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我出生時，我爸才剛滿22歲，完全沒有做好當一個爸爸的準備。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在21歲那年和我媽扯的證。
我問過我媽當年為什么不晚點生，我媽說你還挑呢，晚點生，生出來就不是你了。
那時候我爸還在參加成人高考，因為會寫文章被領導調去新的崗位躊躇滿志，一大群朋友整天聚會拼酒……比起帶孩子這件事來說，他有太多太多更重要、更有趣的事要做。我媽一個人帶我，心情很失落，她一度覺得為了生養我浪費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后來只要他們倆吵架，我媽必然要義正嚴詞地指出，我爸后來取得的一點點成績全都歸功于她的無私犧牲，因為我爸根本沒有管過我。我媽還跟我抱怨，據某位算命的說，我爸這人特別喜歡幫朋友和外人，家里的事他都不上心。這樣在孩子面前說另一半的壞話真的好么？
有一次我爸喝的特別多，在我媽的屢次挑釁下，二人爆發了世紀大戰，說好了要離婚，開始爭奪共同財產，看來看去除了那一點點存款就只剩下我了，而且從言語爭奪發展成肢體爭奪，他拉我去奶奶家，她拉我去外婆家……教育專家不是說不能當著孩子的面激烈吵架么？爭奪孩子還成？！現在想想，真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一對小爸媽。
上小學以后，我爸都不太敢帶我出門，因為一旦遇到同事，對方都會驚訝一番，你這么年輕，想不到孩子都這么大了。我爸這個敏感的雙魚座就會有些不好意思。有過幾次這樣的經歷，我就不太愿意跟他出去了。但他畢竟是我爸，每當他們倆吵架，我媽氣得把他鑰匙或者錢包藏起來的時候，我看著他找不到東西，上班要遲到會被領導罵就會不忍心。偷偷給他留紙條：你的東西在洗衣機里、在廢紙簍里、在電飯鍋里……有一次他連我的紙條都沒看見，真的就遲到了。
上中學以后，我媽和我爸總是吵得特別兇，每當他們嚷嚷著要離婚的時候，我就被逼無奈總要親自勸架外加主持正義，當然都是明里向著我媽，背地里再給我媽單獨做思想工作。我媽這個巨蟹座特別固執，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唯獨比較信我。一般他們爭吵一次，我都要跟我媽聊上兩個小時才行。我媽的思想狀態就會從“真倒霉，干脆離了算了”變成“其實你爸也還不錯”。
在這一點上，我比我那些弟弟妹妹聰明多了。我姨媽要離婚，我表妹像個情感專家一樣說，煩不煩，要離就快點離，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啊……結果10年過去了，姨媽現在還沒找到。二叔要離婚，我堂弟特別豁達，說離了好啊，以后我有兩個爸、兩個媽！結果現在去哪個家都有點尷尬。他們的重要表態堅定了父母離婚的信念，孩子是不會撒謊的，看看吧，連孩子都贊成離婚，離了就對了！就這樣，我的兩個叔叔、一個舅舅、一個姨媽全部離婚了。為了我父母的婚姻和家庭和諧，我一會唱紅臉耐心勸說，一會唱白臉大聲疾呼，真是操碎了心。
初二那年生了一場大病，第一次臆想著自己可能要死掉，那段時間我爸也沒耽誤工作，就是下班的時候問一句：還燒么？我說：燒。高中三年和我爸的交集越來越少，我忙著上學，他忙著上班。大半個月也說不上一句話，如果我媽有事出去了，我要和他獨處，彼此就會覺得尷尬。特別是要坐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兩個人都沒話說。你不說，我也不說，暗地里較勁。
大學報到那天，在北外后街，我爸突然說，你一個人生活能行么？我說，有什么行不行的。我們之間的對話總是不會超過三句話。他走后，我一個人在5號樓前的長椅上坐了半個小時，覺得好像說錯了話。過了個把月，我媽說，你爸一直擔心你適應不了，會逃課自己跑回家里來。我心想，我在他心里怎么是這么個形象。
放假呆在家里，我們彼此都不太愿意稱呼對方，他不叫我名字，我也不叫他爸爸，全部都是你你你。有時候和我媽說起他，我就以“老張”指代他，莫名其妙感到爸爸這個稱呼有些說不出口。
工作后要出國了，機場一別，我擁抱了我媽，沒抱他。但在出發幾天前，我裝作不經意地叫了他爸爸。他那天看起來很高興，不知道是不是我自作多情。
剛到使館，50后大叔大媽都拿我當小孩，閑聊問我爸媽職業、年齡，我說我媽65年的，他們總會驚訝一番，再問我爸，比我媽還小一歲，他們更覺得難以置信，這下輪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我爸媽的朋友聽說我已經我在非洲打工掙錢，恭維他們說還是早生孩子好。
2012年，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同事回國休假，在巴黎、北京貪玩，回家晚了幾天，就在他逗留北京期間，他爸爸出了車禍，不幸沒有見到最后一面。使館一群人唏噓不已，從那時起，我總是擔心我爸我媽，每次通話都囑咐開車要注意啊，要定期體檢啊……
這幾年年齡大了，有時會想，如果我是我爸，我該有一個5歲的兒子了，工作、生活已經很辛苦了，還要料理一個孩子，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長得像我媽，性格像我爸。我和我爸都特別能裝，心里放心不下，表面上非要裝作很不在乎，從來沒有表達的勇氣。
今年父親節沒等我媽提醒，提前給我爸買了自拍桿，之前出國旅游他就想帶沒來得及買。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不會說話。我說，爸爸，父親節快樂！我爸好像把去年的話復制粘貼了一遍回我，保重身體，多吃蛋白粉，別嫌麻煩。我說，好的。還是沒能突破三句話。
今天讀到一個父親寫給外交官兒子的文章，想起5歲那年，我爸寫了一篇只有幾百字小文章，登在小報紙上，說我有次生病發燒了，但是特別有覺悟，勸說父母不要管我，快去上班吧。（我當年真的有這樣暖男么？！）標題特別肉麻——《兒子，我好愛你》。
所以一直覺得欠他一篇文章——《爸爸，我好愛你》。結果就寫出了這一篇流水吐槽文，不敢給他看了。
還是明年再說吧。時光飛逝，我們不急，誰讓我有一個年輕的爸爸，他有一個奔三的兒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