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是故鄉

歸去來兮是故鄉
文:ShakespeareSky(莎士比亞斯基)

20170914

中元節剛過,中秋節就在望了。

仿佛,就是從上大學之后,我就再也沒有過過這些傳統的節日了,那也就是從十九歲未滿,到如今的三十一歲將滿。

又或者說是,自從十二歲未滿的那個暑假,隨父親從家鄉村子里遷到縣城生活之后,就再也沒有真正意義上地去過這些節日了。那都有端午節,中秋節,清明節,然后就家鄉特有的花朝節和宗教節日了。

掐指一算,仿佛這些節日,與自己不再有關已經將要二十年;并且,自己現在也和大多數人熱衷的一樣,更多地關注著的是“五一”和“國慶”這樣的小長假。那便是,即使什么也不干,吃了睡、睡了吃地窩上三五天,也滿足。

可是,似乎這樣的滿足,也并不能將心中的某些地方填滿。

那便是,時光的流轉和年歲的漸長,終于是使自己開始產生了莫名的恍然。那就是,這樣的工作和生活,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什么每當自己在無意之中,發現自己正站在這樣的一個個傳統節日里邊時,心上就要有一股無法言說的情緒在蔓延。

那便是,我還是從前的那個我了么?我在產生這些無法訴諸語言的思緒和行動的茫然的同時,是否也有人如此這般地立在窗前,在這些特別的時刻將我惦念。即使,他也只是靈光一閃地拿起了電話,然后又默默地放在了身邊。

兒時的回憶,很美好,即使是大人們也要三天兩頭地打了又鬧。一轉眼,又或者說是睡一覺,所有的一切,又都會變得和從前一樣好。

仿佛,有約定的東西,在把每一顆心,緊緊地系在一起;即使,是一群喜怒無常的孩子,也是這樣。那便是,一有什么事情,大家就總能一呼百應地響應起來,然后把村子里邊搞得雞飛狗跳。

是的,村子里的孩子們,總是一陣又一陣地出現,池塘邊、竹林子里、又或者是田野上,撒開腳丫子遍地跑。潛水上樹,亂叫亂跳,總能玩得筋疲力盡,然后才會在大人們悠長的吆喝聲中各自回家、吃飯睡覺。

所以,就更不用說是傳統節日了的,因為,在這些節日里,大人們會對孩子們更客氣,即使你搞得天翻地覆,領回家了也不會挨打,反而是會和顏悅色地教育一番,因為是過節嘛,不僅家里的飯食要比平時好,大人們的脾氣也會比平時好。

走得越遠,越是懷念,就更不用說是活到三十歲的這幾年。可是,似乎一切就又都變了起來,那便是,眼下的一切即使再好,也比不過童年時代的一分好;現下的一切,即使再怎么值得驕傲,挪個窩,也不會有人知道。

可是,在那個挪不動、忘不掉的老窩里,曾在少年時期回想起來也要皺眉的那亂糟糟的一切,竟然又會奇跡般地變得千好萬好,而那就是故鄉的童年時光。

童年的日子,總是過得太慢,除了盼過年,就是盼上學。當然,現在想來,盼上學并不是因為愛老師和愛學習,而只是因為到了新學年,就能有新衣服穿。

過年的新衣服,能新上一整個春天,輪下來的夏天,就只能穿去年夏天的舊衣服,那自然是很不喜歡。

所以,九月開學前,就會纏著爸媽帶去鎮上置一身新的,于是,就又可以快樂上一個秋天。

所以,那時的孩子們,都喜歡上學和過年,大約,多半都是為了這個。

至于壓歲錢嘛,那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那只能給你保管一個晚上,醒來就會又收上去了的,即使是外公外婆和長輩親戚們給的,也是一樣要上繳的。否則,就要威脅你開學不給你交學費。

由此一來,對于孩子們來說,除了過年和開學的時候,能賺到一套新行頭,最最實惠的,其實還是在這些節日上,能少挨打的同時,還能把好吃的往小肚子里裝個滿,就夠了。

因為,新衣服和新鞋子什么的,在大多數的時候,都會成了負擔,那便是年節放鞭炮的時候,不能給炸壞了的,否則,就要挨打,所以,這很影響孩子們放開了地玩。

新鞋子不注意磨破了,母親只會是讓你繼續爛著穿,因為是你自己不愛惜,到處亂跑踹壞了的,怪誰?

故鄉的童年,有說不盡的歡樂;長大之后,卻又成了道不盡的惆悵;更是因為每逢節日臨近,又都要成了讓人難受的遺憾和憂傷。

是的,自己似乎是長大了,變得更好了,可是,仿佛就是因為這樣,而要有說不出的悵惘。

春節上的鞭炮和紅對聯,大年三十晚上送去墳頭的草枕冒著裊裊的青煙,正月十二的龍還巢,扛著旗子跟在大人們的屁股后頭跑上一整天,元宵節的晚上,要把所有的鞭炮都放完,年節才算是圓滿。

然后,穿著被爆竹火焰燙出窟窿眼的新衣服去上學,和孩子們交流著年節上的各種好,怎么說也說不完。

轉眼二月就到,是花朝,母親們都會領著孩子們起個大早,去鎮集上。給孩子買串糖葫蘆,或者是來一張快有蒲扇那么大的鍋盔,一邊啃一邊逛,還要時時把孩子盯得緊緊的。

然后,買一些吃的和用的,就能高興上好幾天。因為,這是一年中最自由、也是最有錢的時候了,男人給的年節開銷省下的,孩子拜年掙的壓歲錢,然后就是平日里能省則省的一些小錢。

削一根甘蔗,稱兩斤蘋果,還要省著吃上好幾天。

然后,就等著下一個節日的來到,心里默默地念著還要等幾天。地里能收的最早的就是花生了,到時候,又可以變著花樣做,高興地吃上好幾天。

清明,是個大節氣,尤其對于我的家族來說,就是這樣。而也就是在這節日的前幾天,還有三月三,媽媽令姐姐帶著我去田埂地頭,拔那還帶著露水的地菜回來煮雞蛋。吃完雞蛋沒兩天,親人們就都會回到祖屋來,定在家族每年祭祀的那一天。

因為祖上曾經是大地主,每年的清明,就數我家最熱鬧。親人們一見面,就要把我一把舉起,驚呼地撫愛,爸媽就要教我喊姑媽、伯父、大哥、大嫂,那讓我年幼的我既害臊,又驚奇,因為人都能多得數也數不清,認也認不完。

然后,就是孩子們跑在最前邊,拿著艷麗的清明花,上山去祭祖,把村子四圍的土丘小山,轉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向長輩們打聽著這又該是誰的父親母親,他們的孩子孫子又是哪幾位。

拔掉墳頭那在元宵節夜插上去的長明燈竹竿,看著長輩們揮動鐵鍬往墳頭壘土,然后燒香化紙錢,說幾句話,祭拜,再轉向下一個墳包。

仿佛,躺在里頭的親人們還活著,趕回來的親人們因此而又更加親近了,孩子們在春光中把衣服脫了,拿在手上甩來甩去,大人們談論著家鄉一年又一年的改變。

仿佛,這樣的相聚,永遠也不會改變。

可是,當我二十歲那年的清明,坐在大學圖書館里寫日記時,才驚覺到,我已經不能再和從前一樣了,不能再次重復那曾經以為會永遠也不會改變的過去的十八九年的那永遠也不會掉隊的一天,而只能望著校園里的香樟和法國梧桐的樹冠,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凝滯肅立,而不能再擁有了故鄉的那條小土路上的輕快和爛漫。默想著又會有哪幾個孩子,會和曾經的自己一樣,跑在隊伍的最前邊,掬一捧金黃的油菜花,折幾支嬌艷的杜鵑,在鞭炮聲中灑在親人們的墳前。

掃墓完成,就是聚會。照例,要在祖屋里邊擺上幾大桌,親人們個個神清氣爽,平時都忙于農活或工作,聚在一起自然是分外親熱。祖屋門前的香樟樹下,椅子凳子都可以擺上一大圈。

女人們在男人們和孩子們回來之前,就已經將飯食準備停當,親人們一落座,酒食就端上來,說不盡的回憶,道不盡的滄桑。

仿佛,走到哪里,都不會將這里遺忘,再又各自祝福,把幼年的我抱了又抱,約定來年的相聚。即使,在還遠的地方,都知道,自己終有一天要回到這個啟程的地方。

村子里邊,也當數我們家的墳頭最多,因為家族夠大。晚輩們甚至都不用搞清楚里邊睡著的是誰,只要知道里頭是自己的祖宗就行了。因為,墓碑上他們的尊號,都是清一色的故顯考妣公孺,晚輩們只要在簡寫的名號里邊找得到自己就行了,準沒錯。

可是,這一度成了我的苦惱,苦惱的并不是我分不清祖宗們和我的關系,而是每當和村外的孩子們打鬧什么的,他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就要爬到我家祖宗的墳包上去撒尿,對著我那簡寫的名字亂來。

甚而,有一次還發現,竟然有個壞家伙把治療跌打損傷的麝香膏藥,粘在了我爺爺的父親的墓碑上了。雖然我連我的爺爺都未能謀面,因為他在我的父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撒手而去。但是,這件事在當時,還是令我十分的氣憤,可是又苦于找不到干壞事的家伙是誰。于是,在某一年的清明節上,我在祖宗們的墳前,向長輩們說出了我的苦惱。大人們說:刻苦讀書,當大官,派兵來守著,他們就不敢亂來了。

他們說完,就一齊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對著那大理石墓碑上留下的麝香膏藥痕跡,我還是很無可奈何,雖然里頭躺著的是我的親人們,可是天一黑下來,我還是覺得回到祖屋里去待著比較好。

當然,這樣的事情,也經常發生別的小伙伴們身上,他們就要比我厲害多了。

似乎,那也是在某一年的清明節上,那兩個家伙就去進行了有力的還擊,沒錯,誰都不是好欺負的呢。所以,他們更厲害,在不知道是誰對著他們家的祖墳干了壞事的情況下,硬是在那個清明節后的某天放學間隙,把四野里的墳頭上插著的清明花全給打劫了,送到了自己家的祖墳上頭。

于是,那一年的清明節過后,他們家祖墳上的那一簇花花綠綠的清明花壯觀極了,非常拉風。然后,每次只要一對我們說起這次壯舉來,他們就要流露滿滿的豪情和得意。

清明節過完了,就是六一,那時的我,在小學里可是明星式的存在,作文、演講、唱歌什么的,樣樣都能拿獎。

因為那不是傳統節日,所以按下不表。

然后,就是端午節,故鄉的臘肉茴香粽子。

故鄉是個好地方,走得越遠,越覺得是這樣。

最后一次吃到故鄉的粽子,是在遷去縣城的那個金秋,大舅媽托上城的鄉親給家里捎來了一大串,像火炬冰激凌模樣的一大串。大毛竹筍的外皮,箬葉竹的內襯,放鍋里用沸水煮軟了再晾干修剪,然后,把去年冬至后腌制的風干臘肉切成碎丁,加上飯豆、紅豆和糯米拌勻,再佐上一些像文竹針葉一樣茴香草碎末,卷成火炬冰激凌的模樣,在椅子背上牽出一根棉線來,一個個綁成一大串,再用大火煮上半天,香氣也就盈滿了整個屋子來。

這是故鄉的粽子,最讓我惦念和懷念的吃食,只是到了如今,我已經快有二十年都沒有機會再吃到了,而大舅媽在這馬上到來的中秋佳節之際,已經是過世要十周年了。

大約,那是一生的美味,也是一生的難過。

故鄉那可以當做干糧、主食和零食來吃的粽子,在我那童年的端午節前后,打開櫥柜,拿了菜刀飛快地割下兩個,塞在口袋里,就可以在外頭玩上一整天不回家,媽媽也不用擔心我會餓著了。因為,那粽子可是比飯好吃多了,臘肉香,飯豆面,兩層外皮剝開,晶瑩的糯米裹著零碎的綠茴香草。

一輩子的口福,也就是十二歲之前的有記憶那幾年。只是,到了如今,每逢端午節臨近,看到超市里頭的糯米團,就要難受。拿回來煮熟了,除了把其中的紅棗剔出來吃掉的那一刻,會有一瞬間的暖甜,余下的那白糯米團,寡淡得只剩下心酸。

因為,我的故鄉的粽子不是這樣的啊,我的故鄉的粽子是咸的,是臘肉香的,是油亮爽口滋潤的,是大舅媽那靦腆樸素的愛意,是親人們要我坐著壓住的那把椅子的靠背上牽出來的那根白色的棉線啊!

天又亮了,我依然是在遠方,親人們也該是打開門來清掃院子了,然后放小雞出篘,撒下一盆秕谷,一面“啾啾”地喚著小雞崽來啄食,一邊耐心地清點著數目。外公清了清嗓子,推開門口的菜園子,揪上幾片菜葉,遞給外婆洗了,煮上一大鍋粉條,想著表哥的兩個小家伙,也該是要起床上學了。

而我,卻是完全地成了一個與故鄉不再有關的人了。

中元節的前兩天,突然發現街邊有人在賣紙錢,當即就置辦了一些,和妻子一起拿到住地后邊的湖岸,化了過去。

仿佛,也就是三十歲左右的這兩年,心境就忽然變得奇怪了起來,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大約,如果真的存在著另一個世界,只希望親人們能在那一邊過得好一點。

故鄉化紙錢要填寫封套,省城里只需要畫一個圓圈。可是,記得的親人們太多了,忽而又想到,妻子家那邊也有逝去的親人,于是,就直接堆在一起,一齊化了過去。

妻子在旁邊悄聲說著“盡管花,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吧”,我卻又擔心起來那邊是否會因為趕上這個時節,而要通貨膨脹。但是,卻又覺得安然。燒香,又敬煙,改而又把喝了一半的冰紅茶,撒了一些在地面,叫他們也嘗嘗,這可是新時代的新玩意兒呢。

妻子笑得有些落寞,大約,她又想起了她的外婆。

中元節,小時候覺得忌諱,到了如今的三十歲,卻又要感到親切,是啊,每一個人都會去到那個世界,遺憾的是你們不能看到我長大。即使,我不能給你們買吃的,也沒有錢給你們花。可是,到了如今的三十歲,我才懂得,那一切其實都不重要,如果你們還能再活過來一秒鐘的話,哪怕只是看見我的背影從你們膏肓的病窗前一閃而過,哪怕只是因為在電話那頭聽我“嗯”一聲,也會是那么地滿足啊!只是因為你們曾經見證了我從一個血糊糊的肉球長成了一個少年,又變得和你們曾經一樣的高大,說著一樣的鄉音,惦念著那再也吃不到的臘肉茴香粽子,而要走得再遠,也不曾把那一切忘記啊!

三十歲左右的這兩年,大約也燒了小幾億過去吧,幣種齊全,紅戳印的,帶一大串零的都有,面額大得讓我計數困難。所以,又要擔心你們在那邊買東西的時候,找零會很麻煩。但愿,那什么在線支付和電子結算,你們早已經是玩得溜溜轉了。再等上幾十年,我們也就會都過來了的,就團圓了的,就沒有遺憾了。

三十歲左右的這兩年,活著的人們都瘋了,只有你們最安然。

我才剛剛三十歲,就被這個世界搞得嚇嚇的了,估計天上的你們,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了,既心痛,又好笑,是吧!

是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啊,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才能變得好一點點,你們受過的委屈和痛苦,我們一樣也沒有落下。甚至,都沒有一點改變,還要變得更狠了。

所以,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啊,但這一切又都總是很有道理的樣子呢。因為,至少,我都沒能從一個活著的人的眼睛里看出來過有什么不對勁。

是啊,大概你們活著的時候,也曾是像我一樣地苦惱吧;并且,人們搞出來的事情,真就是讓我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他們都能把炮彈從水里打出來,打到看不到的天上去還不算完,還要再從天上打下來,鉆到地底下去才爆炸。

我真就是搞不明白啊,他們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他們不好好活著,還一天到晚揚言要把誰誰誰整死,他們到如今都要到外太空去找地方抖狠、斗法了。哦,是的,外太空是什么,我也不太能說得上來,大概意思就是說我們生活的這個地球像個雞蛋,而在天上很遠的地方,還有很多個這樣的雞蛋。

他們就是這樣說的,我不太相信,因為要我相信的話,那就太可怕了的,他們去找別的雞蛋的目的,就是為了打碎這個雞蛋。

你們可能又要問了,他們為什么要把這個雞蛋打碎啊?

是啊,我也想不明白啊,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啊,我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就不能安分一點啊,而要不停地相互恐嚇,互相殘殺啊!

是啊,三十歲左右的這兩年,我才曉得,這個世界一點也沒有變好啊,你們死了都不能安心啊,因為我知道,你們還是要為我擔心啊。

不過,也不要緊了,大不了來跟你們在一起,他們那幫混蛋,如果要跑到別個雞蛋上邊去,就讓他們去好了,反正,我是不會去的,因為我將來是要跟你們在一起的。

是的,等著我們,等著我來給你們講故事,唱歌給你們聽,寫文章給你們看,把那些蠢貨們的故事說給你們聽,也好讓你們高興一下。因為,沒有人能比你們更舒服了,也沒有人能享受你們現在的安寧自在。

怕是快了吧,據我的觀察,他們已經是找到了最狠最快的辦法,來把這個雞蛋打碎了的。我們很快就要團聚啦!

嗯,想到了這里,就要高興起來了,因為中秋節馬上就要到了,又能吃上月餅了的。

可是,最好吃的月餅,卻是一個太婆留給我的童年,盡管,他的五個孫子之中的兩個比我還要小,可是按著輩分,我還是得喊他們叔叔。

那個太婆很愛孩子,她曾在我家祖屋里住過一段時間,帶著她的那個叫“蓮蓮”的小孫女兒,住在我那終身未育的伯父和嬸嬸死后留下的那幾間屋子里頭,我和姐姐都喊他細太。她的小孫姑娘,那時候才兩三歲,十歲的姐姐和八歲的我,得管那個哭哭鬧鬧的小東西喊姑姑。

仿佛,細太也只是在我家祖屋里住了大半年。

臨到那一年的秋天,守寡多年的細太戀愛了,跟著那位和她一樣慈愛的老先生,離開了村子。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大太陽的午后,細太小聲抽泣著,跟隨著那個體面的老先生,慢慢地走出了村子去。

仿佛,就是自那以后,我就沒能再看見細太了,直到全家遷去了縣城生活。

仿佛,也就是我大學到工作的那幾年的某一次,突然聽外婆說起細太去世了,這不禁一下讓我十分地懷念起她來。因為,她帶給了我童年記憶之中的第一個月餅,那個月餅在我的心中是那樣的美好,是那樣的潔白,是那樣的甜,并且讓我在這后來的二十多年之中,始終確定那是最美好的一個中秋節。

現在想來,細太真是太愛我們這些孩子了,而她并不能知道,多年以后的我,會在漂泊路上的每一個中秋佳節,都要如此地懷念她。

那大約是九四年的樣子,細太春節后開始住到我家里來,帶著她的小孫姑娘。然后就是那個夏天,還是秋天,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細太哭泣著在那位整潔得體的老先生的陪伴下,告別大家,離開了村子。

那天臨別,我還在使勁地叫著她,著急地問她這是要到哪里去,還以為她老人家被欺負了的。可是,抹著眼淚的她卻是一下子對著我笑了起來,并且還要使著眼色催我快回家去,說自己沒事、很好,并讓我不要對那位老先生怒目而視,因為他是個好人,不要為她擔心。

然后,那位老先生就對著我慈愛地笑了起來,牽了一下細太的衣袖,細太就隨著他一前一后地慢慢走了。

那天的細太和老先生都穿得很整潔,草帽都是嶄新的潔白。直到長大了才知道,印在寬帽檐上的兩個紅字是“北京”。

當我著急地跑回家之后,問媽媽細太這是要去哪里,媽媽說細太的男人把她接走了,去享福了。我就又問媽媽細太為什么要哭,媽媽似乎是蹙眉想了一下,然后竟又笑了起來,改而口氣又變得嚴厲起來:“你不曉得,也不要問,更不要問別個,細太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好,你看見她就要叫。”

后來,我就漸漸地忘了這件事,但是,偶爾去到后院的時候,經過伯父和嬸嬸住過的屋子,就要想起細太帶著她的小孫姑娘,住在這里的時光。因為,細太很會講故事,并且,最能講鬼怪故事。她坐在灶門前一邊講故事,一邊配合著表情發各種讓我幼小的心里起毛的聲音,經常都能聽得我直往爸媽的懷里縮去。

然后,她照例是去摸出大土灶門洞里頭的火柴,點上一支沒有過濾嘴的游泳牌香煙,陶醉地抽上一口,宣布道:好啦,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里啦。

可是我還緊張得要命,就要回頭去看爸爸媽媽和姐姐,然后,大人們就要一下哈哈大笑起來,那籠罩著我和姐姐的驚悚氣氛,一下就煙消云散了。

我很想念細太,在沒有故事聽的日子里。

夏天的夜里,總是又長又無聊,爸爸每天傍晚會把大門前清掃一遍,搬了竹床擺在大樟樹下,又去拿一條扎得緊緊的草把子來點燃,打滅明火,放在風頭上。媽媽打來井水將竹床澆透擦干,然后,我和姐姐竟然分辨出了北斗七星和北極星。

可問題是:如果白天做了什么錯事或有不得體的地方,爸爸就要在這種時候拿出來炒現飯。這總是讓我很煩,可祖屋又黑又深,爸媽和姐姐都在外邊,我自然是不敢一個人進到里邊去。四下里又是一片漆黑,我除了硬著頭皮聽,完全不敢動彈。況且,祖屋的那半邊,還住著一個長頭發的瘋子。

所以,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聽爸爸在那里說得我的頭皮發麻的同時,媽媽還要在一邊幫腔。

于是,在那些個時刻,我就特別懷念起細太來,雖然她講的故事都很嚇人,可我寧可被嚇壞,也不要被爸媽翻來覆去地威脅又恐嚇。似乎,他們非要把我說得大哭起來才算爽。

而且,四下里明滅不定的驅蚊草把子旁,都是一家又一家的人們在乘涼,這一說,人家大人和孩子可都聽見了的。所以,我寧可聽細太講鬼怪故事才好。

而后的某一天,洗完澡躺竹床上睡了一覺的我,突然醒了過來,月光亮白如晝,媽媽突然拿了一樣東西在我眼前,我一下沒反應過來,接著,幾乎要高興得跳了起來,因為,那是一個像月亮一樣又圓又白的月餅!

那個夜很寂靜,那個月餅在我的世界里大放光芒,仿佛,就是在那個靜謐的半夜里,守著姐姐和我的爸爸媽媽,就在我們睡著的那一小會兒,悄悄地搭著梯子把月亮摘了下來,變成了兩個,交在了我們小手上。

盡管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年,可那個月餅,仿佛會是在我的一生中永遠溢彩流光,而只是因為離開了村子的細太,帶回來的這兩個雪白圣潔的月亮。

正當其時的我還迷迷糊糊的,任由爸媽給我和姐姐打著蒲扇,然后,媽媽輕輕地喚醒我們:快看這是么事!

我不由得一下驚醒過來,從媽媽的手中接過來了那個像盤碟一樣大的東西來,糙糙的,硬硬的,聞起來又甜又香。于是,立馬又想到了姐姐,轉過去定睛一看,哇哇,她正坐在竹床的那頭,默默地啃著呢,那專心又愛惜的樣子,我一生都會記得,小口小口地,還要一邊仔細地舔舐著碎末,在皎潔的月光下。

媽媽叫我也吃一口試試,可是我好舍不得啊,小心地翻來覆去地研究著,不但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正面還有可愛的彩色圖案呢,那是用紅綠線條白描出來的一只長頸子天鵝,并且它的正上方還嵌有一條紅色的小棉線。

拎著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小工藝品,精致得可愛。

然后,媽媽又叫我吃,可我還是舍不得啊,簡直高興得要哭起來了。就又問媽媽這是從哪里來的,媽媽說是細太帶回村子里來的。

然后,我又趕緊挪到竹床那頭的姐姐邊上去,可是姐姐一轉身就扭了過去,并且還要怨氣地說:吃你自己的就好,我的你可別想。

我連忙解釋,我不是要吃她的,只是想看一下她的和我的,有沒有什么不一樣。可姐姐還是很緊張,只是穩穩地捉在懷里,讓我遠遠地看,而不想讓我碰一下。

然后,我就借著月光分辨出她的月餅的正面,是一只可愛的長耳朵兔子,惟妙惟肖,其它的都一樣。

于是,我又回頭研究自己的。姐姐的已經是在外邊沿啃出了一連串的小缺口,而我的,我還舍不得動一下。

然后,爸媽又叫我吃,可是,我還是好舍不得啊,就舔了一小口,在餅子的外邊沿。呀,真甜!那小顆粒入口即化,還要有一股可愛的香味。

于是,就又問媽媽,細太幾時回來了的,這可都是哪里買的,我往日怎么都沒有看見過?

媽媽說:細太的愛人,就是做這個的師傅。

我不禁一下驚呼起來,哇,那位老先生真是太了不起了,竟然能做出這么可愛又好吃的東西來。

于是,就又問爸媽,那細太豈不是天天都能吃上這個?

爸媽就又笑了起來,催我趕緊吃。

可是,我還是好舍不得啊,那個被舔成了圓角的地方,就快讓我后悔死了的,再吃下去,明天該是怎么給別個小朋友看?

爸媽又笑了,說是村子里的每個孩子都有,細太給每個孩子都帶了的。

啊,那一刻,我只覺得我是那么地愛細太。

而多年以后,當我幾乎走遍全國,都沒能再找到兒時的那一模一樣的米糕月餅,那原料和味道,一直深植在我的心中,和云片糕的味道最接近。

可是,那永遠也吃不出兒時的那個圓月秋夜的味道。

即使,在后來的成長歲月中,我吃過了那么多的月餅,但卻都是永遠也沒有那兒時的心動和震動。

經常看見的月餅,那油亮金黃的燒面皮子,總讓我覺得是從爐子里搶出來的烤焦了的月亮,而不是童年的秋夜里的那輪清輝如水、晶瑩皎潔的素雅月亮。

沒錯,再怎么好吃,都只是個餅子,而藏在我的記憶情感深處的那一輪可以用小棉線拎著的月亮,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

如此想來,在94年左右的那個商品經濟審美藝術萌芽時期,細太愛上的那位老先生,其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藝術家,他用他那素雅飄逸的審美意趣迷倒了細太的同時,也把那能讓孩子們瞬間傾倒的美好和慈愛,讓細太帶回了老家的那個村子里邊,在每一個孩子的心頭,懸上了一輪清輝如水的明月。

而現在想來,慈愛的細太,其實也是一位浪漫主義藝術家,她用那些志怪的故事和愛人的作品,讓孩子們看見了人世的美好,讓我在多年以后,每當面對一輪皎潔孤獨的明月時,就要想起她來,想起那個烈日炎炎的午后,而要讓心上變得深刻和溫柔,要去紀念她,懷念她,感恩她。

在我看來,市場上的月餅其實都是假的,因為那都是晚霞燒焦的夕陽,而細太帶回村子里的月餅,才是那夜半掛在天上的月亮,可以讓村子里的孩子們一生回味,一生尋找和一生驚嘆。

那一輪明月,才是孩子們心中的永恒之光,因為那是細太帶給孩子們的愛,也是帶給孩子們對自由和美好的向往。

中秋過完,紅薯就長大了,放學的路上,只有你不想吃的時候,沒有扒不出來紅薯的地方。

舊歷九月初,鎮集上的達城廟有廟會,小學也會放假,大人們都要帶著孩子去趕場。

戲臺的對面是廟堂,除了婚喪嫁娶的瞬間,只有他們才能常年安享盛裝。所以,廟堂和戲臺,成了大人們和孩子們最向往的地方。

秋后是農閑,大人們就天天打麻將,媽媽也是個老戰將,甚至都能不給上下學的我和姐姐做飯,寧可與爸爸大吵一場,而只是因為幾塊錢的輸贏不下火線。

所以,在村子里的那幾年,我和姐姐都是又黑又瘦,爸爸盡管頭痛,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說起來都是怪他,只是因為家里窮。而事實是九幾年的時候,誰的家里不窮?

但是,在村子邊,即便是再怎么窮,面子還是要撐足,待客辦事要厚道,否則,你家的事情,誰會來幫襯?拆屋架房,病急喜喪,靠的就是人情。

所以,即使媽媽的性子,再怎么火爆,能遷就她的,也就只剩下了爸爸。所以,我家的左鄰右舍,莫不都是被媽媽吵架吵完了的。

然而,即使情況是這樣的壞,壞到我的媽媽都能吵遍全村無敵手,可是,大人們對孩子還是一樣的好。

所以,即使媽媽能戰遍全村,但媽媽做的糍粑和蒸的饅頭,還總是能讓人們交口稱贊的。

在村子里,不管誰的家里有事,有任何事,第一樁要緊的事情,就是打糍粑和蒸饅頭,然后,就由我和姐姐提著籃子挨家送。

大人們總是那么的奇怪,即使明面上再怎么撕破臉皮,暗地里卻又是互相連著心。

所以,臉皮比姐姐稍厚一些的我,就總是被媽媽安排著去送她那幾個勁敵家的情。

所以,我總是提著籃子懷著極度忐忑的心情出門去,然后又要懷著極度釋然的心情從她們的家里撤出來。

唉,鄉親,鄉情,我還是在這些女人們的關愛之下,慢慢地長大了,當著母親和她的宿敵們的面,和所有的孩子們打成一片,吃遍了她們每一家的糍粑和饅頭,在她們每一家的各種大小事情上,不管不顧地玩得盡興。

如此想來,在故鄉的村子里邊做孩子,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上學放學,一呼百應,上山下河,干壞事情。

男人們都被女人們搞得沉默寡言,女人們都被男人們慣得霸道橫行。可是,她們又從不會在孩子們的身上計較一點什么,即便是吵起架來的時候,那架勢就像是要同歸于盡。

九月的重陽,知道得很早,卻體會得很晚,直到三十歲左右的這兩年,因為回故鄉去參加了兩場葬禮。

忽地一下,仿佛也就是在三十歲左右的這兩年,故鄉一下子大變了模樣,沉痛又滄桑。新壘起來的墳丘,還沒來得及長滿草,葬禮就又舉辦了一場。幼年時的那群意氣風發的大人們,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野草叢生的鄉道上,是無盡的灰塵撲撲,故鄉的新一代們,已經是在為生活而奔忙。

同樣的田野,不曾改變過的池塘,傳達給自己的卻并不是堅韌的守望,而是被遺忘和被拋棄的悵惘。

在那些心心念念的漂泊的日子里,總以為故鄉會依然是離開時候的那個親切模樣,可是,當我真的回到她的懷抱之中的時候,才發現,為何記憶之中的生動,卻要變成了沉默的迷茫。

當自己懷藏著故鄉的希望,在遠方的風浪之中浮沉之時,卻不知道遠方的故鄉在送走我的時候,就要變得更加地惆悵。

九月重陽,沒回去,回去的時候是五月初夏,野草正瘋長。中風了的父親,一瘸一拐地把村子里的每個角落轉了一遍又一遍,他是否也會懷疑起這就是那個承載了他半生風雨和回憶的地方?

只是到了如今,看著他長大的老人們,都變成了一堆又一堆的土丘,曾經帶著他上山下河的人們,如今都已經是白發蒼蒼。

所以,我覺得父親應該是比我更難以接受、更難以承受,對于這幾乎是彈指一瞬的二十年時光,他竟然也要開始考慮過重陽。而我,卻還在拒絕長大,他就要去面對一座座新起的土丘,憑吊惆悵。

唉,大概,這一切很快就會重演在我的身上和心上,即使,我們仍要固執地以為自己拒絕改變,就會因此而留住時光,但真相卻是年輪從不曾為誰而停留,而要為誰保存著最初的模樣。

大約,死去的人們只是在地底長眠,活著的人們只是在夢里飄蕩。

重陽。

重陽過后就是年,年永不變人流轉,轉來轉去到原點,風霜雨雪撲滿面。

三十歲春節,回了家鄉,新一輪的生長更加茁壯,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就做了長輩,都有一個孩子喊我舅公了,我可才剛要三十歲啊!惘然!

幼時的叔伯嬸嬸們,都白了頭發,他們看著自己的神采,仿佛是自己走錯了地方。親切的同時,是莫名的悲傷。你們為何都要在我離去的幾年日子里,就全蒼老了模樣?生活水平不是更高了么?孩子們不是都放開了翅膀,開始了各自的飛翔了么?你們曾經的迫切希望到如今不都成真了么?希望我們變得更加地勇敢和自由,用更遠大的眼光和胸懷去感受這個世界的風浪。

可是,你們竟又擔心起我們忘記了這個故鄉,而要永遠孤獨地守著寒窗。

唉,麻煩,是啊,怎么做都是迷茫。

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做了大人,大人們都成了老人,老人們都埋進了故鄉的黃土里,不變的是年年青草的模樣。

風風雨雨都成了笑談,恩恩怨怨說起來都要羞紅了臉,孩子心中的老人永不走樣,老人心中的孩子都成了惆悵,來來去去的歡欣和失落,跌跌撞撞的生長變成了循環往復的滄桑。

枯敗又生長著的故鄉,像極了一叢成年的蒲公英,滿懷希望地承受著風雨,把結出的種子送進了風中,把希望送去了遠方,卻又只能在這重陽的秋風之中飄搖神傷,自憐著萎敗的枝葉,成為腳下的沃土,把自己的血肉和故鄉的黃土揉進時光的渦流之中,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氣,為故鄉雕塑著新的模樣。

節還是要過,年還是要盼,活著的回來了,就要義無反顧地撒播出新的希望;死了的回來了,用你們的故事培育新的希望;不回來的,總有一天是要回來的;回不來的,這里永遠是你的故鄉,管你曾經、現在和將來是個什么模樣。

20170915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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