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朝歌樓里來了一位歌妓。

京城是哪里，很多人不知道。有人認為是南京，而我覺得是洛陽。洛陽的牡丹紅似血，洛陽的女子美如畫。

那歌妓的名字叫顏如雪。

如果讓我來描述一下潘金蓮的相貌，我一定會把水滸里的那段話拿出來: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如果讓我來形容一下林志玲的身材，我會用這些詞來概括:

S型。瓜子臉。雙眼皮。白富美。柳葉眉。玲瓏耳。芊芊素手。

可是，若叫我想象一下顏如雪的長相，我是沒有這個能力的。因為我從來沒有聽過人家談到這些，我也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她，或者看到她的照片。古代人沒有發明照相機，這一點實在太可惜了，這讓我錯過了無數觀賞美女的機會。

為了這件事，我問過朝歌樓里的一個小廝。小廝說，顏如雪常年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就算是出來彈唱，也要用珠簾把自己的四周封鎖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一步。我又問了另一個小廝，他也是這樣說的。

只有皇帝見過她。

那盛世之下國泰民安，想必那皇帝也是個好皇帝。皇帝見了她一面，知道這傾國之貌恐怕會吸引江湖豪客和朝里重臣前來，所以賜給顏如雪珠簾鳳冠戴上。皇帝下令只有他一人可見她真容。

雖然這樣，但她每次出場的時候，臺下還是人聲鼎沸座無虛席。

有一次，我也去朝歌樓喝酒，恰好碰到了顏如雪出來彈曲子，就花了錢坐到靠前一些的位置來欣賞。等了一會兒，她終于出來了。

她快出來的時候，有兩個侍女先走出來。侍女一人提一個竹籃子，里面裝滿著花瓣。侍女們不停地向上拋撒著花瓣。等花瓣落到地上，我才看清楚，花不是牡丹花，而是桃花。等我反應過神來，花瓣已經撒了一地了，顏如雪也坐到了臺中的一把紋理精美的椅子上。

這顏如雪身姿實在是標致！

在見她那天之前，我一直認為，所有的美女都是人夸出來的。世上是沒有絕對的美的，所有的絕美都只是因為它們很大眾。所謂名妓，不過是用外表、名氣和才華包裝起來的普通人而已。可我見到顏如雪之后，卻覺得她的美很不一樣。這種不同在于，我甚至覺得，就算她是個穿得破破爛爛在路邊要飯的乞丐，我在一百米遠的地方，也能很快注意到她。

她的美，我從來沒見過。她的美，不是那種妖艷的美，不是那種素雅的美，不是那種精致的美，不是那種清純的美。她的美，不止于氣質，不止于外表，不止于她京城名妓的稱號。她的美，是一種渾然一體的美。我看見她，就如看見天地未開時那樣的情形。看到最后，便開天辟地，山川大海一齊誕生。

我沉浸在第一次見她的感動里，醒來的時候卻發現她早已經進房里去了，樓下看客也已經散去。

我回自己的房間，想著剛剛發生的事，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下來。到了晚上，我想著白天見顏如雪時的場景，又激動得夜不能寐，腦袋里滿是顏如雪的身影。

第二天我醒來，已經是大中午了。我出門去，在東郊的包子店吃飯。我吃飯的時候，聽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新聞。

有人在城外的河里挖出了一塊古石刻。石刻上面有一幅圖，畫的是，一個雨夜，一片被月光籠罩的山，和一塊被一把刀釘在天上的白玉。

有人說這是上天所降不祥之兆。

有人說，玉字中的點是被一把刀所刺出來的。山雨為雪，是顏如雪，白王為皇，是皇帝。所以石刻上呈現出來的是，顏如雪要殺了皇帝。

我聽了這種解釋，覺得哭笑不得。但是當我發現全城人都聽說了這件事的時候，便十分擔心起來。我知道，百姓們往往是在亂世里渴望安定，而又在盛世里渴望搞事的。他們一定會把這件事當做狂歡。

我四處奔波，跟百姓們說，這是杞人憂天。我說，上天本來就是一種虛無的東西，人的命運是不可能被預測到的，石刻上的圖案與現實的交集也只是偶然出現的，那種解釋的結論是不完整的，世上名字里有雪字的人也更不止顏如雪一個。

可他們根本不聽。他們說我不相信上天，是沒有畏懼之心，總有一天會不得好死。所以你看，古代的人民和現代的其實差不多，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所干的事有多么愚蠢，他們只想從愚蠢的事情里獲得一些低俗的快感。既然這樣，跟他們講道理有個毛線樂趣。

可是我又不得不繼續下去，因為百姓們寫了萬民書，要殺了顏如雪。

平和年代的百姓是不怕政府的。在戰爭年代，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地活著，生怕一不小心就死于非命，所以他們不敢生事。在平和年代，百姓吃飽了沒事干，受不了一點苦，偶爾一頓沒有飯吃就覺得國家虧待了他們，所以他們理所當然覺得政府要為他們做牛做馬。

皇帝面對這種情況也沒有辦法。不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惹怒百姓吧。最后也只能順民意賜顏如雪一死。

顏如雪是絞死的。她死的那天，全城的男人女人都出來看。我也來看了。

那天，顏如雪被綁在法場上，臉上蒙著白紗。

百姓們看到她臉上蒙著白紗，頓時不樂意了，要求把她的白紗拿掉。行刑官表示，這是皇帝的意思。顏如雪一生都很體面，臨死的時候為她保留一下體面的形象，總不過分吧。

百姓們又覺得，蒙著白紗不能證明那就是顏如雪，假如有人偷天換日了怎么辦。行刑官又說，是皇帝親自確認過了的，誰說這不是顏如雪，那就是污蔑皇帝包庇罪犯，要誅九族。于是沒人敢說話了。

其實百姓大可不必擔心。那樣的氣質，隔著面紗我也知道這就是顏如雪。

三絞過后，顏如雪便斃命了。

顏如雪死后，尸體被丟到發現古石刻的河里，以祭河神。河神提示人們要殺了顏如雪，百姓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他的感謝。

顏如雪死后，百姓們議論紛紛。有人說，她是狐貍變成的妖精。有人說，她其實長得特別難看，臉上有好幾道疤。有人說。皇帝那么袒護她，是因為她是皇帝的私生女。有人說，她就是皇帝的私生女，但她還是要勾引皇帝，皇帝是個不受誘惑的好皇帝，所以他想殺了她。那些人說起這些的時候，十分憤慨，就像他們什么都知道一樣。他們生動地手舞足蹈起來，激動的時候，還會吐一口唾沫在地上，呸。

但是他們很快又變得無聊起來。因為各種關于顏如雪的傳說他們都已經說完了，每個細節都已經描述過了。他們想不出任何更好的故事來做為談資，所以他們很快便忘了這件事，忘了有這個人。

只有我，給顏如雪立了一塊墓。每年她祭日的時候，我便從河里舀一勺水倒在墓前，想把她的身體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