館出來，在候車站前等校車回學生公寓，于是看見坐在候車站座椅上的冀，手里拿著一串魚丸，邊吃邊呼著氣。琦看見冀，心想這個軍訓時狡猾偷懶的人現(xiàn)在過得也蠻滋潤的。

一顆咖喱色的魚丸滾到琦的腳邊，琦像觸電般地抬起右腳，轉(zhuǎn)過頭，看見冀被定格般的驚訝表情，他覺得冀幾乎要喊出聲來。

「那個，能幫我把魚丸扔到垃圾桶嗎？」

「請問我該怎么扔掉？」琦嘆了口氣。

「那倒也是呢...對了，給你這個！」說罷冀把自己手里串魚丸的木簽遞給了琦。

「你是說，用這個，串起魚丸，然后扔掉？」

「恩對啦！」

后來琦在圖書館前的候車站常碰到等車的冀，兩人逐漸認識，在圖書館也經(jīng)常巧合性地相遇。不出意外，冀每次到圖書館都會坐在琦的對面。冀覺得琦看的都是些奇怪的書，琦也不會把自己看了什么給她講。冀不愛看書，確切地說是不像琦一樣愛讀小說。

琦習慣右手撐著臉歪著頭看書，他從不會抬頭看冀正做什么，對冀的事情保持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冀愛在琦看書看到一半時打斷他，煞有介事地做「喂喂喂，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之類的打趣，不過大概是琦的冷淡讓冀失去了興趣，她后來沒再去打擾琦。

以后也會保持這樣默契的安靜吧，冀曾想。直到一天琦蓋上一本黑色封面的小說，深吸了一口氣，對冀說了一句話，打破了這一層默契。

琦說「冀，怎么辦，我想死」。他說這句話時聲音低到像是給冀的悄悄話，毫無力量。這讓冀下意識地發(fā)出了「?。俊沟穆曇?。

「你想死啊...」

冀聽到琦這樣說還是蠻驚訝的，畢竟從前沒有人向她坦白說自己想死。可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很快在腦海里搜尋自己曾經(jīng)有過類似想法時的心情，結(jié)果是沒有過。冀對自己從沒有過想死這種想法這一點感到驚異。

「那你倒是說說看為什么想死?。俊辜街荒苓@樣回答。

「我總覺得身邊的人都活得很痛苦，看著每個人的臉，不管是笑的臉，還是哭的，不管他們是在表達喜悅，還是訴說悲傷，我都覺得背后都是痛苦，都是遮掩的眼淚。你懂我的意思嗎？」

「人都是會偽裝的嘛，所以也會出現(xiàn)一個人表面和同伴說笑，暗地里偷偷哭泣的事情。所以你沒必要為這一點感到傷感吧?！?/p>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校醫(yī)說過了。但我只能無法逆轉(zhuǎn)地陷入其中，冀，我覺得活著是在看著別人在經(jīng)歷痛苦，所以相當不容易?！?/p>

「這么說來，你也感覺我活得很痛苦咯?！辜斤@然在反抗琦的觀點。

「你嗎？我不知道，而且我說的所謂『痛苦的人』并沒有特指啊。我只是說有這種感覺而已。這是一種普遍的共性，所有人背負著痛苦，是所有人。但你不這樣覺得也沒關(guān)系?！?/p>

「那么，我也有經(jīng)常不快樂的時候呢，我肯定也為某件事哭過，只是現(xiàn)在不記得了，所以我也是痛苦的嗎？」

「恩，我是這樣理解的，所有人自出世以來都不可避免地背負了作為人的痛苦，我們要結(jié)交關(guān)系，然后在各種關(guān)系中體會痛苦賦予我們的不同經(jīng)歷和體驗。到頭來，痛苦就是所有的根源。」

「這是種厭世的觀念?！?/p>

「恩，是的?！?/p>

「你的想法挺有趣的嘛。」

那次對話以后，冀對琦感到好奇，不止是因為琦信任她，向她說自己想死，在之后的交流中，冀覺得在言語上，她和琦能夠互相理解，漸漸達到一種熟人才會有的默契。她覺得在遇到琦之前，自己所有的交流都是局限在自己一個人。她從來不會主動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她樂于靠在角落，看著其他人眉飛色舞地演講，然后承認他們的觀點。

但琦的出現(xiàn)讓她改變了這種角色。她變得很想去表達，至少在和琦的交流中，她獲得了因為傾聽和提出建議帶來的滿足感。

大概因為冀從前也是非常寂寞的吧。

三

大二下學期開學后不久，琦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冀。起初他覺得一個人靜靜讀著新的小說并無二樣，但隨后因為冀的空缺帶來的不安感使他越來越靜不下心來。他開始打聽冀的下落，最后也只是聽說冀開學請了長假，已經(jīng)兩個禮拜沒到學校來。沒有見到冀，琦感到無比的寂寞。這時候正是琦發(fā)覺自己愛上冀的開始。這之后他慢慢減少了對其他人不幸的關(guān)心，倒可憐起自己的痛苦來。只是冀一直不知道琦這樣想。

在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一，冀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在圖書館。她在琦沒注意的時候把琦手中的小說抽走，坐在對面咯咯咯笑著。琦沒有說話，把小說搶了回來，接著看。

「怎么，生氣啦？」

「那倒不至于?！?/p>

冀說她一位演奏家叔叔要去國外巡演，她搭順風車跟著去了，在開學的時候隨便編了個生病住院的借口擺脫了老師的糾纏。

于是琦又能和冀坐在一起泡圖書館，這讓琦感到高興。不久后他改變了小說閱讀的方向，從前那些消極厭世的文字已經(jīng)不能再吸引他。琦曾經(jīng)那么堅持的，以為會讓他從此被痛苦壓倒的悲觀理念也轟然崩塌。

「簡直就是可笑呢?！圭髞磉@樣總結(jié)那段時期的自己。但可惜的是，他至始至終沒有讓冀知道他發(fā)生劇變的心理波瀾。

琦在大三的時候常邀冀去看電影。他所看的自然也是那些小眾文藝的片子。他其實更喜歡看電影之外的活動，冀常常會在無聊的（冀是這么認為的）電影觀賞之后提出充滿新意的點子。其實那時候的琦，即使是和冀在一起坐著也是快樂的。

琦覺得他和冀已經(jīng)達到了一種需要長久積累才能擁有的默契，冀從來不會拒絕琦的邀約，也不會對此感到奇怪。關(guān)于這一點，琦覺得冀簡直就是天使，向大學時期孤獨的琦投來一個溫暖的擁抱，讓他從蒙昧的死亡徘徊中走了出來。然而冀也不會說更多，大多時候是和琦說笑或者討論某個話題，這讓琦感到煩惱，因為本來話語蹩腳的他更找不出時機去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

冀也許就是這么一個人吧。冀不擅長拒絕，是因為她不喜歡表達自己的觀點，不愿去爭辯，于是常常選擇接受。至于冀有沒有意識到他的心意，琦不得而知，如果冀曾經(jīng)有那么一剎那認識到這一點，不管她是什么反應，琦都會因為這一點感到幸福的。

琦在大學畢業(yè)后憑著對文字的熱愛去了出版社實習，接著正式成為出版社職員。而冀說自己只能回去啃老，因為完全想不出進入社會該干什么。

「然后接著過上你那舒舒服服與世無爭的日子是吧？」

「是的呢?！?/p>

冀回答的時候沒有任何猶豫，這讓琦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這之后，進入社會的兩人很少再聯(lián)系，琦一度以為兩人似乎已經(jīng)到了無話可談的地步。

四

琦走在冀后面，他的汗仍沒有止住。琦在工作后得了愛流汗的奇怪的「病」，這讓他時常在人前顯得狼狽不堪。

冀在前面哼著輕快的曲子，步伐卻很小，有意等待累得不行的琦跟上。

琦看著冀漂亮的長發(fā)來回搖擺，突然感到一陣親切。這讓他回想起大學時期和冀在一起的日子，那時候的冀居然會搭理他這么個附有怨念的笨蛋，也真是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

「很高興能遇到你，冀?！圭÷暤卣f著。

「聽到了哦?！?/p>

「是嘛，你這樣說我感覺我自己好肉麻啊?！?/p>

「猜猜看，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冀回過頭來，用惡作劇的語氣要求道。

「這么沒意思的游戲還要玩？」

「被廢話，猜?！?/p>

「你在想為什么我會說剛才那句話。」

「錯！我是在想剛才哼的那首鋼琴曲接下來該怎么彈來著，哈哈?！?/p>

「是嗎。」

「你不問我為什么這么晚還出來找你？」

「有什么必要嗎？」

「倒也是呢?！圭K于止住了虛汗，與冀平行走著。

琦很快忘記自己本來是要來道別的。幾天前他還糾結(jié)什么時候告訴冀他要去北方的分公司工作的消息，但居然在和冀的交談中忘了這件事情。是因為和冀交談感到徹底放松了嗎，這簡直離譜。

琦和冀穿過斑馬線，走到圍欄前。前面是一片泛起月光潮的湖。

「我說冀，你可別還像以前那樣，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進入社會就得強硬點啊?！?/p>

「那當然，老實說我正往這方面努力呢?！?/p>

「然后接著過你那舒舒服服的小日子是吧?！?/p>

「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