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幾站呀?”一個女人說,說話時不帶語氣,說完張了個哈欠。
“快了寶貝,再堅持會兒。”羅尼回答她,話語溫柔,雙眼有神。
“你老家比想象中的還遠。”女人說。
“坐車坐膩了吧,喝口水吧。”羅尼說。
羅尼站起來,把水杯遞給了身邊的女人,他們兩人的腿并非挨得緊緊的,中間還有個小孩子,正在熟睡,小嘴和鼻子一動一動的,能看到孩子身上裹著的毯子在隨著呼吸起伏。
“你有多少年沒回來了?羅尼,待會兒下了車你都不知道怎么走。”
“整整二十五年了,今年是第二十五年。沒事兒,待會咱們下了車就能找到,這都什么年代了。”
“你早該回來看看了,看看媽媽和妹妹。”
“這不給他們寫了不少信嘛,家里家外的事她們都知道,她們也知道我娶了你這么個俊姑娘。她們還知道咱們兒子叫什么。”
“那更得怪你了!娶了我這么久都不知道把我帶回家里。”
火車和鐵軌的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已經是午后了,太陽光正要變得強烈,像這車速一樣。車上干什么的人都有,一大半已經昏昏欲睡了,還有一部分眼睛望著窗外。這對夫妻的對話聲因車廂里的寂靜而顯得比說話聲要大一些,細心者能體會到言語在空氣中傳播。
羅尼笑了,對著她的妻子。他笑起來的時候,法令紋很深,眼角的皺紋在陽光照耀下清晰可見。
他的妻子是個年輕的金發姑娘,很瘦,臉頰的部位有十多個雀斑,均勻而不規律地分布在鼻梁兩側。
“我走的時候,還沒修這條路呢。這邊都是荒地。”羅尼說。
“你知道這是哪?”女人說。
“我當然知道了,當年都得步行穿過這些地方,有的麥子能跟你肩膀一樣高,得走一天一夜去火車站。”羅尼說。
“難怪你一直不回來,太不方便了。”女人說。
“不,親愛的,你錯了。”羅尼說
“我哪錯了?”
“我不回來不是因為不方便,都這個歲數了,什么苦我沒吃過,多苦我也不怕。我不回來是因為,越是這種窮地方,你就越得有了錢才能回來。”
“隨你怎么說吧。”
女人把孩子抱進自己的懷里,用她纖細的手指。羅尼起來了,去車廂通道那里抽煙,眼睛盯著外面,然后眨眼。車窗開著一半,煙一會就飄沒了。
這個乘務員矮胖矮胖的,挺著肚子在車廂里走。感覺他的腿不是抬起來的,而是搬起來的。“都提提神兒,旅客們,朋友們,醒醒吧。下一站到站,香朗特。”
羅尼帶著家人下了火車。一下車就能聞到撲面而來的陽光味,曬得羅尼睜不開眼,他不得不把手放在額頭前,擋住突如其來的大把光線。
“可算到了,累死我了。”女人抱著孩子說。
“終于回來了。”羅尼說。
“我們去哪?讓當地的司機送我們去媽媽開的旅館吧,遠嗎?”女人說。
“不如走回去。這兒的景色平時哪能看到呢,你看那些樹,干脆走回去得了。”羅尼說
“唉,羅尼,我累了,我一步都懶得走了。這兒的火車站沒有公交車出租車什么的嗎?”
這是個小車站。門口有幾個流動小販,其中一個戴著帽子,販賣冰淇淋,另一個是在賣爆米花,還有個老頭,正在用異鄉人聽不懂的當地口音叫賣水和薯片。
環視一周,沒看到司機和公交站牌。只能看到不遠處的山,山上都是樹,一片綠色,山高低不平,空氣里充滿了陽光和溫熱,那些山看上去就像綠色的浪花。
而眼前是比直的柏油路,路面上不臟,沒什么垃圾。有幾個行人通過,幾分鐘里,時不時的通過了兩輛小卡車。順著這條路向遠處看過去,能看到幾座房屋。
羅尼的額頭,嘴唇,都已經能看到汗珠,他的妻子把頭發梳了起來。汗液浸濕了羅尼絲綢襯衫的領子,使領子看起來像個落水狗。他不得不抿抿嘴唇,煽動衣服,透了透風。
“看來還是這德行,這兒還沒通公交車呢。”羅尼說。
“那怎么辦,我們還帶著孩子,路你又記得不是那么清楚。早知道這樣,你就該跟媽媽或者妹妹提前說一聲。”女人說。
“不行寶貝,我得給他們個驚喜。這次回來絕對不能提前告訴他們。現在咱日子過的這么富裕,她要是知道兒子有出息了,得多高興。”
“那現在到底怎么辦?別磨嘰了,熱死了。”女人說。
“你看那,車站有個旅館,不如你和兒子先在這住一宿。”
“那你呢?”
“我走著回去,先把路找明白了,然后去媽媽開的旅館,估計媽肯定認不出我了。我假裝成來這兒旅游的,然后住一宿。第二天早晨開鎮子里的車來接你們。怎么樣?”
“真啰嗦。有必要嗎?”
“你別跟我說這個。我是當事人,她們過得一直不好,我都二十多年沒回來了,再加上想我。這感覺,你沒法懂。我得給他們個驚喜,才對得起這么多年的分離。”
“你就會整這些沒用的,還總是自以為很有儀式感,很浪漫,在現實的人眼里,只要你帶著錢,活著回來,不管怎么出現都是一回事。那就這樣吧,正好我也累了,你回去小心點,明天來接你兒子,還有我。”
羅尼穿過這條比直的柏油路,左看右看,眼睛逃不過路兩旁這些粗壯的大樹。他把箱子放在了妻子那里,自己隨身帶了一個公文包。因此他走的很快,步子很輕盈,都快顛起來了,像小時候一樣。一邊走一邊哼起了歌。
“別送我,說再見吧,故鄉已在身后啦。此去不知道歸期,請別送我~”
燥熱的午后刮起了溫熱的風,吹過他濕透的襯衫,這使他走的更快了。
在太陽有些下降的時候,眼前終于看到了一些人間煙火,出現了這兒的當地人,還有一排排的房子。他們大多戴著編織的帽子,用來遮擋陽光。手上沒有公文包或者書籍。有人皮膚很白,那是天生的,因為怎么也都曬不黑。也有人皮膚黑透了,那是歲月的痕跡。
“您好,問一下,那個叫‘鄉下人的旅館’在哪呢。”羅尼看到一個坐在露天桌子前休息的人,那人胡子很長,吃起飯來會很不方便。身上穿著亞麻的薄襯衫,本來就小的眼睛瞇成縫,打量著每一個過路人。
“小伙子,你準是外地人。”那人說。
“怎么講呢?哥。”,羅尼說
“這兒可沒人說‘您好’,你還不如拍拍我肩膀,然后直接問我,那地咋走啊。‘您好’早就過時了。”這人說話時不由自主地睜大了他那雙小眼睛,以至于可以看到黑眼球和眼白了。
羅尼笑起來了,那人也笑起來了。那人的笑聲更大一些,胡子跟著臉一起動。
“那您告訴我怎么走呀?”羅尼說。
那人用手指了南邊,嘴里說了幾句方言,隨后羅尼奔著那個方向去了。
旅館是兩層的。這使得羅尼不得不抬頭好好看一遍,看看牌子,大小。以及乍一看這感覺如何。
牌子精心布置過,用一根根銅絲圍成的幾個大字,雖然原料很便宜,但卻美觀精致。門口有幾根木制的大柱子,看起來像把整個建筑支撐起來。門框也是用木頭定制的,窗子里都裝好了苦杏仁色的窗簾,已經拉上了,一派含苞待放的樣子。
進門前,羅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已經臟了,他用手拍去塵土,那是走了一路的痕跡。然后又點了根煙。
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老女人,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像僵住了一樣。
“一看就是,您是從遠處來的吧,給您挑個安靜的房間,好好休息吧。”老女人說話的音調很高,像是濃稠的蜂蜜,熱情而親切。
老女人戴著蜜蠟戒指,脖子上戴著項鏈。頭發梳理過,白發留下了蹤跡。身材發了福,可以看到雙下巴和手上的皺紋。
“您覺得呢?”沒等到羅尼開口,老女人又說話了。
“噢,行,都行,怎么都行,你說了算。”羅尼眼盯著她,愣了幾秒后開口說話,那幾秒的空氣格外的老實,沒怎么流動,陽光透過窗簾,被削弱了很多,這是此時空氣中的全部。
老女人笑著,羅尼沒笑,他打開公文包的拉鏈,公文包徹底敞開,里面都是錢,一捆一捆的,擺放得很整齊的錢。遞給老女人錢的時候,他的襯衫袖子自然而然地上揚,以至于露出了腕子上的手表。
這襯衫的袖扣已經很精致了,翠綠色的琺瑯配上黑色袖子,像是過去貴族的標志。可手表看上去更漂亮,鑲嵌的金色很難不映入眼簾。
“您這是從哪來呀,來這玩兩天還是辦事?小伙子,看你這打扮什么的,一定是個異鄉人。”
“噢,我呀,我來這,怎么說呢,算是玩,也算是辦事吧。”羅尼說。
“那你一定是個大人物,有頭有臉的人都是一邊辦正事一邊玩。”老女人說。
從進來開始,羅尼的雙眼變得很深邃,直勾勾的。面部做不出表情。老女人這句話使他嘴角向上揚起,羅尼笑了。
“可談不上,談不上。”羅尼說。
“多蘿西!帶客人上去二樓。”老女人說。
柜臺后面的屋里,出來一個中年女人。那是張天生的長臉,像瓜子一樣。還有那始終如一的頭發顏色。羅尼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先生,我帶您上去吧!行李給我拿著吧。”中年女人說。
“噢,噢,不用。”羅尼說。
“您還挺隨和的。沒事兒,我來吧。”中年女人說。
她從羅尼手中拿過行李,單手提著箱子,胳膊上的肌肉線條體現出來,身體朝著箱子那一側微微傾斜,腳下發出“鐺鐺鐺”的聲音邁上木制樓梯。
“我想在大廳再坐會兒。”羅尼說。
“行,沒事兒。那我把鑰匙給您,您坐夠了自己上去就行。”中年女人說。
“我坐會不耽誤你們做生意吧?”羅尼說。
“不耽誤!看您說的,我跟我媽在屋里,有事您來敲門。”
說完,中年女人和老女人進屋了,大廳里剩羅尼一個人。他東張西望,不一會兒,他不再東張西望了,而是若有所思,眼睛看不出心里的答案,靜靜地坐著。或者抽煙,或者看看手表。
太陽在走下坡路,所有的東西被籠罩上夕陽色的面紗。干道上行駛的車輛由一兩輛變成了十幾輛,偶爾能聽到汽笛聲。行人也變多了。一排排房屋上面,是飛著的鴿子。尤其顯眼的是幾個小鎮里的年輕人,步子很慢,他們有說有笑,穿著米白色的運動衣,三個人并排行走,最后他們走進羊排餐廳的大門。那餐廳門口有個鐵質的大架子,戴帽子的人把羊腿放在上面,用碳把它烤熟。還有幾張露天的桌子,上面擺了一個冰桶,里面都是透明瓶子裝的啤酒。樹葉被風吹的莎莎作響,像一群蝴蝶。空氣開始流通,人們在黃昏時開始交接這一天中的一天,無論是時間上還是精神上。
羅尼在街上,看著這一切。這對他來說是老地方,‘老’字已經褪色了,什么都不再熟悉。他從襯衣胸口位置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布滿褶皺。照片里的景色是一排排簡陋的屋子,屋頂很低,樹很多,每家門前都有。還可以看到一條不遠處的河,很窄,沒過幾米就會有個彎曲的地方。
他在鎮中心的干路上繞了一圈,沒停止過觀望,像個異鄉人一樣。
“媽,你說,今天來的人,看著挺有錢的。”
賓館里,兩個女人湊在廚房,距離親近,她們正在切番茄和牛肉。
“小點兒聲。應該是個有錢人,估計是經商的,或者是個官。”老女人說,邊說邊切。
“說不準,咱這地很少來這樣的有錢人。”中年女人說。
“你看他的手表就知道了。”老女人說。
“那是什么表?”中年女人說
“那是瑞士產的,過去這里銀行的行長戴過一塊,我都記著呢。”老女人說。
“誒,那人哪去了?”
“估計是出去吃飯了吧。”
“真不知道日子什么時候能好起來。”
“每天都這樣,就算好了,還是這樣。除了吃飯,就是喝水,然后睡覺,這就是生活。”老女人說。
“我不信,有了錢就該不一樣了,那樣我就能拿著錢去旅游,去威尼斯或者戛納看看,離我們這兒也不遠。”
“別做夢了,孩子。你還是先找個男人嫁出去再說別的吧。”
“噠。”大廳的風鈴響了。羅尼回來了。背過去的頭發,剪裁得很精細的襯衫,還有亞麻的褲子。臉上有點小胡子,不多。再配上精致的五官,就像個電影明星一樣。如果不說,誰都不知道,他已經四十三歲了。
他直接上了樓。一張單人床,一張褪了色的木頭桌子和木頭椅子,上面有很多劃痕。白色的床單很整齊,墻上掛著照片,內容大概是小鎮的景色。墻壁被粉刷成了灰色,貼上了帶有金絲的墻紙。
他坐著,眼睛看著就要消失在遠處的太陽。他拿起電話,撥通號碼。
“你好,車站酒店嗎?我找一對母子,他們是午后入住的,幫我接通,我叫羅尼,她的丈夫。”
“請你稍等。”
“喂?羅尼,你終于來電話了,擔心死我了。”女人在電話里說。
“寶貝,我很順利,放心吧。”
“怎么樣?媽媽和妹妹分別認出你了嗎?”
“沒有,太久了,他們連我的照片都沒有了。就算是有,我變化這么大也誰都認不出來。都以為我是個異鄉人。”羅尼說。
“那不是正合你意,明天我去找你,我們就可以給媽媽和妹妹一個大驚喜了。”女人說。
“那太好了,想想就激動。兒子怎么樣?還乖嗎?”
“小家伙睡了,睡的挺好的。唉,終于睡了。”女人說
“我猜媽媽和妹妹一定會喜歡他那小嘴唇還有眼睛的,取咱倆長,去咱倆短,沒準還能在他身上看到我小時候的影子。”羅尼說。
“是,好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得去看著兒子了。”說話的同時,女人笑了,很溫柔很輕盈,像一張紗布。
“恩去吧寶貝,明天見,做個好夢。”
他早早躺下了,沒有選擇去酒吧或者坐著看看雜質。可他就是睡不著。剛躺下的時候,眼睛緊閉著,強行培養睡意。后來干脆把眼鏡睜開了。月亮就在半空中,月光正明亮而透徹,他左手支著床墊,使身體坐了起來。
“不行,我得去走廊看看。”距離他跟妻子打完電話,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六小時里沒人和他說過一句話。六個小時他一直呆在房間里,坐立然后躺下。整整二十五年過去了,時間在他心中開始沉淀,活過的日子走馬觀花,就像眼前的這六小時一樣。
他打開門,樓道的燈已經熄滅了,走廊里空無一人,只剩燭臺上的蠟燭。樓道壁紙上的海灘景色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他猜測媽媽和妹妹已經正在熟睡了。他摸摸那個燭臺,又彎腰去看走廊中的桌子。他認出了桌子。那桌子從前擺在他們幾口人的客廳里,緊挨著餐桌。那桌子上原來放滿了書,書里夾著他畫過畫,那些畫上滿是山巒,河流,還有太陽,統統用粗畫筆畫的,這是幼兒時代的繪畫作品。在這些書本的上面,通常會放著父親的眼鏡盒。
白天他激動,緊張,迫不及待說清這層關系。二十五年的所有情緒都將在這一天,在他醒來的清晨時刻,用獨特而輕描淡寫的方式表達釋放。他娶了妻,生了子。二十五年對任何人來說,都已經包涵了數不清的日子,痛苦,疾病,快樂,以及對生活的周旋,可不同的是,絕大多數人的歲月長河中都有親情河床的包裹。河水終究要回到發源地,那里寸草叢生,夕陽在河面上漂浮,船只在水中站立,總能聽到兒時的歡聲笑語,那些天真的聲音穿行在河邊的空氣里,經過每一顆雜草。
他愣了神,眼里看不出任何困意,嘴角和臉龐的肌肉沒有任何拉伸,只能看到鼻翼的輕微起伏,以此證明呼吸的順暢。在黑暗的走廊里席地而坐,背緊緊靠著墻。
“是我,媽媽。”
不,這樣說太過突兀。
“我回來了,媽,妹妹,我終于回來了。”
這樣說也無法體現我內心的宇宙。
該怎么說第一句話?無論怎么開口,這必然會先嚇她們一跳,她們會覺得這不是真的,這就像上帝顯靈一樣讓人無法接受。她們第一反應會什么樣。
“媽呀,兒子,你回來了。真的是你,快讓媽看看,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吃的苦多不多?累了吧,我先給你煮碗面去,邊吃邊說。”
“哥,真是你啊,我做夢都想不到。你居然回來了。”
我們可能都會激動得哭出來吧。我都多少年沒哭過了,媽媽和妹妹會大吃一驚,疑問,喜悅,突兀統統涌上心頭。抱著我的胳膊,捧著我的臉看個沒完。我到時候泣不成聲,媽媽老了,徹底老了,妹妹也不會再穿著那套校服在操場上蹦蹦跳跳。生活把他們刻畫成陌生人的樣子。這畫面正常人難以想象,獨自在外二十五年,我日夜想著和她們團聚的事,真到了這一天,我卻不敢面對。這將會像盛大的舞臺劇里表現的那樣,男主角時隔多年回來,家里的母親和妹妹正在等候,而我們戲劇性的見面將會成為我們一家人畢生難忘的事。如果我是這場舞臺劇的觀眾,那我一定會被演員那浮夸的演技和溫馨的場面所感動得淚如雨下。將來我的孩子也會把明早那一幕當做家族的歷史來銘記,且代代相傳。我經歷了無數艱難,孤獨,懷念,沉思的日子,這是最苦的日子,可到頭來,當明天重逢那一幕緩緩開啟的時候,之前的一切都宣告結束。漫長的黑夜也不過是舞臺劇開始前的演奏曲,二十五年如一日的等待我已經渡過,最后的這一夜是對我最后的考驗,就好比一個考生做完了所有難題,還剩下兩道簡單的題沒做,這只是時間問題,等到分數下來的時候,也就是當我在那兩個我最親近的女人面前大聲說出我名字的時候,心情就會和拿到滿分試卷一模一樣。墻面上鐘表的秒針在馬不停蹄地掃過每一個刻度,黎明終將來臨。現在,我只需要用三四個小時的短暫睡眠,來替代心中已經寫定答案的迷宮。
可是生活一直就不是我想像的那么簡單,這條路充滿了爛七八糟的東西,還有各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透明障礙。每件事我計劃得天衣無縫,可最后的結局是,自己永遠走上一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上去的路。如果明早的重逢真像我想像的那么順利,那么轟轟烈烈,我簡直不相信自己能有如此的運氣。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許我們的重逢異常平淡,畢竟抱有太大幻想的事,到頭來都會平淡無奇。戰爭時代人人都想著勝利后的狂歡,人人每天都沉浸在美好的未來里,還有戰爭宣布結束那一剎那的心花怒放。人人想著,那等到戰爭結束,一定要喝得酩酊大醉,配上好的葡萄酒,吃平時不敢奢望的盛宴。錢和身體都該拋在腦后,和心愛的人去想去的地方,和親近的人徹夜打牌。劫難已經度過,就該狂歡和揮霍。這是如煙花綻放般的美好幻想。可到了戰爭結束那一天,在街上人們張燈結彩地慶祝,心里卻異常平靜,湖面也不過如此。就好像天氣從來都沒下過雨,也沒有陣陣大風,也沒有熱烈的陽光和雨后的彩虹。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宛如戰爭正打得激烈,我正在經歷磨難,而當真正如釋重負那一天到來后,我見到母親和妹妹,心里的天秤不再平穩,但仍然可以保持平衡,我照常喝水,吸煙,肚子依然感到饑餓,我選擇自己愛吃的牛肉填飽肚子,選擇自己平日里早已經習慣的廉價香煙,出了一身汗,導致我不得不喝每天都喝的水,除了沒有睡意之外,別的任何一點都無法證明我已經二十五年沒回來了。我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不同。我深知這點,所以我做好了準備,明天可能像這家旅館開門的往日一樣,正在迎接任何一個來賓。我也就如同其他的異鄉人一樣,只不過我這個異鄉人唯一的不同便是,我身體里流淌著的,是不折不扣的當地血液。
“兒子,叫奶奶。”
“來,讓奶奶抱抱。”
“媽,這是您兒媳婦。”
“真俊。”
“媳婦,這是我妹妹。”
“嫂子,您好。”
媽媽說話時的樣子,妻子的目光,妹妹說話的語氣,他們后代的血肉之軀,以及他們一家人重逢后的對話,這一切的一起的開始在羅尼的大腦中留下照片般的定格景象。就像黎明的樣子將會定格白天的天氣。
羅尼漸漸困了,他今天太累了,大腦開始缺氧。自己的臆想也隨一個哈欠而落下帷幕。他開門進屋,躺在床上,不久,房間里只可以聽到熟睡的呼吸聲。
夜半的村子里,漆黑,微風,云遮月。貓叫伴著風吹樹葉的聲音。風席卷了地面上的塵土,也吹動了云,云在月亮身邊漂浮不定。
空無一人的走廊里開始傳來腳步聲,腳步很輕盈,聲音不大。這聲音從一層漸漸傳到二層,從一階一階的樓梯上步步蔓延,又從黑暗的走廊盡頭傳到羅尼房間門口。
黑暗中透露出人的輪廓。這是兩個人,她們分別是老女人和中年女人,也就是羅尼的母親和妹妹。兩個人把耳朵貼在門上,不弄出一點聲響。
“他睡著了嗎?”老女人輕聲問,輕到馬上就要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應該是睡著了,我聽到輕輕的鼾聲。”中年女人說,她用同樣小的聲音,像極了兩只麻雀在嘰嘰喳喳。
于是老女人用手敲了敲房門,幾秒鐘后,無人回應。
接著老女人掏出了鑰匙,緩緩打開房門。
在這一片漆黑中,在這只言片語和這幾下動作里,唯獨可以看到老女人迅速移動的身影,腳步快到與年齡不符,且不發出任何聲音。她徑直走向桌子,把公文包里的錢全部帶走,“莎莎莎”,除了原本房間中的呼吸聲,又添了幾分紙質金錢互相碰撞的旋律。整個過程也才不過幾十秒。
羅尼仍閉著眼,被子蓋在身上,隨著呼吸在起伏。
中年女人僵直地站在原地,老女人做出指揮的手勢,右手食指指向羅尼的手腕。
中年女人身體哆嗦,顫抖,仿佛是第一次走上戰場的士兵,不得不遵守指令。然而面對指令,之前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格外焦慮不安。
老女人的手又用力地指了指,中年女人開始移動她僵硬的身體,拖起自己沉重的雙腿,向羅尼的軀體靠近。腳步輕,緩慢,她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張俊俏的中年男人的臉,在月光和黑暗的烘托下,棱角更加分明了。距離越來越近了。
這時,三個人擠在這間小屋子里,一句話都沒有,只有兩個女人默不作聲的行動。寂靜使空氣在黑暗中凝滯。老女人呼出的空氣繼而被中年女人吸進去,中年女人呼出的空氣又被中年男人吸進去。月光照進屋子,黑暗始終籠罩,空氣停滯不前,這個房間中的一切,全都像可以租借的公共雨傘一樣,被這三人往復用了個遍。
老女人的動作仍在進行著,在中年女人靠近羅尼的同時,她也一步步向羅尼靠近了。在黑暗中,看不到老女人的白發,看不出她粗糙的手,看不到她所戴的首飾,看不到中年女人那張瘦臉,看不到中年女人的薄嘴唇,看不到羅尼的精壯身軀。唯獨可以看到兩個人形的漆黑,向平躺著的另一個漆黑步步逼近。在黑暗中,誰都像極了死神。
血液開始蔓延,鮮紅在黑暗中變成黑色。很快,血液浸濕了整張白色床單,快到好像瘟疫在蔓延。羅尼的頭被枕頭蓋上,看不到殺人者的面孔,手腕上的手表成為兩個女人的囊中之物,公文包里的錢財被洗劫一空,身上的正裝被放在了旅館一層的衣架上。
太陽照常升起。驅走了一切讓人看不清楚的東西,又可以看清楚老女人和中年女人的樣子了。旅館像往日一樣,被太陽照射得一清二楚,牌子上的古銅字體閃閃發亮,木制的柱子布滿斑駁。小路上沒有落葉,路邊的每一棵樹上都綠得豐滿。年輕人們上街,使街上喧嘩,老年人們出門,坐在自家門口。學校門口像螞蟻回巢,醫院門口仍然車水馬龍。旅館像它存在過的每一天一樣,開始迎來新的一天里,任何一個異鄉人。
在車站旁的房間里,臉上都是雀斑的女人,被陽光曬開雙眼。抿了抿嘴唇,浸濕嗓子,可嗓音仍然有些沙啞
“我的寶貝,我們該去找爸爸啦。”
小家伙躺在床上,眼睛像湖面,一眨一眨,嘴唇也在作怪,做出各種嘴形,就像要說一大堆話一樣。睡了一夜的母子二人精力充沛。
“來,媽媽抱。”
小胳膊,小腿和肚子都是肉乎乎的,小家伙皮膚細膩,富有彈性。手指不由自主地團成一個小團,兩只小面包大小的腳也微微蜷縮。頭發開始滋生,并不茂密,一副冉冉生輝的派頭。
“走嘍,我們去找爸爸啦。今天還要讓你認識你奶奶,你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