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歸處

夜很靜,空氣里彌散花香。

穿著拖鞋,踩著滿地散碎的粉紅和粉白的花瓣,坐在燈火明亮的院落里洗衣服。游淌在指間的水,在大盆里曬了一天,很溫熱,起身擰衣服,洗衣水滴滴答答地順著褲角流到拖鞋上。

夜空中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暗黑一片。蟋蟀在菜畦里歡快地拉著胡琴,院外的鳥雀從喉嚨深處發出吼聲,并將幽怨傳進院子來。蜘蛛白天里把網結在棚柱上,蛛絲迎著燈亮,一根根泛著白亮的光,蛛網上兜著死飛蛾和柳絮團。

院子里的花開的濃烈。樹月頂了滿頭大朵大朵的粉紅花,乍立在院中,和初夏對歭著。粉達攀上門前涼架,罩了半邊的架子,一嘟嚕一嘟嚕的粉紅苞子花從上往下流淌。粉黃的大苞子和大紅小朵花交織在涼架的另一邊,安靜地相互穿插出清晰的界限。

夜風里,又一陣花氣襲來,坐在花架下仰頭看花,鮮艷的花朵影印在夜空里,靜靜地發了一會呆,突然覺得蒼涼。

媽媽說:你爸像是被老鷹叼走了一樣……

我望著一堆一堆似錦的繁花,默默對空氣講:爸,你看看,你種的花都開了,多漂亮。

院子里依然留有老張的氣息。

老張搭的花架上,親手綁的紅布帶垂在木方邊;老張種的油菜,已經是長瘋,老了;雞欄上,掛著一包一包的袋子,里面是菜籽?釘子?或者是蟲藥……檐下的燈泡,靜靜俯視著院子,映照著老張曾經無數次掃過的地面,凋落的花瓣躺在樹影里。

曾經每天在這院子里來來往往無數遍的身影,憑空就消失了,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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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的ICU里見老張最后一面。他的身體覆著棉被,靜靜地躺在17號病床上,無聲無息。護士站在一邊,注視我的眼神里充滿同情。

一切都是陌生的,令我害怕而不敢面對。我又不得不面對的,我最親愛的人,躺在那里。

抑制著自己繞過床邊走過去,看到呼吸面罩下老張的臉,滿是淤青、傷痕,傷痕上縫合線跡格外刺目,胡茬上凝固著黑血。那一刻仿佛所有的針線在我心上走了一遍,生疼生疼,疼得喘不過氣。

心里面有個世界在崩塌瓦解,我站在鋪天蓋地的煙塵洪荒里,被自己的眼淚淹沒。

陌生的老張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像空氣一樣,像不存在了一樣,沒有一絲氣息。站他面前,我叫不醒他,只聽見心碎的聲音,一絲一片裂的細碎,疼痛的無法呼吸。

和他說話,一直和他說話,眼淚和喉頭的哽咽,我連話都說不清楚。

隔壁床家屬在給病號喂飯,言笑晏晏。兩個護士立在我周圍,默默地拉被子,整理管線……

老張,我拿什么去救你?

我無法在此時穿越時間空間回到那時那刻,攔下要去晨練的你,或者在路上為你擋下那輛車……

此刻自己無能為力,除了悲痛和流不完的眼淚,再沒有了別的能力。

努力使自己冷靜。我知道老張的靈魂在病床上空看著他自己的身體,看著他的小女兒,看著病房里來來回回的所有。

在棉被下尋找老張的手,從床的一邊繞到另一邊。剛剛把左手放在老張毫無生氣的冰涼的手背上,那是僵腫的手背,眼淚便又嘩啦往下流。護士又過來掖被子,說:傷的太重了……

將右手覆在老張傷痕累累的額頭上,在淚眼朦朧里開始念諸佛的名號,一遍一遍一遍,求諸佛菩薩護佑老張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不知時間流逝,聲聲念誦里,我的世界震動了一下,我驚醒過來,是我的左手下,老張的手動了。我抬頭又看老張的臉,依然是面具一樣僵木的臉,但是左太陽穴劇烈跳動著,一跳緊接著一跳。我停止念誦,呆在那里。

盯著那些跳動,我靜靜地說:爸,你放心走吧,媽有我呢,你不用擔心,你要跟著佛菩薩走,去往西方極樂世界,那里沒有煩惱,沒有痛苦,不要再留戀這世間。

說了兩遍,老張太陽穴的跳動漸漸平復,最后一動不動,一如我來時。

繼續念誦。

從ICU出來,便擦干了眼淚。

兩天后,說服大姐簽字放棄再搶救。我手中的最后一支香,隨著聲聲佛號,也燃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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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曾養過一群雞,有一只公雞叫大紅,它機警桀驁,擁有一群妻妾。媽媽去喂雞,每每抱怨:這該殺的大紅公雞,每回一開雞棚的門,它就飛躥起來啄人。

出殯,媽媽哭倒在家里,姨親們守著。弟弟抱著大紅,我們護送老張上山。

給老張選的墳地,在小山坡的上腰處。

頭天傍晚,趁著暮色未合,我和陳先生,雪兄弟踩著荒草定軸心,拉線,布好位置。孟春的風清冷,山上的樹都光著枝干,一團死氣,油菜棵子倒是綠油油的,一棵一棵碧葉肥厚,誰和誰都不挨著。山下林子里,傳來一兩聲鴉雀的鳴叫。我們都不說話。

午夜十二點,我們與挖墳上一起上了山。打燈尋到白天扎的線陣,挖墳人卸下工具,清理周圍的柴草,摟起一堆來,點燃?;鸸馑矔r熊熊,火星攜著草灰飛上天,灰燼四散。光亮映照著挖墳人黝黑的臉,寒氣里,他們個個縮著肩,提執著洋鎬和鐵鍬。

動土前,長子焚香,祭拜天地神靈。

黃裱祭神,燒紙送鬼。燃燒著的黃紙一張張飛舞起來,火光四爍,紅光點點,它們升騰到黑暗的夜空上去,最后消失不見。

墳坑里沒有碰到一塊石頭。五點墓成,七點出殯,九點前殯畢。

媽媽曾一遍遍說:天塌了。

大紅一直蹲在墳邊,放鞭炮時也不驚慌,就靜靜的看著人來人往。餓了,在油菜地里啄菜葉吃,吃飽了,繞著墳包走來走去。

山野荒涼沒有人家,桃林里墳冢累累,山上或許有黃鼠狼。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呆呆地不知道該做什么。去廚房拿了一個饅頭,開車去山上。

山上幽靜清冷,樹林子里面飄著淡淡的薄霧,潮軟枯草踩在腳下,鳥雀的叫聲格外清脆。上山走到一半,起風了,路埂旁的枯葦左右扶搖。

墳包上的花圈明亮鮮艷,柳幡在風中搖擺,老張安靜地沉睡在地下。

沒有看到大紅。邊找邊叫它的名字,前面離遠一點是大妗婆家的幾個墳包,走到附近也沒有看見大紅。

隱隱聽到雞鳴,以為是山下村子里傳來的。風大,聽不真切。

雞鳴聲接二連三,鳴聲里透著急切和喜悅。尋聲往回走,一大叢硬而高的蒿草叢里,大紅咯咯叫著,抖著頭,下巴上的兩坨紅色肉胡顫來顫去。

蒿桿如同屏風一樣,大紅在里面用干草盤了一個窩。它不出來,我進不去。掰碎手中的饅頭,小心扔給大紅,看它啄食,講廢話給它聽。

或許它能聽懂吧,因為它是引魂雞。靜靜地坐在墳邊,陪老張一起看風景,空氣很清新,這應該是老張喜歡的。

姐弟們每天都去墳上,帶飯給老張,添墳,燃香焚紙。侄兒在家里一直說爺爺想喝酒;夢境里,老張一臉頑皮,在偷喝供桌上的酒。

給老張帶去了他舍不得喝的酒。六歲的孩童將酒一杯一杯灑在墳頭新土上,手法嫻熟得仿佛他經常那樣做一樣。

大紅有了新水碗,新饅頭。它還是在一邊靜靜的看著,在油菜田里踱來踱去。弟弟揮動手中的鐵鍬往墳頭添土,大紅不冷靜了,乍著翅膀來啄人,它護主,不想驚動主人吧。

弟弟將它轟到一邊,四姨和它講道理,它安靜了。

第三天,我們照常去墳上祭拜,給大紅添水糧。大姐照常傷心欲絕,長跪不起。

收拾東西回山下。坐在車里,隔著玻璃看到大紅沿著山路一路小跑跟下來,離我們十步遠的地方,它停下,看著我們,左右踱步,咯咯咯一陣叫,黑色眼珠上下閃爍。

大姐和大姐夫下車,對它說:你回山上吧,你都守了三天了,任務完成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大紅是聽懂了的樣子,轉過身慢慢向山上走,在第一道隴坡處停下,扭身去了里面的油菜田里。

初春,天色陰沉,霧霾不開。孝衣脫了穿,穿了脫,疊的整齊。每個人都生了一場病,面色寡黃,心里打了結,不許人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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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的靈魂去了哪里?每當燃起香,我都要問。中陰身的49天里,害怕他迷了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老張的牌位供在白兔寺老殿里,酥油燈長明,延極法師做火供,誦經超度。

我夜夜誦地藏經,夜夜悲傷錐心。老張生前做完了今年該做的事,在給我過完生日的第二天早晨,在小鬼的引使下,奔赴他和另一個人的往世宿怨之約。

老張生前過的不開心,平時兒女們凡事盡量依順他。他曾說我為他花費太多,等老了需要照顧的時候不想拖累我。果如他言,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沒有伺候他一天。

有一夜,老張來看我。

夢境里:他在我樓前的空地上種花,我站在旁邊看。天色暗沉,灰蒙蒙的,有幾盆矮凌霄散放在一邊地上,他兩手正把兩棵花樹的頂端往中間合,做拱門。兩棵花樹的頂端各有一朵未開的花苞,花型似白玉蘭。

我不能開口和他說話,也不能走到他身邊,他也不和我說話,一個人笑呵呵地,自顧自收拾他的花。但是他的模樣慢慢變成了靜姐姐的父親。

過了很久,我才慢慢明白其中的意思:人若孤獨,生不如死,凡事須看開。靜姐姐的父親也是一個人,很孤單。

至于那兩棵玉蘭花樹,那是靜姐姐和我。

他沒有告訴我,他現在在哪里。我一直在求佛,祈禱他早入西方極樂。


又一夜,誦經回向,老張來入夢:

我在往一座山上爬,山勢陡峭,我手腳并用。山頂上有一個平臺,父親的墳在平臺上,墳包很高大,很好看。媽媽在墳旁邊站著,面容很平常,沒有一點悲傷,我們都不說話。

我走過墳包,高臺子上是另一番天地。眼前呈現很大一個院子,踏進門檻,地勢下沉半米左右,院子里擺了很多紅木高方桌和高凳,戲臺遠遠在前,好像經常會有很多人喝茶聽唱的樣子,隱約中,又有很多人影在諸多擺設間來來往往。

我在里面繞來繞去,看見一處勾云形的假山,云根扎在地上,臨著浣淙細水。假山懸空的下面放著一個爐子,爐上有火,火上燉著甜甜的東西。我意會了,這是老張平時愛喝的補品。

在院子里左半邊部分,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是待種的各種花木,那些凌霄花盆擺的散亂,我走過去重新擺好位置。

卻,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

醒來,執意認為,父親是去了仙界。那里,有花,有酒,有戲,有朋友。

和媽媽說,老張去了仙界,過得很好。媽媽哭的更傷心了,哭喊著說,父親太狠心,扔下她不管不顧。

離49天還差幾天的時候,晚上依舊焚香誦經。打坐,冥冥中自己到了一個有著穹頂的地方,那里潮濕陰暗,廳中左側放罩著一個銅制帶耳的焚燒爐,空中彌漫著煙氣。突然看到老張在對面墻壁處站著,他拿了一件又厚又長的大衣給我看,臉色灰暗,眼神凄涼可憐。我遠遠看著他,他遠遠看著我,都邁不動腳,不能向前走近一步。

有人向我走來,離我幾步路的時候停下,他在一個箱子中摸索著什么,示意我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張100元給他,然后他遞給我一疊東西,那是100張撲克牌1/2大小的紙質的什么。他讓我將紙一張張點燃在火盆中,黑煙四起,手中留有幾張未放入火盆,就在手里拿著。

我回到自己趺坐的蒲團上,淚如雨下,悲傷欲絕。老張沒有依靠,他向我要依靠,一個大的靠山。他此前一直被迷惑在冥界,被那些幻化出來的舒適環境吸引著?,F在他終于知道要修行,要脫離輪回了??墒?,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翌日,拜訪通靈者,問父親。通靈者燃香,沉吟片刻,放下手中準備好的法物,說:他不要任何紙錢元寶任何供奉,他想要修行,想要一個靠山。

將他托付給釋迦牟尼佛吧。他又說。

我問:我能做嗎?通靈者說:我來做。


第三日,幾位朋友相約同去九華山。

登上九華山,地藏洞里,涼氣侵人。叩頭長拜,將我此前應來交待的,都做了交待。托付地藏菩薩照顧老張,脫離鬼道,早升極樂。

回程路上,拉包拿東西,從包內嘩嘩啦啦掉出幾個一元硬幣,我瞬時清醒了。

登九華山前,寂燈法師提前為我們每人換了100個一元硬幣,以備朝山之用。

這100個,我沒有用完。這便是在那陰司,那人預先演示給我看的預見之事。


49天之后,姐姐告訴我說她在夢中看到了父親的樣子:父親穿一件白色的襯衣,那是很特別的干凈和整齊,他全身都是白光,就好像照片曝光了那樣的白色。

四姨也夢見同樣的情形:老張轉身離開,緩緩上升,全身發著白光。

至于我,某一天里曾有聲音傳來一句話,說老張去了天上了。不知道是誰說的,但是自此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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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后來又問:為什么咱爸明明是去了很好的去處,但還是會做奇怪的夢,夢見他?

我告訴她:靈魂離開身體那一刻,會分裂成若干個個體,當強大的個體再經歷輪回,又會衍生無數個新的個體。每一個個體都保留有世間的記憶,它們都認為自己是主人。

老張的大靈走了,但是散落在各個時空層里的靈光們還會受記憶的驅使繼續和我們聯系,直到它們消亡或被其它強大的靈體所兼并。

所以,有些失去,其實并沒有失去,他們只是換了個位置存在著。

就像我們逝去的親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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