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后的時間總嫌過得太快,一切都在匆匆中,恨不得把別處的時間剪點過來,以便可以從容一些。
住最東邊,在最西邊上班,上下班要跨過一座城。這迢迢的距離,習慣了也不覺得有什么不便。便與不便好與不好原本就是比較的結果,無比較也就無所謂這樣那樣了。
每天早晚騎著電動車在這座城里穿行,沿著即定的路線。閉著眼都知道到了哪個路口,但卻無法準確說出這一路上單位或是店面的名字,就如每天爬的樓梯,從來都不知有幾階。可見貌似熟悉的并不見得真正了解,正因尋常見,反而容易忽略。
剛騎上車就意識到一件事,剎車松了。一路上小心騎著,雖然急得要命也要勒著性子放慢速度,即便如此,還是好幾次撞上別人。心里想著晚上要買什么菜做什么飯,明天早上要給孩子準備什么早餐,是今晚把電瓶車送去修還是周末修,若不修明天肯定不能騎,不能騎就要乘公交車,乘公交車又要沒完沒了地等,又要擠,又要頭昏腦漲地悶在里面......
尋常的日子大抵如此,即便是雞毛蒜皮也要在腦子里轉上好幾回。可見思考不僅僅是大人物要做的事,小人物也要做,只是思考的內容和格局不同罷了。
快到菜場時思路一下子順了,現在修車,鍛煉完之后來取。就這么定了。
修車鋪偏居于醫院大門南面一隅,門口連著過道,夏天的時候風嗖嗖很爽,冬天時風嗖嗖就受罪了。所以車鋪的門前分外豎了個擋子來抵御這刺骨的穿堂風。
我站在擋子里朝里面喊:“修車了。”
“哦。”厚厚棉皮革門簾掀開,一個眉目清秀的女人走了出來。
“怎的?”她問,扶著車坐墊,彎著腰前后打量著車輪,像醫生問診。
“剎車壞了,才修過不久。”我說。
她不語,在車子上摸摸弄弄。我嫌冷,揭開門簾進了鋪子,她也跟了進來。
鋪子正中間豎著一排架子,架子上擺放著的各種零件烏黑安靜地發著冷冷的光。架子旁邊空地上停著一輛電動車,車后座的兒童椅里矗著一個小奶娃,粽子一樣裹在棉衣里,露著一張粉琢琢的小臉,瞪著骨碌碌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人看。車子旁邊還立著一個小人兒,也裹跟粽子似的,也是粉琢琢的一張臉,骨碌碌的黑眼睛,手里拿著點心正費力地往嘴里送。
“你家的孩子?”我一邊逗地上的小粽子一邊問。小粽子瞟了我一眼,繼續費力地往嘴里送東西。
“就是的。兩個,天天都勞死了。”女人難得地笑了一下,溫和地說,“ 整個剎車都要換,寡換線子過不了多久又得壞。”
“好。兩個小時后我來取行不行?”
“行。”她說,又笑了一下。
她變了一些,態度上的。以前她是極生硬的一個人,從來不會笑。
我認識她已經有些年頭了。
八九年前,菜場頭的一個小門臉多出一家修車鋪。鋪子的主人是個短小精悍的黑臉男人,四十多歲,話多,脾氣不好,對他的手藝或他家的東西稍有質疑他立馬跟你瞪眼睛。離他鋪子不遠有個禿子也修車,同時還補鞋。禿子為人和軟,無論多么細碎的活兒都接,都認真做,所以雖然又禿又臟,人們還是更愿意到他家去修補。相較之下,黑臉男人家的生意就清淡了許多。
有一回我在菜場買菜,車子突然沒氣了,就近推到黑臉男人家修。黑臉男人面前的矮凳上放著一碟花生米,他坐在更矮的凳子上喝酒。我把車子推到他家門口,他看了我一眼,卻并沒打算起身,只是沖著里面叫了聲:“修車!”
“知道!”應聲走出來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細腳伶仃,細眉烏眼,樸素的一張臉沒有一點修飾,干凈得見不到一粒斑點或是痘痕,在臟亂寒陋的鋪子里顯得出奇的清秀。她美,但卻對自己的美毫不在乎,烏黑的頭發用黑皮筋胡亂扎著,隨意套著的舊T恤破牛仔褲上滿是污漬。
她冰著臉,像是在賭氣。
“車子怎的?”她硬棒棒地問。
“后轱子沒氣了。”我說。
她走到自行車跟前,忽地一下就把車翻了個兩輪朝天,三下兩下就把大皮扒開一個大縫,拽腸子似的嗤嗤地把內胎從里面拽出來,忽哧忽哧幾下就打足了氣,放水里一點點試看哪兒漏氣,找到冒泡的眼兒,麻利地用牙簽一樣的小木棒把眼兒堵上,又到別處細找,待到找全了,又拿小挫子在那漏氣的皮上磨......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心想,這哪是女孩子啊,分明就是個爺們兒。
她在外面不聲不響地忙,黑臉男人卻自顧著喝酒,一杯接一杯,就著花生米,面無表情。
他們是什么關系?父女?年齡上倒是有可能。可是有幾個爸爸舍得讓自家的閨女去干這種中老年男人才愿意干的營生?何況如此漂亮。這樣的女孩要么在學校里讀書,要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青春里肆意,即便家境清寒文化有限,也會找些干凈輕省的事去做,斷不會像她這樣像個男人似地扒車胎。
那么,不會是黑臉男人從哪騙來的吧,但口音明明又是本地的......
“給你補的皮是最好的。” ? ?我正胡亂猜疑著,女孩冷不丁來了句。
“都說自家的東西最好。”我像大多數顧客一樣,并非不滿意,只是為了抬杠。
她拿烏黑的眼珠剜了我一下:“要是覺得不好,你可以到別人家去補。”
我被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訕訕地住了嘴,賭氣地想好討厭的小孩,八輩子也不來這兒修了。
以為她家收費用會貴很多,結果卻并沒有,而且車胎補得不錯。所以后來我仍舊上她家修車。
去得多了,有時會跟黑臉男人聊兩句。知道了女孩確實是他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很久以前,因他貪杯不正干,老婆跟他離婚了,帶走了兒子,留下了女兒。他老婆后來結了婚,對他們父女一直照顧著,對此他很感激。他粗糙地把女兒養大,女兒初中畢業后上了技校,學機電維修,畢業后跟他學修車。
“孬好是門手藝,現在工作不好找,她也能吃苦,愿意干這個。”他說。
可我并沒有在那張冷漠的臉上看出多少愿意來,她堅硬得像塊石頭,敏感得像根刺,一直用冷若冰霜抗拒著什么,是命運嗎?我不知道。人生而不同,活法各異,有人生在花團錦簇里,有人生在寒門陋室中,一層一層,每一層有每一層的無奈,貌似的平靜底下不知藏了多少驚濤賅浪,那么多那么多,誰又能說得清誰呢?
如今,她成了兩個孩子的媽,依舊年輕,依舊美麗,依舊寡言,但學會了笑,學會了溫和地說話。兩個孩子都跟花兒一樣好看,一如她當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