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婆家已是上午十點了。

“外婆，外婆，小英來看你來了。”

“外婆，外婆……”

? 每次去看外婆，總是要先通過一道被鐵絲扣上的門，這道門，是外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門。

? 穿過門，大約要走二十米的距離才能到達外婆的房間。這二十米，外婆通常要走兩分鐘。

? 十幾年前，外婆為了送她腦部受到重擊而有智力障礙的大女兒去坐車回家，被兩輛公交車夾在中間。那樣窄的農村鄉道，讓兩輛車更緊密的交接在了一起，就那樣，車輪子在外婆的左腿上壓過。從此，外婆成了只能靠假肢行走的“正常人。”

? 外婆房間的側邊有一張很大的桌子，小時候來的時候就會圍著這張桌子吃飯，現在隨著外婆的老去，它也被丟棄了。桌上只有一雙筷子，和一個兩個手掌能夠捧起般大小的盆子，里面盛著一點米飯，米飯中間夾著一塊豆腐乳。

? 這是外婆一天的飯菜。

? 每次還沒走到外婆房間，就已經聽見了外婆的聲音。這首歌是外婆經常唱的，即便我聽了幾十遍，也任舊不知道這是什么歌，我只知道，這是外婆最喜歡的歌。

? 伴隨著外婆的歌聲而來的是一股臭到沒法再臭的氣味，里面有我熟悉的外婆身上的味道。

? “外婆，外婆，我來看你來了。”每次我都要叫上幾十遍，外婆才會戀戀不舍似的停下她的歌聲來“迎接”我。

? “你來啦？”外婆其實早就已經不認識我了，但每次外婆都好像還認識我的樣子，都會很親切的問我:“你來啦？”

? “對，我來了，看外婆來了。”

? “好，好，多謝你，來看我。”

? 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很厭惡我自己，聽外婆那么親切的聲音，而我卻永遠怯步于外婆的房間門檻外，不敢再靠近一絲一毫。偶爾厭惡感到了極致的時候才會邁開眼下的腿，一步一厘米似的靠近外婆。

? “你不要進來，等我穿好衣服出去，等我啊。”外婆每次都說會穿好衣服，其實每次都會穿不好，若無旁人的指導的話。總是把上衣當成褲子穿，要是一直穿不進，外婆就會說“這褲子不好，真不好。”

? “外婆，你穿錯了，這是上衣，褲子在那里呢。”

? “你亂說話，這明明就是褲子，我怎么會不認識？”

? “那外婆穿吧，我去提水，等下給外婆洗澡。”

? 節假日和寒暑假應該是外婆過得最好的日子。每當節假日，我媽媽，要么小姨，要么二姨，都會輪著去看外婆，給外婆洗澡，然后收拾外婆的房間，洗衣服，給外婆做好吃的，補補身子。而暑假寒假，照顧外婆就交到我身上了，說是照顧，其實也就只是十天左右來一次而已。

? 每次給外婆洗澡，我都要準備三大桶溫水，外婆也很聽話，自己都會給自己洗澡，我叫她洗哪里，她就會洗哪里。除去我的指導的話，外婆像是會自己給自己洗澡的樣子，動作很熟練，很有想法，知道后背手夠不到，會用毛巾拉開小卷幾下就把背搓了，兩只手都朝著一個方向搖擺，由上往下，再由下往上，以此反復好幾遍。

洗完了澡，我會把外婆帶到舅舅舅媽做的新房子，這座沒有一點兒外婆能夠居住的新房子，卻有著用外婆十幾年的殘疾證，低保證的錢筑成的新房子，距離外婆住的小木屋，也僅僅不過二十米而已。

外婆是從小就被抱去外公家養的，外公家還有兩個兄弟，沒錢取老婆，太婆就把外婆許配給外公做老婆了。其實外婆和外公并沒有什么感情，就這樣結合了。事實證明外公對外婆也不好，在外婆生了四個女兒之后，更是離家出走了好幾年。那幾年正是母親要準備上學的那幾年，但為了照顧家里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姐姐，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分擔外婆的負擔，就只上過兩個夜晚的旁聽課。而舅舅是外婆外公用錢買來的，雖不是親生，卻是外婆一手帶大的。但幾十年的養育之恩卻并未給外婆帶來老時的回報之恩。在外婆成為了殘疾人，老年癡呆癥越來越嚴重之后，舅舅舅媽對外婆的無視甚至是天天祈盼外婆早日去世之心越發明顯。

? 舅舅舅媽從不讓外婆沒有洗澡就進新房子，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說是會臭了新房子。衣服也從不讓扔進洗衣機，說是會洗壞。當然，母親和小姨子們也和舅舅舅媽吵過幾次家，說他們做得太過分了。曾經有一次，母親想把外婆送去縣里的養老院，讓外婆生活得更好一些，費用由幾個姐妹承擔，舅舅舅媽當時就立馬做出了決定，一分錢不出，說是沒錢。其實舅舅舅媽家比我家還有錢，只有一個孩子需要教育撫養費，月收入一萬多，哪里會沒錢。那次母親哭得最厲害，養兒防老，不養兒豈不是更好？

外婆最喜歡吃兩種水果，一種是荔枝，一種是龍眼。因為好拿，又好塞進衣服口袋里。這兩種水果只要市場買得到，我必買給外婆吃，她也很開心，總是一邊吃一邊塞進口袋里，還時不時地不忘問我，“你不吃？”

“我吃，我等下吃。”然后繼續給外婆做飯。

說是做飯，不過就是那幾樣東西。第一樣就是每次母親都會囑咐我，要蒸半碗老姜湯給外婆喝，說是這樣對老人家好。第二樣就是經常會換的菜，要么就是老母雞湯，老母鴨湯，要么就是剁碎了的肉丸湯等。每次給外婆燉湯，都要燉兩個多小時，打從我有記憶起，外婆就一直用假牙，這就意味著外婆只能吃一些不太需要用牙齒咬的東西，更好消化。每次外婆吃飯，我都會用三個碗，一碗盛著米飯，一碗湯，一碗是我給外婆弄好的肉末。

外婆每次都很能吃，幾乎每次都會吃得差不多，所剩無幾。可能是真的很餓很餓，平時肚子定是餓壞了。

每次母親都會算好時間，差不多吃飯的時候就會打微信視頻過來。每次母親都會問外婆，最近身體會不會哪里不舒服？都還沒說幾句話，母親就開始掉眼淚了，看到自己的母親這般，心里的無奈和心痛不知有多深。小姨也是這樣的，每次我過來看外婆，叫我都要告訴她，好可以和外婆說幾句話，看幾眼外婆。最后，欲言又止的時候，更多的是眼淚和無奈。

? 飯畢，會和外婆挨坐在一起，看眼前的那片山，外婆似乎很享受，偶爾也會和我說，目前對于她來說所僅剩的那點記憶中的故事。其實外婆一點都沒老，也沒有得老年癡呆癥。一切未變，是一個很正常的人！

? 每到傍晚，我就會離開。微笑中總會帶幾分悲傷，今天的外婆過得應該很開心吧，可是今天過后，又是一個個饑餓交加，孤獨悲慘的日子。那間小木屋，是外婆最后的陪伴了。

? “你去哪里呀，晚上回來和我一起住嘛？”

? “我去上學，晚上回來和外婆一起住。”

每次這樣對外婆說道，希望這樣的話，我可以和外婆說很多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