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兩年前，在南京圖書館聽了一場講座，是揚州作家湯成難主講的專題《孤獨的傾訴》，記得當時提到了馬爾克斯、卡夫卡、海明威等知名作家和作品，還提到了加繆的《局外人》。
當時還沒有讀過這本書，只是從湯老師那兒了解到，這本小說講了一個人在母親去世時沒有表現出傷心難過，也沒有哭，反倒是別人哭得稀里嘩啦，最后因為槍殺案入獄，法官卻因其在母親去世時表現出來的冷漠作為依據，斥責他沒有靈魂，把他判死刑的故事。
如今細細品味書中人物，身為局外人的主人公莫而索，無疑就是一個令人心生憐憫的孤獨人，他的孤獨，無人傾訴。
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一直都在等著莫而索再也繃不住，涕淚俱下的那一刻，可是直到小說最后，我也沒有等到這一刻，我曾以為會有這樣的情節描寫……所以，從這一角度來說，我覺得莫而索是一個荒誕到底的人。
02
孤獨是一座島，沒有人懂自己，沒有人理解自己，即使置身繁華喧囂的城市，也猶如身處荒無人煙的島嶼。
局外人，母親去世時，他就像一個旁觀者，不愿意打開棺材見母親最后一面，像沒事兒人一樣喝起牛奶咖啡，煙癮犯了，又開始在停尸房抽起煙，他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連他自己都有一種周圍人在審判他的錯覺。
母親去世后，僅僅一天，他就去浴場泡澡游泳，沉迷女人香，看喜劇電影，去海灘嬉戲……原本同情他的人，都露出驚愕的表情。
從莫而索這些反應看來，他無疑是一個不孝子，沒有良知，不懂感恩，仿佛就是一個面無表情的冷血動物，又像是一個嗜血狂魔對于生死這般小事見慣不驚。
在法庭上，法官，律師，證人唇槍舌劍，喋喋不休，而身為被告的莫而索幾乎是一個外人，沒有人把心思放在被告身上，反而把精力集中于爭辯之中，仿佛這才是法庭審判興趣之所在。
莫而索在接受詢問的時候，也是一臉冷漠，無關緊要的樣子，審判的漫長過程讓他頭昏腦脹，深感急躁和不適，反倒是檢察官宣告他被判處死刑時，他內心卻是無比愉悅的。
加繆看似荒誕的筆法，實則給我們展示了一個人孤獨寂寞的內心世界，他無法表達，也無從傾訴，冰冷的世界給了他冰冷的眼睛，他順流而下，依然選擇了冷眼旁觀，無動于衷。
你難道能說他不難過嗎？面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血緣關系的消逝，他怎么可能不痛苦？
他，痛苦得無法用語言傳達，冰冷的世界已經讓他結成冰塊，一個遠遠矗立無人能懂的冰塊，可能他想歇斯底里地哭一場，可是眼淚奪眶而出的瞬間，也成了冰塊，你在一塊冰上，不見得會注意到冰塊是否加厚了一層。
一個內心孤寂的人，無言即是痛，越表現正常越反常。
03
顧城曾說，我信神，但不信神使我信他。
而在莫而索這里，我不信神，更不會接受神使我信他。
檢察官宣判莫而索死刑以后，神甫一直要見他，他卻幾次三番拒見神甫，因為他確信上帝是不存在的，所以見不見神甫都無關緊要。
而且神甫問他，你是否萬分確信上帝不存在？他直截了當地回答說，這個問題沒有考慮的價值，因為它根本不重要。是呀，被宣判死刑的他，也沒見到上帝要來救他。
身為局外人，他是無神論者，因此他更是一個真正可以看清楚這個世界的人，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相信現實發生的一切都是與上帝毫無關系的，一切都是人類社會的自我操作而已。
他說，人們說我是個罪犯，我是罪犯，就必須償還我犯下的罪。他不信因為信仰上帝，就可以使自己有一線光明，因為在逼仄的現實中，他確實也看不到。
小說中，在即將行刑前，莫而索反思了自己的一生，他說，在我整個的荒誕人生中，有某種陰郁的氣息貫穿了將來的時光，從漫長的將來中撲面而來，這種陰郁氣息所到達的地方，讓他人的所有建議都沒什么兩樣，將來的日子并不比過去的日子更具有真實性。別人的生死，對親人的感情，和我有什么關系？既然注定我只有一種結局……他們的命運，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我有半毛錢關系嗎？
在人生的最后，莫而索說出這樣的話，似乎是喪失了理智，可是不相信上帝存在的他在此刻卻成為了神，因為他揭露了人生的某些真正內涵。
既然上帝不存在，也就不會有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對我們的人生施加神秘。人，身處透明的世界，結局都一樣，人盡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我們也無權干涉他人。
我不禁想起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一句話，“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我覺得莫而索痛苦的一生，作為局外人的一生，不信上帝反倒像上帝那樣承擔了人類所有的痛苦，來為所有的人贖罪。
04
我們不可以說莫而索是一個無情之人。
莫而索不正常人生中，可以算得上正常的一件事就是，當他被宣判死刑之后，他說他最想做的，就是逃避死刑，找到一條生路，想知道是否可行。
他還說，雖然說不抱希望，可我內心也接受不了這種令人絕望的確定性。
一貫冷漠的莫而索，在自己面臨生死得那一刻，可以說是讓人們看到他三尺冰凍開始裂縫的那一刻了。
也可以見得，他對于母親的離開，所有的冷漠無言都是一種掩飾，一種偽裝，掩飾孤獨，掩飾無助，因為沒有了母親，誰還能為他擦拭眼角的淚，他哭泣又有什么用？
也許，莫而索與母親的默契就是無聲無息的，只有他與母親懂這份感情，這種感覺。
其實，小說中還提到了莫而索另外一種生活可能，也成了母親仍然在世時可以存在的一個生活縮影。
在親屬探視煉獄的時候，他與瑪麗相見，而他左手邊坐著一個瘦小的矮個男人，年齡不大，對面是個小老太，他們沉默無語，只是這么凝視著對方，仿佛是這片洶涌嘈雜的聲音大海中的一個孤島，而他們唯一的對話就是，“再見，媽媽。”
沒錯，就是這樣，莫而索雨媽媽就應該是這樣，他們彼此對望，便已懂得。所以，母親去世后，在別人看來冷酷無情，卻是他與母親之間不為人知的默契所在。
在小說最后，他說，我頭一次在這個世界動人的漠然面前，打開了心門。
他懂得母親想要在死神來臨前，把生命里的絢爛再重新來過，沒有哪一個人，有資格為她哭泣。
他說，這個世界其實跟他一樣友善，他過去現在將來的生活都將是幸福，唯一一個就是，驅走內心的孤寂，才能讓所有的一切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
局外人，是一個孤獨者，但并不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