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凌寫完編輯催的長篇小說時,已是夜里的三點半。但是樓下的李伯家的便利店還亮著光。她覺得肚子很餓。
夜色真是深沉得可怕,就像某個人的沉默那樣終生不忘。她裹著大衣,思緒混亂著。
“李伯。還在熬夜看球啊!”她習慣性地拿了肉松面包、泡面、火腿腸。
“寫完了啊?”李伯從陷落的沙發里猛地彈起,扶了一下隱約沾染著油漬的老花鏡,笑瞇瞇地看著她。
“恩。順便在你這煮完了哈。”
“好。對了。剛才那邊有個男的也要了泡面。待會你們可以聊天。我呀,接著看球了。”老伯笑嘻嘻地跑開了。
真是老頑童。她無奈地搖搖頭。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帶著一點頹廢氣息和揮之不去的年代感,在這間小店里,她用這碗泡面犒勞自己。
曾經有過很多人對她說過,吃泡面很不健康。以前她經常吃。現在只有在做了一件極具自豪感的事情后,才會吃這個。熱氣騰騰的安慰,看起來是多么滿足。她時常在吃這碗面時,會出現幻覺。她感覺這就像個透視板,將有他的過去看得清清楚楚。
16歲那年,陳小凌在逃了16天的課后,正在辦公室接受班主任的訓話。
“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學生!將學校的規章制度放在哪里了!你那么愛自由,有本事別上學啊……”
班主任緊繃的臉就像一只穿了緊身衣的大南瓜。陳小凌耳朵聽得發麻。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碩大的耳朵和扁扁的腦袋瓜。想象著這是一只最為丑陋的妖怪,吃了靈丹妙藥,發了一場瘋。
“老師……章光101很管用。”她看看老師稀疏的頭發。
“陳小凌!你能不能老實點。你說你跑出去旅行了,去哪里了?”
“去了蘇州、杭州、上海。”她說。
“哼!有什么用。數學還是不會!”
“我只喜歡寫東西。”她不滿地挽挽袖子。
“喜歡?寫得這么差。哼。”
她早知道班主任會這么說。
“其實。她寫得挺好的。”陳小凌聽到他的聲音應聲轉身。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宋玉。她認認真真地看了他的樣子,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認真。她漫不經心慣了,才突然發覺有時候一個人也會成為例外。
“這是你的周記吧?”他拿著她的本子,左嘴角勾起一抹笑。
“恩。”她說。
“我是你們班新來的語文老師。剛畢業的。我覺得你寫得挺有感覺的。說不定可以成為作家。”
“哎,小宋你可別那么抬舉她!這個小丫頭,鬼點子多著呢!”
就這樣,和班主任的談話第一次那么愉快地結束。
陳小凌那時喜歡抽煙。尤其喜歡在黃昏看日落的時候抽煙。她享受煙氣冒冒失失地劃在天際的感覺。會讓她覺得這個世界溫暖一些。
也就是那天。宋玉恰好經過她旁邊,對她說:“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
“恩?你真想聽?”雖然對他有好感,但她還是一貫的語氣。
“說吧。現在我也不是你的老師。”
“六歲媽媽去世時,爸爸給我找了一個后媽。那時候開始抽煙。改不了。后來和大我一歲的男生好了。十二歲吧。小學剛畢業。很開心。抽了好多煙。為他戒了。不久前剛分了。”
“所以逃課去旅游?”
“哈哈。是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啊。太單純。”
“是嘛?你看,女生都沒有和我玩的。她們覺得我成熟。”
“你啊。只不過是張面具而已。”
“喲!這么說話。不怕我聽不懂啊。”
“呵呵。”她看了他的側臉,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他臉上固存的痘,青春痘呢。她想。
“有喜歡的事就做。煙就戒了吧。”他起身拍拍灰。
她一直看著。沒有笑,也沒有說話。
他走路的樣子也是那樣好看。
“你相信一見鐘情么?”
“沒有遇見他之前,我是不相信的。我認為這不過是一種迷信。后來才發現愛情也只不過是迷信而已。神神秘秘,聲淚俱下,兜兜轉轉,還是放不下。”
“你真正懂什么是愛嗎?”
“我說不出來。但心里都是他。陰晴雨暖、打雷下雨,都與他有關,景象很壯闊。”
“可,他最后還是和別人結婚了啊。”
“挺好的。”電影中的周允兒吃了一口泡面。
電影院的人看得落淚,這個新年上映的影片并沒有被其他賀歲檔影片擠下去。它講的是一個小女孩因為一個老師而告別叛逆,經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個作家的事情。但女孩深深愛上老師。可兩人最終錯過了。
影片的編劇還在便利店里吃著泡面,黑眼圈明晃晃地掛著。
多少年了。但釋懷遲遲不來。
這些年她寫了很多的故事,完滿的結局并不多。她習慣性地帶著自己的影子去寫故事。但很少流淚。
當年她打架、抽煙、紋身,自己的青春早已經貼了廉價的標簽。
但是她懷念的是每天上他的課,雖然一小時。他在她日記里寫過的話。她都小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過生日的時候,她疊了99999顆心。準備送給他時,卻看見了他和一個很美的女子。
她記得高考結束后,他們出來吃泡面時,她問:“你說那些不可能的事可能嗎?”
“什么?”
“關于一個人。”
“哈哈。大多時候身不由己。并不是自己說了算。”
“也就是說有可能?”
“哈哈。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路還很長。”
“又有什么關系。”
“好好上大學吧。”對話就像一壺怎么也燒不開的水,永遠有溫度,但永遠也抵達不了對方的心。
她覺得難過。晚上離開他后獨自在超市里逛了好久。空調房里的適宜溫度,周圍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突然讓她無比疲憊。她覺得整個超市像極了他的樣子,熱熱鬧鬧,關心常有,可是愛呢,卻給予得吝嗇。
她突然恨起他來。腳步最終停留在這一堆泡面盒旁。她修長的指甲蓋輕輕滑過泡面盒的薄膜,像是報復的姿態,然而最終她停住了手。
無論我覺得多么委屈。可還是不想去傷害你。
哪怕是多么淺薄的傷害。
整個假期都沒有聯系。她故意這么做,卻還是忍不住每天去看他的朋友圈。那時候微信剛剛流行,宋玉時常更新。他日常的活動,看過的書,還有……
8月29日。陳小凌要去大學報到了。前天晚上,她躊躇著抱著手機不知道該怎么發出那句話。
“我想見你。因為我明天就走了。”不行。“你在么?”不行。“今晚有時間么?”不行。她前前后后進行了十幾次。最后還是點開了他的朋友圈。
她怔住了。把手機靜靜地放在床邊上。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我想,生活有時不是故意的。它也許不想那么殘忍。它只想讓我們逐漸分得清真相和幻想。
她有一次在舞臺上唱《可惜你是水瓶座》時,全場的人一起揮手和她一同唱。
原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卻有著那么相似的心情。那是大一。
她參加了模特隊訓練,每天枯燥地站立,和不同的男生搭檔。她并沒有覺得驚喜。唯一的習慣還是保留下來了。
傍晚吃泡面時,想起了他上課時寫字的樣子,他總喜歡先寫豎,一筆一劃。她喜歡他的認真。
也不是沒有男生追求她。他們在電影院里看電影時,她總是幻想,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他會出現在她身邊,哪怕只是一部電影的時間。
就在那時認識了楚凱。白襯衣牛仔褲,幾個并不明顯的青春痘,說話的聲音很像他。
然后他們在一起了。
楚凱對她很好。她也在盡職盡責地不去辜負楚凱。但吃泡面的習慣沒有改變。直到她接到他的電話。
宋玉和妻子來她所在的城市旅游。她摸摸自己的心口。澎湃。臉龐。發熱。
她覺得可笑。原來這么多年,她一直愛他。
“好啊。我也想見你。”她說。
當看到宋玉出現在餐廳門口時,她還是有些不適應,這個下午來得太不真實。她甚至沒有記住他妻子的樣子。
他還是沒怎么變。好像比以前消瘦點。痘痘沒大有了。他穿了件皮夾克,蓄了胡須,就像西部牛仔。
“你越來越好看了。”這是他的第一句。
她拉拉楚凱的手,介紹說:“這是我的男朋友。”
宋玉贊賞道:“和你真配。看來你很幸福。”
四個人在火鍋店里聊著各種話題。她一直偷偷地看他。那樣子就像當初她上學時愛他時的小心翼翼。
“再要一份泡面。”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服務員笑了笑,轉身走開。
“看來你們口味相同。”他的妻子說。
她笑了笑。就像得到莫大的榮譽。和他有關啊。
轉眼到了秋天,天氣涼爽得舒服。她也和楚凱分手了。
她知道有些東西時無法掩飾的。那次吃完飯后楚凱和她大吵了一架。
他說:“我不是那么敏感的事。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到。”
她說:“你走就走!”你看,每個人都輪流做好人、惡人,不過都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愛。
她在忙六級考試、學生會納新、雜志社稿子,沒有看到電話。
直到深夜才撥過去,是一個陌生的女聲。
“我是宋玉的妻子。”她突然大腦一震。
“如果你愿意來就來吧。”
她拿著那封信,一直顫顫巍巍沒有打開。宋玉妻子說這是他一直想給她的。
“我知道勇氣畢竟是很奢侈的事。他也不夠勇敢。”女人說。
宋玉在下班路上,被一輛闖紅燈的大眾車撞傷,當時他正要給陳小凌打電話,這天是她的生日。
搶救無效。凌晨23分死亡。
他在信里只有幾行字。
“嗨,小凌。我也不敢相信。可是我知道也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的人生還走得太短。我喜歡你的笑容,喜歡你的性格。希望你能幸福。畢竟來這世間一趟不容易。十八歲生日快樂。”
原來他一直知道。
她輕輕把信放起來。這一天也好。這樣我就不會忘了你了。
嘆了一口氣。看著窗外車水馬龍。
李伯把她叫醒:“姑娘,你怎么睡著了?剛才我看你們聊得挺好的。”
“這是他留給你的紙條。”她想起他的面容,那是個不錯的男子。
你好哇。宋玉。再見呀。宋玉。
我愛了你那么多年。但不想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