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紹鴻:我與《一代宗師》

本文節選自梁紹鴻作品《詠春六十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8月

年少時不知慚愧,書沒有讀好,識字不多,連小學生都來嘲笑我。那時,我只顧花大量時間去練功,只是為了證明自己能打。一九七四年后去了美國,開始做生意,嘗試接些出口訂單,卻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后是功夫讓我留在了美國。

梁紹鴻(左)、梁達弘(中)、梁朝偉(右)在電影《一代宗師》片場

人的一生之中,很多事都會事與愿違,也許這就是我們時常說的天意。

我表姐是電影界的,我常常跟隨在她左右,所以打小就已認識不少電影界的前輩,后來又認識了一些與我年紀相仿的朋友:王羽、陳鴻烈、張翼、劉家良、徐曾宏、蔡永昌等。當然,還有李小龍。我們不但是同校同學,更是同門師兄弟。奇怪的是,那些年我雖然和他們來往頻繁,卻不知為什么,始終對電影提不起興趣??傆X得電影中大都是假的,是騙人的。

想不到的是,幾十年后,畢業于美國名牌大學的兒子,突然辭掉英特爾(Intel)的工程師職務,決心轉行去演藝界發展。后來我才明白,他在中小學時期參加過一些學校的話劇演出,那時便愛上了演藝。上大學時特別希望能夠入讀戲劇學院,卻因為知道我這個做父親的很不贊成,才放棄了一直以來的夢想。這件事讓我一直耿耿于懷。

更想不到的是,在我快七十歲那年,王家衛導演找到我協助他拍攝電影《一代宗師》,更邀請我兒子參與對梁朝偉的詠春拳培訓,甚至讓我兒子參與演出。雖然我個人對電影興趣仍然不大,但這也給了我一個絕好機會,讓我對兒子做一點補償。

王家衛導演

第一次見到王導演是十年前的事。當時是經我的好朋友黎應就導演(也是我的師侄)介紹。那天因緣際會,大家在街上剛巧碰到,于是一起去喝東西。閑談間,我提到自己曾是生意人,并非電影行內人,對電影興趣不大,兒子因為知道我不喜歡這行業,所以放棄了一生的夢想,我得知后為時已晚。這件事使我內心非常不安,非常后悔。

這次碰面后,我和王導演再沒有遇見過,直到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接到好朋友陳勛奇導演的電話,約我星期三晚在老地方吃飯。第二天,我接到張同祖導演、黎應就導演及師兄葉準的電話留言,碰巧又是約我星期三晚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晚飯。我第一反應就是其中一個人的生日會,也沒有再多想其他,直到見面后才得知是王家衛導演安排。

原來他正在籌備拍攝一部有關我師父葉問的電影《一代宗師》。他記得我曾說過,電影中絕大部分所謂功夫都是假的,只能蒙騙觀眾。更記得我提過,小兒很想加入電影行業。而他準備拍的這一部電影,要求的就是真實功夫,還想讓我兒子出演一個角色。

王導演的想法很新鮮,他要求演員都要先修煉真功夫。這真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我聽后半信半疑。據我所知,這部電影的演員之中沒有一個是有真正功夫底子的,尤其是詠春,最多也就是套路表演的水平。此外,電影的功夫動作和真實打斗完全是兩碼事,拍電影不是教功夫,真實的搏斗如何能夠在鏡頭中變得有觀賞性?王導演的答復出乎意料,他說這部電影的所有主要演員,都必須接受嚴格的獨門功夫訓練,不是現場走位借位,即學即用或依靠替身的傳統拍攝,要我不用擔心。

而且,和他合作的動作導演,就是連好萊塢都公認的動作導演袁和平。我只需訓練扮演葉問的梁朝偉學習詠春,和在現場指導以確保搏斗的真實性。王導演問我,訓練梁朝偉能用詠春進行真實打斗需要多少時間。我告訴他,最少兩年。我當時并不相信他會如此認真,更不相信一個片酬幾千萬的著名演員,會為了他的一部電影付出一兩年時間去練武。王導演告訴我,為了確保這部電影打斗動作夠真實,他已經花了整整一年時間,走遍全中國大江南北,包括港澳臺,以及新馬等地,研究有關中國功夫的歷史,同時請各門各派最頂尖的師父,去訓練幾名主要演員。演員對此已表示同意。事實證明他的確是認真的,而演員們也是如此。梁朝偉在訓練期間發生點意外,前臂骨被打斷,但偉仔復原后依然繼續苦練。作為一個已經功成名就的演員,梁朝偉為了演好一個角色,愿意花兩年的歲月去練武,確實讓人佩服。

當代電影中的武打動作,一般都是依靠快鏡、后期剪輯和電腦特技配合而成,觀眾中真正懂功夫的人不多,所以一般不會看出破綻。感官上的刺激得到滿足,又會有誰去思考一招一式的實用性和可行性?所以大部分動作電影的武打設計,都以追求快節奏的刺激為目的。比如在電影《葉問》中,甄子丹飾演的葉問挑戰日軍道場那一場戲,甄子丹以連環日字沖捶攻打對手,對手倒地后,甄子丹依然彎著身子,用日字沖捶繼續往對手頭部上身不停猛打。這種打法在電影中固然好看,但在實戰中卻不合情理。

首先,這樣的打法并不能有效制止對手還擊。日字沖捶因為出拳距離短,所以出拳時必須保持身體前沖,利用后馬撐前的力量才能發揮殺傷力,而躬身出拳限制了馬步的使用,單憑雙拳擊打,力量會大打折扣。其次,對手日本士兵倒地后,處于站立姿勢的葉問,舍棄更靈活、更有優勢,且殺傷力更大的腳法而不用,卻彎下身,以連環日字沖捶去擊打對手,可謂舍近求遠。另外,即使不會功夫的普通人,倒地后臉部仍被對方擊打時,都會很自然地雙手抱頭保護頭部,都會同時用雙腳撐開對方,躲避對方,而不會躺著不動,任由對方打擊。

當然,既然是拍電影,本可不必計較這么多,好看就足夠了。但是,王家衛導演卻偏偏對真實性有著不可思議的執著。在制作前期,王導演曾讓我帶他去佛山,去探訪那些曾經認識葉問的老人,如大眼華等。他們全都已年過九十。其后,他更多次到佛山,每次去都住上幾天,為的是要清楚了解葉問的日常生活、習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王導演細微到連葉問日常穿的衣服是什么顏色、什么布料,長衫扣的是什么紐扣都問得清清楚楚。這點不僅體現在對武戲的嚴格要求上,更體現在他電影中的方方面面。為了拍好金樓的那一場戲的內景,光是墻上的雕刻就花了一兩年時間,全部都貼上了金箔。家具、吊燈,桌上擺設的餐具、銀器等,無一不是經過專業歷史考究,嚴格遵照那個年代的風格設計而成的,其中很多擺設更是真正的古董,價格不菲。

王導演對得起他所有的觀眾,我自己亦被他的精神深深觸動。我敢斷言,這部電影的所有打斗動作,就算用慢鏡去細看每一幀,都很難找到反駁的地方。就算再過五十年,這部電影依然是一部公認的經典之作。

袁和平

我初識袁和平導演是在很久以前。當年有一個好萊塢的制片朋友,帶了已經翻譯成中文的劇本來香港找我,想通過我邀請袁大導協助拍攝一部大場面的中國古代戰爭片。沒想到袁導細看劇本不到半小時便直截拒絕了,他的解釋是故事內容不中不西,觀眾不會接受,不值得他參與。那時我覺得他有點不近人情。

但后來在王家衛組織的飯局上,他特別熱情,還發表了一些個人的想法。其中之一就是,他認為在武打方面,如果每個演員真的有本門功夫底子,那么打戲必定更入型入格,更有板有眼,也將更有真實感及說服力。尤其是聽說王家衛決意每一場打斗的排練及拍攝,都會安排相應門派的師父親自到現場指導及提供意見,他表示這樣可以避免一般武打片所犯的通病。那些武打片除了開打前擺擺姿勢外,其余的動作都是四不像。太極、八卦、形意、螳螂、詠春本來各有自己本門的風格,但一般電影中,演員打斗時候的拳腳都差不多同一個模式,千篇一律。因為現場的武師大多是武術隊的運動員出身,不可能對傳統武術樣樣精通。

百聞不如一見,袁和平之所以號稱“第一武指”,確實名不虛傳,受之無愧。在拍攝期間,和他日夜相處,我看到很多、經歷很多。我雖然不懂電影,但從小便和小龍跟隨表姐去鉆石山片場看別人拍戲(當年小龍在片場還跟邵漢生學幾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邵氏、嘉禾拍戲時我亦時常去探朋友班,看過拍攝的武打場面著實不少。五六十年代拍的電影,有人稱之為“七日鮮”,可想而知拍一部電影有多簡單有多快。尤其是武打場面,當攝影機一放,導演對著演員大叫一聲“Camera”,演員便馬上動作。導演一叫“Cut”,演員即馬上收手。效果如不理想,就加一兩個近鏡,遠沒有袁導演的仔細。一場十招八招的對打,他都要分幾個不同角度拍攝,機位換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重新打燈光。更夸張的是,十招八招的連貫對打,即使換了機位后重拍,拳腳高低偏左偏右,也都必須完全一樣,如有出入,剪接時就有困難,招式就不能夠連貫了。王家衛導演不喜歡依靠快鏡,因此演員都必須依靠自己真實打斗的速度。而每次都要連續對打,想做到分毫不差,又談何容易?只要有一方動作跟前一次稍有差異,便要重拍。有時候連我也會走眼,但袁導卻能夠看得清清楚楚,結果在顯示器倒帶重看時果真發現有出入,真是令人信服。聽行內人將袁和平導演稱為“大眼”,也不知這個花名是否由此而來?

這次拍攝中,袁導的首要責任就是向王家衛導演及制片交代,并要確保拍攝的打戲觀眾能接受。而我的責任就只須向王導演交代,保證所有打斗都真實、合乎邏輯。這無形中就讓我和袁導產生了不小的矛盾。于他,最終要面對的就是買票入場的觀眾,所以打斗場面必須要好看;于我,受王導演所托,所有打斗都必須合乎邏輯,手法動作要有根有據,盡量避免讓人找到破綻。這樣一來,我們各為其主、各持己見,好幾次爭論到面紅耳赤。尤其在詠春對其他門派的場面,傳統詠春之基本原則就是要簡單直接一招過,速戰速決。袁導反駁,打斗場面必須要激烈,你來我往二三十招以上才過癮,若一兩招完事,誰會來買票看戲?其次,詠春一般都以撞門去增強殺傷力(即對手沖前攻擊時,自己亦同時沖前反擊),以制造雙撞力的效果。袁導即時便一句,你想打死人嗎?我要拍的是電影,是藝術,你懂什么?總之,我們之間就是這樣沒完沒了。我們雙方都向王家衛投訴,但王導始終都不表態,讓我倆繼續爭下去。其實袁導是對的,他是世上最有經驗的動作導演,電影終歸是電影,并非生死搏斗。最后亦只好依他的方法,演葉問的梁朝偉只能以避、擋、格,不做即時反擊,盡量拖長打斗時間。

其實袁導演并非鐵板一塊,他是“紅褲子” 出身,又是武林中人,基于本身職業,六十多年來都是和一等一武林高手打交道,怎會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打斗?從設計梁朝偉飾演的葉問和周小飛飾演的三姐在金樓對打的那一場便可以看得出他并非在針對我。那場打戲一共將近二十招,根據劇本需要,最終結果必須要雙方打成平手。我知道后便即時反對,既然葉問是南方絕頂高手,又是男子漢,在體能上已經占了優勢,怎可能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流之輩打成平手?在理論上只有證明葉問是技不如人,于是我建議重新設計動作,梁朝偉以單手和周小飛過招,袁導馬上便同意了。

梁朝偉

拍攝期間,我發現梁朝偉有兩個特點:其一,他的記憶力和模仿能力超乎常人;其二,太過菩薩心腸。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在拍攝期間,不少打斗場面都是二三十招以上的,如果是個人表演,要記二三十招而不出錯并不難。但若有對手套招,就會感受到強烈的無形壓力,尤其是在不能依靠快鏡的情況下(一般的動作電影都是以慢動作先拍攝,打斗時未碰到就做出反應,利用快鏡拍攝,剪接后就不容易分辨),雙方必須全力以真實速度搏擊。在此情況下,若要二三十招完全不出錯就非常困難。只要任何一方出招稍有偏頗,另一方就沒法接上。但經歷過這么多場打戲,沒有一次重拍是因為梁朝偉記錯動作,可見他的記憶力有多好。

另外,梁朝偉心腸很軟。袁導演在拍攝《一代宗師》時,有別于過往慣用的手法。因為所有打斗動作都是拳拳到肉,為了避免受傷,很多武師身上都要穿上一層外表看不出的超薄護甲,或口腔牙齒間亦加一些棉花,有助減輕撞擊力,但實際作用并不大。有好幾場戲是要梁朝偉打或踢在那些武師身上甚至頭部,可是無論怎樣迫他用力,結果總是一次又一次NG,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用力打、用力踢。每次打到對手時,他都顯得特別惶恐,非常緊張,急急上前道歉,生怕對手吃痛或受傷,氣得那些武師七竅生煙,都告訴他情愿一次過痛,比連續受他三四十拳打腳踢好得多。對此,大家真的沒有辦法。

其中有一場重要打戲是在東北調兵山火車站里面拍的(好像后來被導演剪掉了)。那時天氣又特別寒冷,零下廿度以下,還沒有暖氣,要從天黑拍到天亮。拍攝期間,梁朝偉要用踩腳去反擊武師的掃腿,一不小心用力過度,把武師的腿踢脫了關節。雖然王家衛為了大家的安全,花重金請了一個醫護人員全天候廿四小時長駐,但醫生終歸不是神仙,這個武師痛到死去活來。就是因為這次意外,之后在調兵山幾個星期的拍攝,梁朝偉都再不肯用力打,袁和平怎樣安慰他也沒有用。

拍攝之前,為了避開狗仔隊偷拍,訓練梁朝偉都是在他香港山頂住宅的花園中進行的。他本身熱愛運動,每天都跑步,有時間亦去滑水或出國滑雪,但從未真正學過功夫,他的解釋是不想傷害到任何人。事實上,他在學武方面很有天分。他不但模仿力強、記憶力好,更難得的是理解能力高。詠春注重理論,本身就是一門哲學、邏輯學,如果未能真正理解到其中之理論,根本就無法有效運用。

我年紀大了,難免有些力不從心,因此大部分時間都經由我兒子梁達弘協助指導及培訓梁朝偉。出乎意料,偉仔上手特別快,又能吃苦,一點不像其他身價千萬的大明星,身嬌肉貴,既怕癢又怕痛,完全沒有大明星的架子。我們考慮到他完全沒有接受過基本功的鍛煉,筋骨比較脆弱,難經得起實戰般的撞擊,所以必須循序漸進。為了早日完成訓練,兒子弘達與偉仔加緊對練,大家都想早日把任務完成,梁朝偉卻因此意外骨折,迫不得已停訓三個月,真是欲速不達。

梁朝偉學習功夫時年紀已經不小,體能自然不如年輕人。但練功夫不光關于體能。雖然辛苦一點,卻沒有太大的影響。三套拳套路學畢,便學了一兩招棍。學棍簡單,練卻很難。刀也好學,但練成速度、身法卻好難。練刀,身法最重要。老實說,梁朝偉與人格斗沒有問題,但畢竟只學了兩年,還是不能跟練了十年八年的相比。

在訓練梁朝偉及拍攝電影的那段日子中,梁朝偉曾提出要向我正式拜師,王導也在旁撮合,我內心雖然非常愿意,但想深一層后覺得確實沒有這個必要。毋庸置疑,梁朝偉是個正派規矩又孝順的男子漢,非常難得。但拜師就是表明正式成為本派入門弟子,要承擔起承傳、維護及發揚本門的責任。雖然現今一代的人對拜師入門并不知情,但拜師帖和拜師誓詞中都有清楚規定。要負起這個責任,實在是知易行難。

多年之前就曾經發生過一件事,當時我身在美國,有同門師兄弟來電話,說有個來自北方、曾經得過武術冠軍的動作演員,口出大言侮辱師父葉問,叫我立即回來,代表詠春同門向他挑戰,維護葉問師父之聲譽。我已不再是沖動的年輕人,為了弄清是非黑白,打電話多問幾個信得過的同門,才發現是一場誤會,北方武林不認識南方的某一個宗師確實很正常,為何小題大做?我們身在南方,不認識北方的宗師也無可厚非。為了大事化小,也不想這事件被人或傳媒利用去炒作,謀取個人知名度或銷售,我最后也沒有參與。

另一顧慮是梁朝偉的知名度。一旦標簽他為正式拜師的葉問第三代傳人,必定樹大招風,將來也許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電影圈特別復雜,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較遠的年代,如王羽在臺北被強迫接受挑戰不說。洪金寶當年亦曾經和李小龍交過手,最后兩人惺惺相惜,十分難得。當年小龍亦提過,在南洋及香港拍戲時,就因他被標簽為最好打的打星,又是截拳道始創人,曾經無數次被指名道姓地挑戰。近年大部分電影制作都轉移到內地及海外,各地武師龍蛇混雜,如果有人為了爭取一夜成名,制造機會挑戰他,那就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無形中也是被我所害。我并非在危言聳聽,雖然發生的概率很小,但我又何必讓他冒這個險?有人認為我是自大狂,自視清高,也有人認為我不懂得利用時勢去抬高自己。我是懂得感恩的人,最重情重義,因為知道他對我很好。我兒子生日時,他送了只名貴的勞力士手表給他,另一次還親自帶他去日本玩,找最好的餐館。在東北拍攝時,他怕我受不了冷,托人買來棉內衣褲、暖袋。我入醫院時他亦曾親自探訪,帶給我貓屎咖啡,一大箱各類進口水果,還試圖安排和院方溝通,希望會更加關照我。這嚇我一跳,連忙制止,但內心真的很感動。

一代宗師

“功夫兩個字,一橫一直。”如何理解《一代宗師》中的這句話呢?簡單說,好的功夫就是,你倒下,我站著,即是打完就知道誰勝誰負。由自己去實戰,你便有答案了。

作為這部電影的顧問之一,我敢說《一代宗師》對武術電影的意義非常大,因為王家衛要求,每一招每一式都必須真實,得是真功夫。所有動作都必須仔細,例如未出手之前,要擺樁手,這是防御,既是護頭,亦防對手。這個動作梁朝偉下了不少苦功。防御都要先看對方專長在哪里。比方西洋拳的專長在打對方的頭部,那你就應該護頭。

劇本方面,個人覺得徐皓峰寫《一代宗師》風格過于偏北方,劇本初稿中,葉問有點不像葉問。另外,《一代宗師》里面有很多隱喻,例如趙本山給梁朝偉點煙,梁朝偉擺了一個防守姿勢,似看出趙本山的企圖,趙本山就知道對方是有備而來的。

《一代宗師》在武打設計上與先前同類電影有很大不同,如果不懂功夫,不會覺得《一代宗師》漂亮。扯連環日字捶很好看,但是沒有殺傷力,所以《葉問》系列電影中的功夫不太實際。因為小龍當初與我比試時,用的就是連環日字捶,我中過拳受過傷,所以知道,其實這種連環日字捶不像想象中有那么強的殺傷力,故《一代宗師》里面較少展現連環沖拳。反而《一代宗師》里面用了很多腳法,這是袁和平的意思。可能因為比較少用腳,所以別人不相信詠春的腳原來這么厲害。另外,電影中有一個片段,有人把錢放在桌上,葉問便說關門。然后對方說,你只有兩只手兩條腿。葉問說,我有兩只手八條腿,這就是詠春八腳。順帶一提,練品字樁,重點不在于踢人,而在于步法。

《一代宗師》開場的梁朝偉雨中打戲堪稱經典,實際上這并不是八爺(袁和平)最初的構想。八爺開始的安排是靠著墻打,但我跟八爺說,要是我打架的話,我不會這樣打。人多時,一定要更加鎮定,所以我會追著一個打,虎入羊群,這才是打架。里面有一個鏡頭,梁朝偉把黃包車打碎了,這是八爺的想法,他喜歡打破東西,刺激!最后一幕葉問為什么把門關上?是王家衛建議的,因為他聽說我在紐約的時候,有人要來打,我就把門鎖上,把鑰匙放在身上,打困獸之斗,意思就是我不留手,若你輸不起的話,請勿動手。

因為我曾經和葉問相處過四年多,所以有不少看過葉問電影的朋友都很好奇,演過葉問的演員,究竟哪一個最神似?坦白說,相貌身材沒有一個接近,但說心里話,在銀幕上,神情舉止談吐就非梁朝偉莫屬,尤其在動作表情方面,就算沒有十成也有八成相似。葉問在佛山那段日子我不清楚,知道的也是道聽途說。但他到香港后我比很多人了解,因為是私教。當然,我離開之后他改變了也說不定。

和葉問相處的那段日子,他生活非常困難,一度連溫飽都成問題。神情方面有些落魄,總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但他很溫文,從未聽過他口出怨言。梁朝偉的神情舉止演得很到位。言談方面,電影里很多對白都符合葉問本人的語言習慣,簡短而幽默。

在動作和表情方面,我比較過其他兩個演過葉問的演員。在打斗時,杜宇航的面部表情顯得緊張,動作上有點急,不夠從容。而甄子丹的動作表情則顯得比較兇,武打動作猛烈急躁,這點跟葉問不太像。相反,梁朝偉的表情就顯得輕描淡寫,打戲瀟灑自如,表達得出宗師的風范和自信。當然,我不懂演藝,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

拍攝時曾有人向我查證一個傳言,說葉問晚年在路上把看低他的人踹出好遠,真的有這回事嗎?這個我不信,因為這不像葉問。葉問本人很斯文,不像甄子丹表現的那種大俠范兒。我認識他的時候,他落魄。后來生活條件比較好了,他才開朗一些。

參與拍攝《一代宗師》令我深信,五十年之后這部電影還會是經典。至于電影是否能對弘揚功夫起作用,只可說見仁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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