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萬能青年旅店老師們的名曲《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縈繞心頭:
…… ……
河北師大附中
乒乓少年背向我
…… ……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廈崩塌
一萬匹脫韁的馬
在他腦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廈崩塌
云層深處的黑暗啊
淹沒心底的景觀
想想,我剛好如此生活了三十年,這幾天仿佛又看到了一群乒乓少年。
(二)
小時候,寨子條件差,最方便的娛樂項目就是乒乓球。
現在說到乒乓球,最先想到的是球臺、球網、球拍;但是小時候,最先想到的是乒乓球。是的,不用水泥臺,更別說木質臺,也不用尼龍網,甚至不用乒乓球拍。一球在手(當然是盜版紅雙喜),比賽就可以開始了。
說起來,真有點像武俠小說里的神秘高手,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更像《諜影重重》里的杰森·伯恩,不管雜志、圓珠筆還是毛巾,觸手皆武器。那時候,隨便一塊木板、磚頭,一柄菜刀,一本課本,甚至柱狀物體吹火筒都可以拿來接球發球,像《國產凌凌漆》里達聞西研制的要你命三千,西瓜刀、鐵鏈、火藥、硫酸、毒藥、手槍、手榴彈、殺蟲劑,每樣都能獨當一面。
場地嘛,高級點的是就地取材,拆掉木門板,架起四方桌,中間擱塊木頭或一排磚頭;將就點的是因陋就簡,在屋前敞坪里一站,從灶肚里抽根炭木在中間畫條線,有的時候也去籬笆邊取塊粉色石頭畫條線,最簡單的是干脆利用敞坪本身的分割線,乒乒乓乓,你來我往。
那時候,寨上電視機很少,心中沒有體育的概念,也不知道“國球”一說,乒乓球對我們只是單純的娛樂。
(三)
四年級去鎮中心完小,第一次見到了水泥乒乓球臺,異常興奮。每天課間十分鐘,鈴聲一響,就往乒乓球臺沖。中午一下課,則是兵分兩路,一人往球臺沖,一手球拍一手球;一人往食堂沖,一手黃瓷盆一手白瓷盆。僅有的幾張球臺邊,立馬就圍滿了我們這些小小乒乓少年。
第一件事,是壘球網。一個人占著臺子,其他人滿地找斷磚,拼起一張磚網。壘球網是打乒乓球必不可少的節目,我們樂在其中,少了便悵然若失。所以,很長時間里,我都以為正式的乒乓球臺就該是水泥臺,球網也該是水泥砌的。以至于,后來見到鐵網、尼龍網,我都覺得可笑,視為異端。
不過,小小少年不是都可愛,常常有人打完球爬上臺,把磚網踢掉,磚頭散落各處。我雖然享受壘磚網的過程,對這種行為還是鄙夷的。
那時候,不懂賽制。自創的規則是,先兩人賽三顆球,勝者守擂,等新人來戰,囂張點的可以霸氣地叫:“下一個”。新人上來,贏了第一顆球,才有機會繼續賽三顆球。我們管這叫“考”,第一顆球若輸了就是“沒考起”,換“下一個”。一開始,膽子小,不敢上場,圍在臺邊當看客;慢慢地,心癢難熬,排隊上臺當過客;但是,風水輪流轉,在家門板作臺、吹火筒作拍的苦練沒有白費,我的球技見長,慢慢也變成了“老莊子”,坐起了長莊。
那時候個子小,常常被吊球,幸好沒事愛爬樹,矯捷過猿猴,一個蹬腳上臺或者一個馬步奔前接球,多數時候是有驚無險,接完躊躇滿志。可恨的是,一些回旋球,又急又矮,根本來不及,這時候只好使出“撒手锏”——是真的撒手扔出球拍去接,運氣好接住了就一陣暗爽,沒接住砸到了對方也算解恨。
還有一種“撒手锏”,是意外。打久了手心出汗,或者耍姿勢過頭,一記猛殺或者長拉,球拍嗖——一下就脫手上了天,打球的雙方和看球的兩邊,都急忙抱頭往天上看,一時間搞不清球拍會砸到誰頭上。
意外的,還有好球。由于臺面坑坑洼洼,還有些小石子,好好的直球眼看沖右來,身子優雅地右傾準備扣殺過去,球落地突然轉向,匆忙間“款扭狼腰,輕舒猿臂”,險險接住。更險的是,球落到不規則的臺子邊緣,根本不知道會往哪個方向飛。這時候基本只能靠運氣,接不住就嘟囔一句“金顆”,坦然把鍋甩給老天就好了。所謂“金顆”,就是指這種純靠運氣打出的砸到臺子邊緣的險球。一開始我們視為“死亡之球”,以為根本沒人接得住,所以,接住了大大露臉,接不住也毫不丟人。
人少時,就可以打二十一顆球,那應該是當時的國際賽制。初次從三顆球過來,從匆匆而過、局促而戰的三顆球,到盡情揮拍、完全舒展的二十一顆球,那種盡興、過癮、痛快,是人生中不多的酣暢體驗。
那時候,對新鮮事充滿好奇,很容易滿足和驚喜。
(四)
到了初中,進縣城中學,還是水泥臺,但是數量多了。通往宿舍的林蔭道,兩邊是高高的白楊樹;樹下靠操場的一邊,是長長的一排乒乓球臺。我們曾在那里閃轉騰挪,揮汗如雨。
當時,跟陳同學很要好,經常一起打球。第一次打,他說打五顆球的,我心里微驚,感覺又遇到了異端。可是其他人也附和,我只好默默腹誹,同時又莫名其妙地覺得,似乎比小學生的三顆球高了一級。
一次,陳同學約了小學同學過來打球。戰斗正酣,他同學突然一記漂亮的扣殺,“好球”,陳同學猛然一聲喝彩。旁邊默默看球的我又是一驚。我當時十分內向,平時不敢大聲說話,看球也從不叫好。
從那以后,我也學著給漂亮的球叫好。
高中還是同一所中學,新建了體育場,乒乓球臺更新了,還裝了鐵網,賽制也流行起了十一分制。不過,我對高中的乒乓球場地印象很不好,可能是因為四周從此少了陰陰夏木。
有段時間遇到一個高手,像是初中生,看起來普普通通,但是我們幾個高中生死活打不過,沒幾下就敗下陣來。盛夏的周末,我們兩三個人輪番上陣,絞盡腦汁,用盡戰術,想贏一盤,然而不管怎么旋、怎么削、怎么扣、怎么殺,甚至偷襲,最終還是一敗涂地,一直輸到太陽偏西。酷暑中的屈辱,現在想想都渾身焦躁。
本來很怕比賽,就因為有輸贏。但是少年心性,還是有點爭強好勝。那次被吊打、完虐,差點給我留下心理陰影。不過畢竟是公平的較量,沒什么好抱怨。之所以焦躁,還是因為當時臨近高考,學業陰霾,將挫敗情緒帶到了球臺,把不屬于球臺的東西帶到了球臺。
(五)
乒乓球對我,始終只是業余的休閑,我連愛好者都算不上,技術更是被小區的大叔大爺秒成渣。我所有的,只是這些關于乒乓球的童年記憶、少年記憶,美好而普通。
到現在,我已好幾年沒玩乒乓球了,早不在乎輸贏。身體也漸漸發福,對很多事不好奇,對很多事無所謂。但是酷暑中悶熱的屈辱感,并沒有減少。
當年的屈辱感,是自己將挫敗情緒帶到了球臺,如今的屈辱感,是太多的雜念干擾單純。
曾經的乒乓少年背向我,總是看不清樣子,這幾天他們單純的面目突然清晰起來,讓我想起當年的乒乓快樂。現在流行一句話:
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這些少年中,現在多了幾個乒乓少年的身影。
謹以此文,給他們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