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一天下午，樓下來了一只從沒見過的小狗。
那是一只看起來像剛剛出了月子的小奶狗，烏黑的身體，胸前幾縷黃褐色的毛。黑豆一般的小眼睛嵌在黑黢黢的臉上，亮晶晶的很有神。整個身形像極了現在最流行的柯基犬，又圓又大的耳朵豎起來，小尖嘴，長身體小短腿兒。只是顏色有了變換。
這么可愛，怎么看也不像是流浪狗。尤其是它的皮毛，總是那么油亮，不像那些野狗，一身灰禿禿的毛。我給它起了個有趣的名字，叫蛋仔兒。
它在我們一樓的一個陽臺下面安了家。有時看它會在垃圾桶旁邊來回踱步覓食，但從來不像其他野狗那樣饑不擇食。它總是會在一堆殘羹剩飯里挑挑撿撿，只吃自己喜歡的。如果沒有什么中意的就走開，然后悠然地回到它的小家那里趴著。
看起來并不像流浪狗的它，也漸漸適應了流浪的生活。
但是我知道，它也曾恐懼過。
夜半，總能聽見樓下有群狗打架撕咬的聲音。在這些歇斯底里的聲音里，也能聽見蛋仔兒奶聲奶氣卻不失霸道的犬吠。有時，那些混社會的野狗群會發出悻悻的聲音；有時也會聽見蛋仔兒的一聲聲哀嚎。
初來乍到，總得交點保護費。何況蛋仔兒面對的是那些久經沙場的惡霸。
但是，過了半個月，半夜里的撕咬聲仿佛不怎么聽得見了。我猜，小蛋仔兒已經成功維護了自己的地盤兒，我們樓下也漸漸成了蛋仔兒的后花園。只有它自己知道，那些分分鐘將面臨侵犯的黑夜是怎么熬過來的。它又是怎么在一次次斗毆中拼命地挺過來的。
一個月過去了，蛋仔兒長大了。依舊每天悠悠閑閑的，一會兒刨刨吃的，一會兒趴著打盹。
但我漸漸發現，原來蛋仔兒是一只警惕性極高的狗，從來沒有人能靠近它。如果有人走近，它也并不朝誰叫，只是默默地轉身就走。但它也并不走遠，只離人一米距離就轉過身來，靜靜地坐著看你，小尾巴慢悠悠地搖著。如果你再靠近，它便再離開，總是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
或許是它曾經被人類狠狠地傷害過；或許是它長期處于危險的環境，難免風聲鶴唳；或許是它也曾搖著尾巴向人類示好，卻一次次地被無情拒絕。
我也曾試著靠近它，想給它喂點好吃的。它見我朝它的小家走來，手里拿著的東西不知是何物。這時，它早已經一個蹦子跑到離我一米遠的地方，不解地看著我。我也不再進一步靠近它，而是直接把肉和饅頭放在事先準備好的小盆里，擱在它的小家門口，然后就上班走了。
下班回來，我特意看了看那個小盆，不僅都吃光了，還被舔得干干凈凈的。而蛋仔兒在一旁四仰八叉地睡著了，我不禁笑話它，表面兒裝矜持，小饞嘴卻很誠實。
后來，家里但凡有什么剩下的肉或者其他好吃的，我們都留下給蛋仔兒吃。雖然每一次喂它時，它總是遠遠地看著，默不作聲，也從沒有表示過要靠近我的意思。我漸漸也不再奢望它能跟我親近，可能它永遠都不會信任陌生人吧！
立秋后，天氣漸漸涼了。一場場秋雨把涼爽送來的同時，也把蛋仔兒的家毀得一塌糊涂。沒有可以擋雨的地方，每當下雨，蛋仔兒就蜷縮在那里，把頭深深地埋在身體里，任冰涼的雨水打濕它黑亮的皮毛。我很奇怪，樓下小花園有涼亭，旁邊單元入口能避雨，可是它哪也不去，就死死守著它的小家。
看它這樣，老公急了。于是趕緊下樓，從樓道里翻出來幾片廢舊的大紙箱片，在它的小家上面搭了一個小棚子。以前包包（我們曾經養過的一條金毛）留下的小墊子，我一直都放在柜子里不舍得扔掉?？粗谇镉昀锷l抖的蛋仔兒，還是決定把小墊子給它用。
于是，在這個秋季，蛋仔兒有了暖乎乎的家，有了軟乎乎的被窩，終于可以不再忍受瑟瑟寒風。
可是，即使如此，蛋仔兒早已熟悉我們的味道和身影，卻從來都沒有主動找我們搖尾巴示好過。每當喂它的時候，它也依然是保持一米的距離，若即若離。
一開始，我有點不解，覺得它不應該把我們和陌生人劃等號，畢竟我們每天都在照顧它。到后來，就轉變成為了怒氣，認為它簡直就是白眼狼，對它這么好為什么還是滿滿的戒備之心？
一天早上，我照例下樓上班。路過蛋仔兒的窩時發現它并不在那里。我就一邊走一邊試著喊它的名字，沒想到真的就看見蛋仔兒從旁邊的單元門里屁顛屁顛地跑出來了。我心里一陣驚喜，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融化它了?？墒菦]想到，當我準備靠近時，它又是向后退著，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歪著腦袋看著我。
我見狀，無奈極了，只得轉身離開?？墒堑白袃壕尤灰恢鼻那母谖业暮竺?，依然保持著一米距離。我發覺了，并不再回頭，只用余光掃見它蹦蹦噠噠的小黑影，一直跟我到小區大門口，它才又坐下，看了一會兒，仿佛在說再見，然后才轉身回去。
我心里美滋滋的，雖然隔著那一米的距離，可我還是斷定它一定是在送我。
日子繼續著，我們繼續趁它出去玩的時候幫它收拾小家，給盆子里填滿食物。它也繼續悄悄地跟在我的后面，送我上班。那一米的距離從來都沒有消失過，我們與蛋仔兒之間的默契卻越來越多。
可是天氣一天比一天冷，秋雨一場比一場涼。
我知道，蛋仔兒的小家根本撐不過這個秋天。
秋天最后一場風雨過后，蛋仔兒沒有再回它的小家。每次我上下班路過它的小墊子，只剩下一小塊凹陷，似乎它剛剛才睡醒離開似的。雨水漸漸打濕它的小家，紙片濕透了，一灣積水永遠留在它的小墊子上，沒有再干過……
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秋天的金黃也漸漸褪去了顏色，冬天來了。
一天，我去小區門口買早點，忽然一個蹦蹦噠噠的小黑影悄悄從眼前閃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蛋仔兒！它還是一身烏黑，胸前一縷黃褐色的毛顯得更加精神。這么久沒見，它并沒有灰頭土臉，毛發竟然越發黑亮，黑豆般的眼睛也越發有神。
我想喊住它，嘴里念叨著“蛋仔兒……”許是聲音太小，它并沒有聽見。
我沒有再喊它，不知道為什么。
我突然覺得它那自在安然的樣子那么可愛，渾身洋溢著滿足和幸福。我不想打擾它，只是看著它蹦蹦跳跳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只要我知道，它過得幸福，就好。
從這以后，我再也沒有再見過蛋仔兒。它的小家，我也把它一直留在角落里，期待有一天它偶爾回來轉轉，還能趴在小墊子上想想我們的曾經。
夏日烈烈的日子里，我們相約在那不遠不近的一米距離。
秋葉紛飛的時光里，我們的日漸默契，也醞釀分離。
冬日暖陽里，我們終于再次邂逅，回味曾經那段閃著光的美麗回憶。
愛，就是不打擾。
我從未試圖破壞它天然的戒備，也從不拒絕它笨拙的跟隨。當它跑向遠方，追尋更好的自己，我也未曾打擾它的幸福，硬把它拉回我的記憶。
只要我記得，曾有一只長得像柯基的小黑狗永遠留在我的心里。
并不在意，我那些微不足道的關心，是不是也印在它的回憶里。
愛，不必打擾。
知道彼此幸福就好，對不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