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每個人對山水的愛好都是出于對自己內心的反觀,我由于心頭熱、不安定之故,一直戀愛著各種冷清孤寂的地方,于是就有了這次幽居山寺的旅行。
我們一行人發自嚴霜,哆哆嗦嗦的到了巍山古城,一看之下,果然游人不多,我的心上頓時多出了許多滿意。巍山是南詔國的龍興之地,王氣所鐘,又有皮羅閣“火燒松明樓”統一六詔的傳說,只可惜年深日久早已被人遺忘,唯有城樓上“魁雄六詔”和“萬里瞻天”的匾額在記憶著舊時的風云。我和嘎子坐在角樓下喝木瓜水,看著緩步的老人和瘸腿的瘋子,又在城門洞里看滿墻的新婚喜訊與訃告,再又一雙一雙的看各種繡花鞋,煩躁的心果然開始沉靜。
煩心收斂之后就該上山了。
巍寶山在巍山古城之東,上山要轉一百單八個彎,我們此行的目的就在于借宿山中的靈官殿。靈官殿的廟祝是陳奶奶,雖然不太聽得懂她的話,但是她待我們很好。其實靈官殿不大也顯的舊,不過觀中倒有一株唐時的茶花,高十八米。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日暮了,安頓好了之后我便到庭院里靜坐,直到天色全黑。此后幾天我都會在那里等著看天河高高、星月遙遙。山中的夜不比城里,真的又黑又靜:黑到睜眼和閉眼是一樣的,黑到天上的星是那么多、那么散;靜到我可以聽到自己眨眼的聲音。在這四際悄悄里,偶爾有大風過,殿上老舊的風鈴便會微微的響起,不由得人不打一個冷顫。
同行的五個無聊男人里,徐維翊和彭櫟帆是兩個文藝青年,各背著吉他,在觀里也不頂禮也不出去游山,成日的彈唱,還寫自己的歌,很好聽。但是我不太聽得懂,因為這樣直接的表達內心我還沒有學會。在山里我每日的功課就是侵晨起床,在林中的霧氣里吐納一番之后洗漱,洗漱完了就燒柱頭香,禮拜完就拄著我在林子里撿的樹枝做的手杖和嘎子爬山去其他的道觀禮拜。山道是被左右大樹封閉的,經常要走一個小時才找的到一個開闊的地方看一看淺淡的遠山和滃染一樣的流云。于是在山道中我老是念薩都剌的《念奴嬌》中的一句“落日無人松徑里,鬼火高低明滅”,但是我念的最多的是薛寶釵點的《北點絳唇》中的那一出《寄生草》,最后念的嘎子也煩了: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山上的其他道觀有蓋的好的也有蓋的潦草的,還有山頂的斗姆閣據說今年二月初四被一個瘋人點火燒了,只留了一個平臺在。每到一處我總會坐一坐仔細玩味玩味,想想這庭院里的寂寂流年。傳說在山上的青霞宮里老君點化了南詔的太祖細奴邏,細奴邏的曾孫皮羅閣終于雄霸西南,只是南詔終究覆滅了,豐功偉烈也還是成了前塵往事,歲月好比在撒金粉,一層一層的,前面的總是要被蓋住才罷。
山上的夜雖好但是潮濕,褥子總有濕氣,于是我常常失寢。臨回昆明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和嘎子追憶十二年的交情,一樁樁一件件的說,直說到凌晨四五點,第二天天亮我還是就醒了,一推門只見小雨濛濛。于是洗漱行香之后我就又去了文昌宮。文昌宮有一座文龍亭,蓋在水池中央,如此細雨煙霞的天氣更加有意趣,我就趴在欄桿上看斗拱上的水滴,對面廂房掛著“道法自然”的匾。
可惜要走了,轉眼分離乍。
在這幾天我還學會一件本事:用我的手杖蘸著荷花缸里的水在地上寫大字,有一次嘎子在旁邊看了一會,轉身之前說了句:“呵,臭文人”....
其二
從銅佛殿的側門出來,只見云深霧濃,方才的曉日迢迢已是看不見了,一時似幻似真、前路難辨,不由得步步小心,順著路又走了三分鐘,忽見一片開闊,仔細再看時才發現已是絕境。前臨懸崖,后靠絕壁,懸崖邊有兩座不高的白塔,絕壁上天然生成一幅高約四十米、寬二十米的巨門,上面綴著許多哈達,才曉得這就是迦葉尊者守衣入定的華首門,而剛才的兩座白塔也就是飲光塔,一種巨大的攝力壓面而來,不由得以手加額虔心頂禮。
頂禮畢,轉身立在懸崖邊,只見云海浩蕩,上不見天日,下不見人煙,連一路上的蒼藤古木也看不見,煙關霧鎖、群峰寂寂,混沌中又有無限闊大的境界,真是修行的不二道場。但是我卻不要在此修行,我看著眼前的無限江山,心中大歡喜,我自人世微波中泛舟而來,頂禮之后我還是要回去結廬人境,躬耕江湖。繼續看這浮生戲臺上的紅塵顛倒、干戈禮樂、末世瀟湘。去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待到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后,雞足山頂擊大揵椎、吹大法蠡,再來著華首門前恭迎迦葉尊者從滅盡定覺,跪聽正法眼藏。那時便可回身將眼前這山河大地捏扁搓圓撒向空中,要你灰飛湮滅,了無色相。再把大奸元惡打死救活收在囊中,教他改惡從善,同赴法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