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花轎吹吹打打,將謝道韞抬進了王家。
她心有不甘,卻無計可施。父親謝奕之死了,她的婚事 ,按照習俗,理應由叔父謝安做主。叔父是東晉名士,官至宰相,德高望重,王凝之是叔父千挑萬選,為她選中的。
轎子里謝道韞心緒惴惴,有些期待,又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迎接她的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她只知道,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看起來門當戶對,天造地設,不管從哪里角度來說,這都是一門無可挑剔的婚事,令人艷羨。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
她早就聽說這個王家二少爺的才貌均不及他的幾位弟兄,王家兄弟個個出類拔萃,風流儒雅,公公王羲之的書法更是獨步天下。在這種環境里長大的夫君,即使不能稱為才子,也應該差不到哪里去吧。
轎簾掀開,透過薄紗,她看到一張木訥、呆板、甚至有些迂腐的臉。她馬上意識到,這個身披彩綢形容猥瑣的男人,將陪伴她一生。她的眼淚立刻就流了下來,怕引起別人猜忌,她急忙低下頭去。
傳聞果然不虛,她的郎君,是個平庸之輩,才不驚人,貌不出眾。然而嫁都嫁了,木已成舟,相比其他女子的遇人不淑,她也只有認命了。
她甚至幻想著,憑借自己的聰敏,憑借王家傲人的地位和隨處不在的文化氣息,衣食無憂的日子,應該也會是云淡風清的吧。她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后來她發現,她錯了。王凝之性格古板,甚至有些固執。雖說也喜歡書法,但跟他的弟兄們相比,只能算是碌碌無為。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篤信道教竟然到了癡迷的程度。
她與他精神世界不在一個層面上,無法溝通,她是一朵立于寒風中燦燦的梅花,衣袂飄飄,青絲飛揚,骨子里透出一股淡淡的傲氣,一轉身一投手,都透著一股子艷美。而他,是一棵在秋風里瑟瑟發抖的老槐,瘦骨嶙峋,資質平平,皺褶子里都藏匿著迂腐齷齪。
謝道韞很失望,“大薄凝之”。一次回娘家,叔父問她有什么委屈,她悵然說道:“一門叔父,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意思是,我們謝家,個個都俊雅不凡,才華出眾,沒想到,天下竟還有像王凝之這樣的平庸之人!
抱怨歸抱怨,她已嫁作王家婦,惆悵如何,不如意又如何。
想當初,她是多么光鮮啊。出身書香名門,從小便才氣側漏,不僅文章寫得好,而且性情大氣,不落俗流。
她曾因一句吟詠大雪的“末若柳絮因風起”,而名揚當代,被稱有“柳絮之才”。也曾因“詩經三百篇,我獨喜歡‘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而被名士們稱為“雅人深致”。
而今,所有的孤傲,都被生活磨礪得只剩下幻想,她所受的家教,讓她安于當下。既然無法改變,那就知己達禮,相夫教子,像所有出嫁的女人一樣,做個賢妻良母吧。
好在,世風尚文,世情淡泊。王家經常舉辦文學沙龍,文人雅士圍坐在一起,一杯茶,一壺酒,詩酒唱和,談玄論辯,謝道韞很喜歡這樣的場合。雖然她是女流,不能拋頭露面親自參與,坐在簾后聽他們思辨,也是極好的。
又到了談詩論畫的時間了,七弟王獻之與幾位同道談論玄理,竟被友人們說得理屈詞窮,謝道韞坐不住了,遣婢女出去,“欲為小郎解圍。”一言即出,語驚四座。她在屏后講得條條入理,環環相扣,賓客被駁得啞口無言,只有甘拜下風。謝道韞很開心,王家人很有面子。
日子就這樣在精彩與無奈間切換著,一天天過去了。她先后生下了四子一女。丈夫王凝之也在別人的舉薦下,成為主管一郡軍政大權的會稽(今浙江紹興)內史。
日子平淡如水,波瀾不驚。
如果不是海盜孫恩作亂,一切都會繼續下去。也就沒有以后的波折與落魄。
那一年,她四十歲,已經做了外婆。孫恩造反,會稽被圍,城中大亂,作為會稽最高領導的王凝之,并不急著派兵,而是在府中設壇祭神,祈禱神靈保佑他們,神兵助佑他們。任她磨破嘴皮子,他不為所動。外面鑼鼓齊鳴,殺聲震天,他瞇著眼且叩且誦。她只好帶著三歲的外孫,逃到城外。
他還不夠虔誠,神仙沒有幫他,城破兵敗,孫恩的兵沖了進來,王凝之被殺,他們的三個兒子也在混亂中喪生。
王凝之的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最終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
晚年的謝道韞,雖然寡居,并不保守。她終日以詩書為伴,優雅從容。她在堂上拉一素簾,與年輕人談詩論道,從事著傳道、授業、解惑的工作,受益學子不計其數。
“謝道韞,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警。”這位魏晉時期著名的才女,用自已的一生,詮釋了“巾幗不讓須眉”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