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一個小仙童,我覺得我還是很敬業的,然而我的頂頭上司月老卻不這么想,反而時常對我吹胡子瞪眼。
月老已經很老了,但是依然認為自己是小年輕,前兩天把頭發重新染黑,似乎下定決心要找個老伴。
沒錯,神仙是可以成親的,現任天帝還十分年輕,是個喜歡喬裝下凡,調戲人間美女的家伙,光他的后妃少說有十分之一是凡人,被他開了后門才飛升為仙的。
神仙可以成親這條禁令,就是這個猥瑣的家伙頒布的。
和妻妾成群的天帝相比,月老這個老光棍可是凄慘多了。月老的征婚告示貼出去有段時間了,平素來找他的仙子很多,然而一個個都是讓他幫忙搭紅線的。
老頭氣得眉毛胡子又白了一遍,把太上老君叫過來說要給他看一看風水。老君有模有樣地拿個羅盤在月老宮里瞎轉悠,我累得要死,懶得招呼他們,便偷偷往旁邊挪了挪,把頭靠在柱子上,閉著眼睛睡起覺來。
“嗯,流年屬火,水克火,凡屬鼠的人為水命,你應當打發你這里屬鼠的人到別處去。”老君的聲音遠遠傳來。
我擦擦嘴角的口水,幽幽轉醒,而后嘆了口氣:唉,怎么還沒到飯點?
“桐秋,從今日起你被分配到天府宮,服侍司命星君,不用到我這月老宮來了?!?/p>
啥?什么?你在開玩笑?
我猶如五雷轟頂。司命星君?那個整天不茍言笑一門心思鉆小黑屋研究星象,連天帝都不給面子的司命星君?
這個司命星君是天界有名的硬骨頭,寫人的命運完全靠心情,哪怕是天帝要給他的凡間小美人開個后門,司命星君表面答應,轉身便把這個美人寫得街頭橫死。
最近,司命星君奉長生大帝之命,整理各路仙人的命運,搞得各大神仙紛紛去賄賂他,生怕他把自己寫死了。這其中,尚在婚齡的女仙最多。
雖然司命星君面冷心黑,卻偏偏長了一張四海八荒難出其右的好皮相,真真是天道不公。
我不知修煉了多少年才從一個紫草妖成為一個小小的仙童,有的人卻天生仙骨不凡外加一副好面孔。
“桐秋啊,記得把到他那里的仙女們都介紹到我這里來,我下半輩子靠你了。”月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我說道。
呸!虛偽!做作!
比天帝還變態的,就屬月老和司命星君。偏偏都被我遇上了!
麻蛋的,老娘不干了!
二
我怎么可能撂挑子呢?我還等著有朝一日被封為上神呢,今天月老的踐行飯可真香。
可是當我走進司命星君黑黢黢的宮殿,看到掛在里面的成千上萬的星辰,以及司命星君冷若冰霜的臉。
在這樣的人手下發展,我得猴年馬月才能有神仙封位?我現在寧可拐回去色誘天帝,也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
“你都會什么?”司命星君開了口,聲音居然該死的好聽,如果不是表情泛著冷氣,我保證免費給他介紹一個小仙子。
“搭紅線?!蔽矣袣鉄o力地回答。
星君,我的態度差吧?快把我打發回去!我給你介紹十個仙子好不好呀?
“可會扶乩占卜之術?”冷面星君繼續問道。
“不會。”我十分誠實地回答,撒謊可不是好孩子。
“可會相面、觀星?”司命星君表情都沒換,我懷疑他的臉有毛病。
“不會?!蔽乙琅f如實回答。
哼,看我什么都不會,這下肯定要趕我走了吧?趕我吧!趕我吧!
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喚,雙眼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只希望他能讓我得償所愿。
然而,司命星君果然夠變態,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甚好,沒學什么旁門左道?!彼従徴f道,口氣依舊冷得嚇人,“你就留在這里吧,平日里也就看看這些星辰的軌跡有沒有什么問題,有問題通知我?!?/p>
“額……”我被他嚇得說不出話來,這個變態真的要讓我留在這里給他打雜?
“那個,星君,我什么也不懂,我怎么知道它們運行得有沒有問題呢?”我看著不可勝數的星海,苦起了臉。
“都寫在那里了?!闭f著,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書架,“全部都是?!?/p>
我看著那一排排書架,還有厚厚的書,幾乎要奪門而出。
“我……我不是要看這么多?”我不可置信地問道。
“不,是背這么多?!彼久蔷粠Ыz毫感情地說道,“你要把這些都背下來?!?/p>
什么!我目瞪口呆,心里默默地流淚:現在去色誘天帝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彼淅涞貟佅乱痪?,拂袖離去。
我欲哭無淚:太可怕了,這個人居然還會讀心術!這下跑不掉了。
“十日后我會抽查,若是你過不了關,那你就去夜辰簿上罰站著吧,不,是永遠待著。”他的聲音幽幽飄來,驚得我一身冷汗。
夜辰簿,與晝辰簿相對,一個記錄死人,一個記錄活人,像極了孤獨與自由!
啊啊啊啊,這個變態要殺我!
三
于是我開始了在司星殿背書觀星的日子。我觀察代表亡者的夜辰,司命星君去觀察晝辰。
如果一個亡者再入輪回、轉世人間。他的星辰便會從夜辰移動到晝辰。
晝夜星辰交界之處,便是生死之別。
神仙的星辰已經被司命星君掛了上去,除了亮點大點顏色多點,和普通凡人的沒什么區別。
我不屑地撇嘴:神仙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切。
伸伸懶腰,記錄了一個某個神仙黃色星辰運行軌跡,我覺得它此刻真像一個腌透了的咸鴨蛋,我擦了擦口水,瞟一眼目前運行還算正常的夜辰,覺得此刻不出去弄點好吃的實在是太對不起自己的辛勤勞作了。
這些個上神飛升后成天不是仙露就是仙果,這種寡滋少味的東西怎么能擋饑呢?我曾經苦練廚藝希望抓住某個男神仙的胃,好讓對方和我一起雙修,這樣我也能飛升的快點。結果人家只食日月之精華,愣是沒瞧上我的菜,我氣得把這些菜全吃了。
導致我現在,雖然是半個神仙,卻有著凡間某種肥頭大耳物種的食量,不能不讓我感嘆——早知道飯量會變大,還不如多吃點肉。
我在外面轉了許久,愣是沒有找到一個能吃的東西。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一只頂子鮮紅的公雞在湖邊用嘴著羽毛。
我眼睛一亮:有吃的了?
我貓著腰悄悄地接近它,施了一個法術,它腳下的草藤慢慢移動,刷的一聲便纏住了它。
掂了掂手里的雞,覺得分量有些不夠,不過聊勝于無,相信在我鬼斧神工的廚藝下,它一定會化腐朽為神奇。
拔了毛洗了內臟,又偷偷去一個不知哪個神仙的藥園摘兩把蘇葉,搗鼓半天,我覺得可以開始烤了。
瘦雞烤好之后,我在夜辰殿里轉悠半天,在一個小幾下摸出半壇子酒。吃著燒雞喝著小酒,再看著滿殿星辰,心里真是美得不行。
嘖嘖嘖!雞真好吃,酒也好喝,就是越喝心里越苦,在人間的日子慢慢浮上心頭,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待我喝得人事不省,卻朦朧間間似乎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奪取了我手中的酒壇,把我扶到榻上。
我卻一直抓著他的衣襟不撒手,喃喃問道:“林軒……林軒……你可有……喜歡過我?”
對面白影卻似乎低聲問了一句:“原來你是……”
然而我已經聽不到他說的話了,周公在一瞬間奪走了我的意識,我便沉沉陷入了夢鄉。
四
第二天我捂著頭齜牙咧嘴地醒過來,頭痛欲裂,我捶著腦袋,又揉揉眼,努力看清面前的一切。
司命星君居然親自拿著一個掃帚,掃著地上的雞毛,我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
不過想想也是,偌大的司星殿也就他和我兩個人。他不干這活,就得我干。想到這兒,我的頭又大了起來。
掃著掃著,拈起一根羽毛,支頤沉思片刻,而后黑著臉瞪我:“你把瑤池的仙鶴給吃了?”
仙……鶴……不是雞哇……
我咽了咽口水,唇齒間還有一絲肉味,仙鳥的味道還真是不錯。
看著我一副回味的樣子,他臉色更差了,他一把拽著我的領子,拎只貓一樣把我提了起來:“說,你還吃過什么?”
“那壇酒……”我支支吾吾地說道。
“那酒是我自己釀的,一會兒再說,別的呢?”司命星君冷著臉,繼續問道。
“兔子……”我翻著眼努力地回想。
司命星君的臉又黑了一分。
“魚……”
他握緊了拳頭,骨節捏的咔咔作響。
“還有就是藥園里的一點紫蘇葉!”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緊了他的大腿,“星君,饒了我吧!我再也不貪嘴了!”
“瑤池的仙鶴,月宮的玉兔,凈臺的鯉魚……”司命星君咬著牙,“還有天元仙尊藥園的蘇葉,你說說,我怎么救你?”
他把我甩到一邊:“你回月老宮吧,你吃掉的我都賠不起。”
“別!別呀!”我拉著他的手痛哭流涕,“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你讓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別把我趕出去!”
他似是有點心軟,淡淡說道:“別的都還好說,只是天元仙尊的蘇葉,乃是上古之物,這個我是真沒辦法?!?/p>
我抹了抹眼淚鼻涕,抽噎著說道:“怎么會?幾片葉子就是上古神物?”
我都偷過好多次了,沒見有多神啊。這句話我爛在心里沒說出來,怕他打我。
“天元仙尊想必不在藥園,不然也不會被你這么容易就得手?!彼f道。
天元仙尊是哪個?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天元仙尊近來在人間游歷,聽說他好像丟了什么東西?!彼久蔷卣f道。
然后,他袖中白光閃動,出現一個方形的盒子。他打開盒子,里面全是法寶,就連我這種低級小仙都能看出絕非凡品。
他一件件拿出來,收到懷里,說道:“走,跟我去賠禮。”
“哦,還有,我叫白夜。你喝醉了以后別亂叫人。”走到門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說道。
亂叫人!我頭腦中轟的一聲,真是……丟死人了!
五
一路上忍受了各路仙家的指責與謾罵,可是當司命星君拿出賠禮時,一個個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我心里默默盤算著,我欠他這么大一個人情,該怎么還呢?
他卻絕口不提這事,只是在回來的路上,他貌似無意地問道:“你成仙之前在干什么?”停頓了一下,又添了一句:“道行這么低居然還能成仙。”
我:……
不行不行,不能生氣,這是恩人,這是恩人。我不斷地給自己洗腦,然后擠出一個自以為甜美的笑容,用我覺得和善的口氣說道:“人家前身是一株仙草哦?!?/p>
白夜聽見我發嗲的聲音,臉皮抽了抽,忍住沒有打爆我的頭。
我尷尬地笑了笑,在心里卻默默地嘆了口氣。
我的前身,確實不是一株仙草,而是一株妖草。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意識,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人間。我小心翼翼地地隱藏著自己的妖氣,白天就藏在城南的后山上,白天則化成人形在人間游玩。
那天正是中秋節,我隨著人流走到一處梧桐林,所有的梧桐樹上都掛著形形色色的小木牌,寫滿了各種各樣的名字。
我一個個翻過去,把上面的字跡讀出來。
一對對名字,一句句承諾。
我看得云里霧里,我一介草木,連個名字都沒有,更加不明白這些凡人亂七八糟的情感。說起來,我反而有些淡淡的惆悵。
正在出神間,卻突然感覺周身一涼,我只看到一張大臉上燦若星辰的眼睛。我動了動手腳,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何時被打回了原形。
那手里拎著我的人哈哈大笑:“成色這么好的紫草,這次可是賺了……嗯,泡成藥酒太可惜了,不如種起來。”
他四下看看,找到一個破瓦罐,瓦罐旁正有一坨不明物體,似乎是五谷輪回之物。我看他烏黑的眼珠子轉了轉,心中暗叫不好!
變態!混蛋!他不知在哪里搞來一個鏟子,把那坨不明之物攬進瓦罐,又覆上了一層薄土。
就這么大剌剌地把我種了進去!
我在此發誓,不把這個家伙嘴里塞滿狗屎,我就不是——哎?我好像沒名字。
他給瓦罐綁上繩子,系在腰間,然后背著一個破包袱,哼著小曲帶著我去走天涯。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他是一個修行的散仙,名字叫作林軒。他原本只是一個凡人,可是卻意外從一個高人那里得了修行的法門,修為便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止都止不住,就他自己說,再把我這棵小草養肥了,他吃了以后便會直接成仙。
我在心里啐了一口:呸!這都是什么狗屁修行法門!
這個人不僅心腸狠毒要吃我,而且厚顏無恥調戲良家婦女。他時常帶著我蹲在路邊,面前放一個破碗,然后放個板子。然后他就揣著手睡覺,一覺醒來,破碗里都是銅錢。
我一直好奇他是不是有什什么仙法,知道我無意間看到板子上寫著:摸臉,一次五文錢。
我說那些個女子一個個嬌羞地撫摸他的臉,其中還包括臉上布滿褶子的老婆婆!
真真是厚顏無恥!
六、
要吃掉我的林軒,這天帶著我到一個藥店,他買了一些金瘡藥,我還十分奇怪,因為這幾天我并沒有見他受傷。
藥店老板看到瓦罐里的我,立刻兩眼放光,搓著手對林軒說道:“公子這株紫草成色倒是不俗,不如小店高價收購,您看怎么樣?”
“您開多少價?”林軒吊兒郎當地問道。
真是個變態,不僅要吃我,現在還要賣了我!
“這個數。”老板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
林軒皺了皺好看的眉毛,似乎是不太滿意,而后問道:“你一般拿紫草做什么?”
掌柜的指了指藥柜上一排瓶子:“做成上等的痔瘡膏,京城的達官貴人最需要這個了。”
痔!瘡!膏!我心里一陣惡寒,連著我的草竿子都氣得發顫。
林軒大概覺得放棄一個能讓他成仙的我,去成全那群好吃懶做的達官貴人是一件不劃算的事情,拒絕了老板的好意,拎著包好的金瘡藥一溜煙地跑了。
他拍了拍裝我的瓦罐,問道:“你在怕什么?我又不會把你拿去做痔瘡膏?!?/p>
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同我說話。
“哼哼哼,你還知道哇?!蔽覔u了搖我的草竿,語氣不善地說道。
他“嘿嘿嘿”笑著,有些無意地說道:“原來你是個女孩子呀。”
多新鮮吶,你老當初收我的時候合著是閉著眼的?
“你叫什么名……”他話還沒說完,斜刺里一道光沖過來,直向他胸前襲來。他的反應也是極快,身子飛速一閃,然而袖口還是被穿出幾個洞。
一群身穿道袍的人呼喇剌全沖了出來,個個手持兇器,怒向林軒。
為首之人長劍一橫,劍尖指著林軒的鼻子:“交出寶物,饒你不死!”
林軒意態悠閑地聳聳肩:“進了我肚子的東西,不如我拉出來給你們?!?/p>
“豈有此理!”那為首之人怒氣沖沖,提著劍向他殺過來。
他隨手捏了個訣,待迎上刀劍的那一刻,他“哎喲”一聲,破口大罵:“什么狗屁咒語!一點用也沒有!”
他使勁甩了甩手,要不是他反應快,馬上縮回了硬迎上去的手,只怕現在已經成了獨臂大俠。
掃視一圈,發現對手有點多,我見他拎著瓦罐上的繩子,把我掄得流星錘一樣,暗叫不好!
這家伙明顯是要把我扔出去擋一陣!
這個變態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果然在下一刻攻擊到來之前,他毫不猶豫地地把我扔了出去!同時大喊一聲:“炸藥!”
那群襲擊他的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霎時間竟然忘了進攻。
我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然后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啪地一聲撞上了墻。也順便破了限制我的瓦罐。
那群人被這響聲嚇了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護住頭頂,然而臆想中的爆炸并沒有襲來,林軒早就跑沒影了。
“他奶奶的!居然跑了!給我追!”一群人呼啦啦全去追他了。
我甩了甩滿身塵土,幻化出人形,轉了轉我的老腰,還好我的草竿子沒被打折。
要是我剛剛在瓦罐破裂的那一刻就變出人形來,那群人肯定第一個先捉住我。
我才沒那么傻,我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怎么能,讓它偷偷溜了去?
所以在路上遇到奄奄一息的林軒,他抓著我的裙擺,向我呼救:“救我……”
我長吸了一口氣,活動活動筋骨,一腳回旋踢把他踹到了山腳下!
救你?然后再被你吃掉?當我腦袋被驢踢了嗎?切!
七、
和司命星君白夜回來后我繼續我的工作,記錄那些屬于亡者的夜辰。
待我一個個仔細查看記錄,卻發現一個不妙的事情——有一顆夜辰,不見了!
我查了地府送來的的亡者轉生記錄,就是沒有這顆失落的星辰。
我覺得我應該去問下白夜,畢竟我剛來業務不熟,并不能記住每一顆星辰。
但是我的心里又十分的忐忑:我這樣三番五次地闖禍,他不會打發我回老家吧?
然而我究竟沒找到白夜,待我走出星君殿,才有一個好心的天兵告訴我人間出了一個魔,司命星君被派去伏魔了。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那個消失的星辰是什么人,不過想必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現在白夜不在,那我是不是可以……哎嘿嘿嘿……
我努力地尋找一切可以吃的食物,然而我發現自從那些個神仙發現自己養的寵物都會莫名其妙地被我吃掉以后,在自己的地盤上又加了三重結界,可憐我這個道行低微的小仙童,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結界內的食物流口水。
太白金星被我看得有些坐不住了,擔心我穿破結界吃掉他的仙鶴,決定用仙果喂飽我的肚子,好讓我斷了開葷的念頭。
我嚼著一口沒滋沒味的仙果,覺得現在看見個活人我都能留下口水來。老君一見我來便把他身邊所有的活物都藏了起來。
我跟一個老頭對坐半天吃仙果,實在是感覺無趣,尤其對面那老頭牙口還不太好,實在是折我的胃口。便隨口說道:“白夜不在我要回去記錄星軌,不然等他回來一定要罵我……”
“哦——”老君捋了捋胡子,“白夜星君此去臨安郡伏魔,說來也是命中一劫……”
“等下,你說他去了哪里?”我一把揪住老君的胡子,渾身顫抖。
“臨安郡?”老君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渾身顫抖,連連呼吸幾次才平復自己的心情。
臨安,那是我成仙之前,一直修煉的地方。
脫離林軒的第一天晚上我過得無比愜意,在山上打了只野雞,我便在一個破廟里支起架子烤起雞來。
不一會兒,烤雞變得外酥里嫩,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我撕了一點肉放進嘴里——真是,太好吃了!
我被林軒放在瓦罐里的這一年,每天凈喝一些露水,可是真把我給饞壞了。
我正吃著,卻突然感覺一道寒冷的目光正在盯著我。
我一抬頭,卻是林軒這個陰魂不散的家伙。
怪道凡人常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就知道林軒這個禍害哪怕被我踹了一腳,依然能夠生龍活虎地來抓我。
然而,他直直地看著我,仿佛要搶我懷里的烤雞,嚇得我連忙又多咬了幾口。
哪知道,他卻整個人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我一看,他整個背部都是血跡,真難為他還能活著站到我面前。
我想了想,還是把他拖了進來。
非是我有多么好心,只是這破廟里的菩薩看著,我總不好當著人家的面殺生。
我已經決定了,如果他明天死了,那我就把他烤了。
八、
這個禍害果然沒有死,他不僅比我先醒來,還毫不羞澀地啃著我昨日吃剩的那只烤雞。
啃完以后他抹抹嘴,朝著我伸出了油乎乎的手:“要不我們和解吧。”
我拍掉他的爪子:“做夢!”
“那我助你成仙怎么樣?”他沖我眨眼。
“切——你自己都沒成仙,還要幫助我?”我不屑地撇嘴。
“我有一本功法,只是我修煉不得法,”他有些無奈地說道,“可能是我天資不夠吧?!?/p>
言畢他上下打量我,脫口而出道:“不如我們雙修怎么樣?”
我當場又踹了他一腳。
“別打人吶,”他連連擺手,把一本書伸到我面前,“你可以先修煉一段時間試試,我絕不騙你?!?/p>
我冷哼一聲,把書接了過來,坐得離他遠一點去看。
我按照書上所寫的吐納功夫,不多一時,便覺得神清氣爽,周身輕盈。
林軒湊過來,說道:“看,我沒騙你吧?”
我冷哼一聲,扭過身不理他。
我修習了一個月之后,妖氣居然漸漸消弭了大半,我驚奇不已,一方面又隱隱地擔心。因為林軒的傷勢已經漸漸低痊愈,而我卻擔心他會不會再次收了我。
“喂,過來吃飯啦!”林軒在破廟里沖我喊道。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居然跟林軒住在一個屋檐下將近一個月。在這一個月里,林軒每日去山后狩獵,然后烤了肉以后我們一起吃。
“我不叫‘喂’?!蔽页灾镜耐米?,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
“那你叫什么?”他問道。
“我叫……”我開口,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名字。
有些失望地,我放下了手中的兔腿,說道:“我沒有名字。”
“你這么慘吶?!彼α艘宦暎拔乙詾槲覠o父無母已經夠慘了,嗯……”他支著下巴說道,“不如我給你起一個名字怎么樣?我們是在中秋節遇見的,不如你就叫作……桐秋怎么樣?”
“隨便你?!蔽曳籽邸?/p>
“那你修行多久了?”他問道。
“不記得了。”我努力回想,最后卻是一片茫然,“我怎么在這里的我都不知道。”
他點點頭,而后有些無奈地說道:“但是你我都知道要成仙?!?/p>
“你這法門不是挺好的嗎?你為什么還沒有成仙?”我問道,心想他如果說他之所以沒能成仙是因為沒有吃我,那我一定會把手里的兔骨頭砸到他臉上。
“不知道,可能是我沒有仙緣吧?!彼麩o奈地說。
仙緣是個什么東西,我還真不知道。不過看來他并不想吃我,那我就放心了。
轉眼又過了一年,我跟林軒重新打理了破廟,把里面的佛祖請了出去。把佛祖的雕像扔出去以后,我還擔心對佛祖有什么不敬,但是林軒打著哈哈說道:“佛祖以慈悲為懷,當然愿意把自己的東西給需要的人了。”
我略一思索,發現極有可能這樣做,便也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
又是一年的中秋節,我和林軒已經在這里躲了將近一年,也實在是悶得慌,便計劃出去走一走。
我倒是沒什么關系,只是林軒要喬裝一番才能出去,因為那群道士追殺他的理由,就是那一本修仙法門。
想到那本書并沒有讓他成仙,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九、
這天我們去了城南最繁華的月老廟,這里的香火極其鼎盛,我們住的那個小破廟簡直不能比。
我跟林軒扮作尋常百姓的模樣,一邊吃著一邊逛,倒也是難得的愉悅。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至死都不會提出中秋去游玩的要求。
我看著臨安城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不由得微微嘆息,在這里我不認識任何人,唯一熟悉的是這些更迭不息的草木生靈。
老君說白夜到臨安來伏魔,還說這是他的劫數,那么多半白夜在成仙前,也生活在這臨安城。
我知道白夜的仙齡,推算過來,他飛升的那一年,也是林軒成仙的時間。我成仙以后四處詢問有沒有一位叫作林軒的神仙,而所有的回答都是:沒有。
地府的生死簿,月老宮的姻緣冊,星君殿的星軌,都沒有一個叫作林軒的人。
他仿佛已經灰飛煙滅,消失在了六道輪回之外。
而在此刻,我卻眼中盈盈含淚,白夜會不會就是林軒?他的容貌為什么改變了?他為什么裝作不認識我?
不是我把自己的內丹給了他,他才成仙的嗎?
我一邊想著,一邊努力搜尋著他的氣息,等我走到一條小巷時,我眉頭一皺:仙氣?
應該不是白夜,白夜的氣息我熟悉。
我循著這道仙氣走去,看到在一堵紅墻下,一個女子跪在一個黑袍人的面前,這個穿著黑袍的人拿著一手執著一把花紋繁復的油紙傘,另一只手施法,他面前的那個女子的身形漸漸消散,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進到了他的傘里。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那道光入傘的那一刻,傘上的花紋如同被驚擾了一般,居然如漣漪一樣微微浮動。
那個黑袍的人慢慢合上了傘,注意到我的存在,轉過身來。
姿容華美,唇紅齒白,再加上她眉間那顆殷紅的朱砂痣,在一身黑袍的襯托下更顯得冷艷出塵。
我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腦袋里似乎沒有這位仙子。
她看見我,“咦?”了一聲,似乎要有所動作。
在她還未走到我面前時,一道藍光護住了我,原來是白夜從天而降。
他護在我身前,對那個女子說道:“天元仙尊,這個是我的人,她已經成仙了,你不能收她?!?/p>
天元仙尊!!這四個字在我腦中炸開,我不知道捋了她藥園里多少蘇葉,我馬上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本尊又沒說要收了她,你慌什么?”天元仙尊看著白夜有些戲謔地笑了笑,然后居然扶起了跪在地上渾身篩糠的我,“瞧把這孩子嚇得。”
語氣里含了幾分揶揄,絲毫沒有仙尊的架子。
我不由得冷靜了下來,在心里盤算著是否要此時向她認錯。
然而白夜瞪了我一眼,示意我最好閉嘴,省的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天元仙尊把我們的眼神交流看了個真真切切,她笑著拍了拍白夜的肩膀,說道:“司命星君,命運二字,果真妙不可言。”
言罷,轉身飄然而去。
我呆立在原地,白夜卻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他很快從自己的思緒中出來,冷著臉問我:“你來這里做什么?”
“這里是我成仙之前生活的地方。”我盯著他的眼睛,想努力從里面探尋出什么。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然而臉色如常,喃喃道:“是嗎?”
“是?!蔽叶ǘǖ乜粗?,“你是不是也是在這里成仙的?”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反問道:“誰告訴你的?”
“老君告訴我的,”我吸了一口氣,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你在成仙之前,是不是叫作林軒?”
他呆愣了片刻,失望、迷茫,各種情緒在他臉上交替,而后,他緩緩說道:“不是?!?/p>
“不好意思,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彼行┦涞卣f道。
“可是,在那一年,從臨安飛升的神仙只有一位,怎么可能不是林軒?”我不敢置信地問道。
“你為什么覺得那個林軒一定成了仙?”白夜問道。
“我……我……”我喃喃自語,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我都把自己的內丹給他了,他怎么會沒有成仙呢?”
“你把內丹給了他?”白夜大驚,仿佛想到了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個卷軸,展開問我,“是不是這個人?”
畫上的人眉目俊朗,只是笑得有一絲邪氣。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說道:“是他?!?/p>
“那就沒錯了,”白夜嚴肅地說道,“這是我來到臨安,要誅殺的魔尊。”
十、
魔尊?
怪不得地府的生死簿上,月老宮的姻緣冊上,星君殿的星軌上,都找不到他的蹤跡。
那么,他是在騙我的內丹嗎?
那一年的中秋,我和林軒都沒能安穩度過。
那群追殺他的道士再一次出現,這一次他們有備而來,再沒有給我們逃跑的機會。
我和林軒被迫逃到一個拱橋下,他已經受了重創,渾身都是鮮血,我嚇得渾身發抖,只怕他就此死去。
一年的朝夕相處,我
“桐秋,我快不行了?!绷周帤馊粲谓z地說道,“真沒想到,最后陪著我的人是你……”
“我該怎么做?你流了好多血……”我已經嚇得不知所措,只是無聲地流淚。
“我……我不行了,”他緩緩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沾著鮮血沉香小牌,“真是可惜,不能陪你成仙了?!?/p>
我接過那個小牌,正面寫著我和他的名字,背面寫著“永結仙侶”四字,我看著那四個字,泣不成聲。
“你我都已經修成半仙之體,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吃了我的心,我的半仙之心再加上你的修為,你一定能直接飛升得道。”林軒拉著我的手,說道。
“不,我不要……”我喃喃道,“既然我吃了你的心可以成仙,那你吃了我的內丹,是不是也可以成仙?”
我說著,吐出了自己的內丹,含在口里,對著他的唇,撬開了他的牙關,讓他吞了下去。
“你……”林軒流下兩行熱淚,看著我。
“我沒有關系的,我還可以再修煉?!蔽倚χf。其實我沒有了內丹會魂飛魄散,我已經看到我的手慢慢變得透明了。
我脫下他沾滿血污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說道:“我去引開那些人,你抓緊時間消化掉我的內丹,你……多保重?!?/p>
在我離開的那一刻,我聽見他在身后低沉的叮囑:“小心?!?/p>
我沒有回頭看,因為我的眼睛,已經消散了。
跑了不知道多久,我看不見聽不見,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霧氣一樣慢慢地消散。
我感覺到周圍下了雨,那些雨滴毫無障礙地穿過我透明的身體,我把身子蜷縮起來,盡管這樣沒什么用。
似乎有一個人走到了我的身邊,我不知道是不是敵人,一直蜷縮著往后退。對方只是淡淡地放了一件東西在我身邊。
我透明的身體開始變得真實起來,我的眼睛漸漸明亮,耳朵也能聽見聲音。
那是一把素白的油紙傘,上面似乎有某種法力加持,護住了我即將消散的魂魄。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就附身在這把傘上,又花了近百年的時間,修煉成仙。
十二、
“天元仙尊怎么會在這里?”我問白夜。
“來找回她遺失在人間的仙草?!卑滓拐f道,而后又看看我,“包括你?!?/p>
“我?”我的出身這么高貴的嗎?
“仙草散落人間的時候染上了凡俗之氣,天元仙尊將他們一一打回了原形,好帶回天界重新養護?!彼従彽卣f道,“不過你已經成仙,她就沒有收你的必要了?!?/p>
原來如此。怪不得看到天元仙尊的時候覺得她很熟悉呢。
“他在那里?!卑滓雇蝗粐烂C起來,指著一個方向說道。
我的心情沉重起來。我不知道遇見林軒該如何反應。
當我們走到他的身邊,我看到他正在吸一個女子的陽氣,那個女子迅速衰老下去,最后變成一具骷髏,在他松手的剎那便化作了一堆粉末。
“林,林軒?”我戰戰兢兢地喊他,不敢相信當年那個飄飄欲仙的男子如今變成了一個食人魔。
對方轉過身,冷冷地掃視著我們,他仿佛完全沒有看到我,反而對著白夜冷笑道:“司命星君?”
“魔尊流光?”白夜冷冷出聲。
“正是本座,天界是沒有人了嗎?派你來送死?”對方的聲音很是囂張。
他不是林軒,是魔尊流光。我在心里默默地說道,同時手里握緊了那枚有些陳舊的沉香小牌。
“解決你,我一個人就夠了?!卑滓雇瑯永淅涞鼗氐?。
流光冷哼一聲,手中捏了一個訣:“希望你的身手,能和你的口才一樣優秀?!闭f完便直直地攻擊過來。
白夜拉著我連連閃避,我手里的沉香小牌掉在地上,流光拿起來看了看,想了想說道:“你是當年那棵紫草?”
“是我。”我盡量冷靜地回答。
“我可要感謝你,”流光大笑,“若不是你的內丹,我也不會這么快修成純魔之體。”
我腦中轟隆一聲,呆立在原地。
“小心!”在我發愣的片刻,魔尊流光卻直對我發動了攻擊,若不是白夜眼疾手快,只怕我就去給閻王打工去了。
“反應很快,值得本座一戰。”流光說著,攻勢越來越猛,白夜連連閃避,不見要反攻的樣子。
突然,白夜停下了腳步,硬生生受了流光一掌,他趁勢抓住流光的手,從白夜的袖子里鉆出一條銀線,瞬間纏住了流光的手腕。
流光一驚,縮回了手,那銀線卻在瞬間鉆進了肉里,白夜念動咒語,流光痛苦地跌坐在地上,雙手抱頭,痛苦地呼喊。
白夜的手中慢慢出現一個光圈,把流光罩在了里面。
那進入流光身體的銀線在他的脖頸上纏繞,越收越緊。
“還不出來!”白夜大喝一聲,天元仙尊拎著她的油紙傘,輕飄飄地走出來,一邊不慢地說道:“明明是你的劫數,干嘛非要讓我一個老人家出手?!?/p>
雖然這樣說,但她還是撐開了油紙傘,另一只手按在流光的頭頂,說道:“孩子,去輪回吧?!?/p>
流光的周圍出現溫和的白光,把他包圍在了里面,他身上的邪氣漸漸散去,氣息變得越來越純凈,在他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記憶中的林軒白衣飄然,對我展顏一笑而后消散。
尾聲
臨安郡又重新迎來了一個中秋,一個撐著油紙傘的黑袍女子和另一個白衣男子立在橋邊,看著橋下那個對著蓮燈許愿的小仙童,各自相顧而笑。
“你前世舍出護命之傘保她魂魄不散,恰好被經過此地的長生大帝看見,便當場渡你成仙。我一直奇怪,你應該不認識這個孩子吧?怎么把那么重要東西交出去呢?”天元仙尊朱唇輕啟,問道。
“我當時也不過是個孤魂野鬼,看到那個女孩子魂魄散的連眼睛都沒有了,便覺得她有些可憐?!卑滓沟鼗卮?。
一心想要成仙的林軒因此墮入魔道,一個游蕩多年的孤魂卻機緣巧合位列仙班。
命運二字,當真妙不可言。天元仙尊嘆息一聲,轉身離去。
橋上的白衣男子試了一個法術,把手里的沉香牌掛在了書上,秋風瑟瑟,吹動滿樹的小牌。
他掛上的那一個,一面寫著白夜,一面寫著桐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