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小魚漂亮而又安靜,山東姑娘,兼有山東妹子的豪爽與女性的溫婉,很迷人。她既大膽又怯弱,既天真又務實,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使見者憐之,愛者護之。

我因謀生來北京工作,她因愛情來到北京,因緣巧合,同住一個屋檐下。初見時,她由男友領著,提著極簡的包袱,走進屋內。愛笑,笑得很甜,眼睛發亮,一看便知沉浸在熱戀中,那么美好。

她很安靜,每天早出晚歸,忙于工作,男友有空便過來陪她。兩人感情很好,我以為是常見的甜蜜小情侶,倒也不甚在意。與她交談機會少,偶爾聊天,三兩句,我的同學、另一個舍友夸她男友體貼,她會笑得如沾了蜜的花兒,那么甜。

說來,人與人的緣分真是奇怪。與小魚相識,是因為同住一個屋檐下,與她相熟,卻是我們同時搬離公寓,住在同一家單身公寓里。那一段時間,我常叫她來我家吃飯,閑聊中,知道了許多她的戀情細節。

她說,她與男友相識于初中,男友追她追了很久,礙于父母的高壓她不敢談戀愛,但兩人一直保有聯系,畢業了,她不顧家人反對,來北京尋他。她還說,初來北京的那天晚上,為了省錢,男友安排她偷住在他的辦公室,半夜有人敲窗、撬門,手電筒的燈光一閃一閃,嚇得她半死,打電話給男友,男友說等一等,實在不行就報警。我問她,男友沒說去找你嗎?她說沒,男友住宿舍,出不來。我心里暗罵一聲我去!什么樣的男人舍不得給女友開間房?在女友危難之際只說兩句無關痛癢的話?

我越聽,越覺得這份感情很危險,可作為旁觀者不能言明,只能隱晦地提醒她,可沉浸在愛情蜜壇里的她,哪能聽得到呢?直到有一天,她來我家吃飯時,甜蜜地對我說:我懷孕了!我筷子咬在嘴里沒動,問她,你男友怎么說?她摸摸肚子說,我想結婚,把ta生下來,可是他不想,覺得壓力大。我只能安慰她說,讓她把她的想法和男友溝通清楚。

后來我忙于工作,兩三周沒有與她聯絡,再見時,她憔悴得如失去了水分的花,說我決定打掉孩子了。我夾菜的筷子停住了,問她確定了?她說確定了,已經約好了醫院。我見她眼睛紅紅,知她這段時間不知哭了多少場,我又問她,你男友怎么說?她說他不想要孩子,覺得有孩子壓力太大了,可是我又不要他買房買車,我就想和他一起組建個小家,把孩子生下來。我問你把想法和男友說了嗎?她說說了,為了這事吵了好幾次了。我默默不作聲,沒對她說過,從她男友的種種跡象來看,她的男友可能不止她一個女友,甚至,可能不是單身。

后來我又投入緊張而忙碌的工作中,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未見她,但得知她已經把孩子拿掉了。再見她時,是一同去潭柘寺游玩。彼時她身體還疼,可她堅持要去,她說想去為孩子祈福,說她每天晚上都哭,哭醒了,說對不起孩子。拗不過,遂帶她一起去了。我深深地記得,在潭柘寺,不論什么佛,她見佛就拜,是那么得虔誠。

終因孩子,她和男友分手了,說她無法原諒男友,我說,也好,重新開始吧。可她因孩子的事兒,心寒了,最終,她收拾包袱,離開了這個把她傷得遍體鱗傷的城市。

來時,春風滿面;去時,遍地是血。我見證了小魚的情路坎坷,知她求的無非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求的是,與男友組建小家,一家三口,和樂融融,此生足矣。可最終,她傷得遍體鱗傷,黯然收場。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此名句是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的決別詩《白頭吟》中的一句。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是如此驚世駭俗,卻又如此地令世人羨慕,兩人之間的一首《鳳求凰》,為愛情添加了多少浪漫?后來卻因司馬相如的情變,卓文君要與之決絕,她求的無非也是愿得一人心,與他白首不相離,如小魚一般。古往今來,世事變化,關于愛情,我想,所有有情人求的也不過如此。可是,人心總會變,愛情也有保質期,似乎善變才是愛情的本質。那么,這世上,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愛情嗎?是否還有,讓人聽之心生溫暖而落淚的愛情?

直到我看過平如和美棠的愛情故事,眼淚充盈眼眶,才知,原來世上真有那么美、那么真摯、那么深情的愛情。平如和美棠,六十多年風雨飄零,卻從未真正地分開過他們。他們用一生在談著一場淡如水的愛情,卻如此情深。合上書,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平如和美棠,生長于民國。他們真正相識于平如二十六歲那年,但在這之前,兩家是故交,兩小無猜時,平如就見過美棠兩次,彼時美棠十歲、十三歲。平如說,“當時各自是香夢沉酣的天真歲月,相逢也是惘然”。

到了少年,平如考入軍校,而后打鬼子。那些年,在槍林彈雨中,與死神多次交臂,九死一生。他說,那時他了無牽掛,一次戰爭中,彈藥雨點般掃射過來時,他臥倒在山坡上,見天空晴朗,云影徘徊,四面青山,就靜靜地想:有藍天白云青山為伴,死得其所。

抗日戰爭結束后,他請假回家與美棠訂婚,那是他們成年之后第一次見。平如說,他隨父親去美棠家拜訪,見一個美容姣好的姑娘,正靠在窗邊,借天光對著鏡子抹口紅,心知就是美棠。二人見了面,美棠的父親接過金戒指,套在美棠的手指上。于是,兩人的婚事就這么定了,那是一九四六年的一天。

之后他們約會、逛街,一起買些小物件、小零食,去茶樓坐坐談談心。不知不覺,平如的假期用盡,兩人經歷了第一次分別。而從此,平如心里裝了一個人,不再像回來時那樣了無牽掛。他說,在遇到美棠前他不怕死,不懼遠行,也不曾憂慮悠長歲月,回程途中,他站在船上看云起日落,才開始真切地思慮起將來。

一晃又是二三年,平如和美棠靠書信以解相思之苦。時局動蕩,早已變成中國人打中國人,平如說,那實在不是他所愿,于是想盡辦法,請假回家,與美棠成了婚,那是一九四八年八月。婚禮在當時的江西大旅社舉行,美棠穿一襲潔白婚紗,平如著一身淡黃軍裝,而后在旅社大廳門口處拍了結婚照。平如說,這么多年,照片早就丟了,但回想當日拍照的情景,一光一影,仍歷歷在目。

婚后不久,平如和美棠發生了爭吵。平如說,當時也不知什么原因就吵了起來,他一氣之下,把熱水壺摔了,美棠臥在床上哭,兩三個小時不說話,他去拉拉她,以求和解,沒想到美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說,那是他記得的唯一一次爭吵。

這之后,兩人為了謀生,攜手去過許多地方,經歷過許多差點離別和死亡的考驗,最終,兩人又回到老家謀生,卻因“歷史原因”,平如找不到工作。一九四九年,平如本來是打算隨眾去臺灣的,但想到美棠,他又毅然決然留了下來,他說,他要是走了就是不負責任,留下來,總有個地方能容下他和他的小家。

直到一九五一年,平如才在舅舅的幫助下,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工作,舉家遷往上海,過上了平順祥和的日子。可祥和而平樂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平如赴安徽勞教,這一去就是22年,每年只能回家一次。平如剛走不久,他工作的人事科就找美棠談話,讓她與平如劃清界限。美棠不干,多年后,她對平如說:“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離婚了……可你又不是漢奸賣國賊,不是貪污腐化,不是偷竊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為什么要跟你離婚?!”

那是平如和美棠最艱難的歲月,兩人不離不棄,靠書信互通生活狀況,以解憂愁和相思。我看附在《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后面美棠寫給平如的信,家長里短,拉拉雜雜,卻字字透露出兩人細水長流的愛情;雖分隔兩地,卻一直相伴左右。

22年后,平如終于回到上海與美棠團聚,又過了幾年清貧而祥樂的日子。可老病相催,平如說,他兩次從病魔手中死里逃生,一次手術成功后,他要住院察看一個月,美棠每天早上五點就去排隊買黑魚,回家熬成黑魚湯,拿到醫院給他喝。那時醫院規定下午三點家屬可以探望病人,美棠總是在三點一刻左右到。那時,他在二樓病房,可以看到美棠提著飯盒沿著一條小徑走來,他一看見她,就趕緊回到病床躺好,三五分鐘后,就見美棠氣喘吁吁地上來,急忙打開飯盒,讓他喝。湯還是熱的。平如說,那短短幾分鐘的場景,他一直都深深地記得。

美棠也被病痛所苦,每天要做腹膜透析,平如就向醫院的護士討教方法,在家做了個無菌室,每天給她做腹透。一做就是四年。可美棠還得了老年癡呆癥,漸漸不記得事了,還說平如把孫女舒舒藏了起來,不讓她看。她鬧,平如登時覺得美棠再也不能恢復正常思維,年近九十的他,悲痛欲絕,竟坐在地上痛哭起來。平如說,在那一剎那,心里生出了一種幾十年分離也從沒有過的孤獨。

可即使美棠漸漸記不得事了,偶有清醒的時候,掛在嘴邊的都是平如。一日她清醒了,對平如說:“你不要亂吃東西,也不要騎腳踏車了。”原來,為了她曾說過的糊涂話,平如半夜騎自行車去很遠的地方為她買馬蹄小蛋糕。又一日,美棠清醒了,對陪在她身邊的女兒說:“你要好好照顧你爸爸啊!”

美棠終究還是撇下平如走了……

平如說,二〇〇八年三月十九日,美棠進行了一次搶救,起初她的眼睛閉著,后來偶然睜開,看了一會兒,也許是看見了人群后的他,右眼眶漸漸變得濕潤,緩緩淌下了一滴眼淚,掛在眼角。幾秒后,就不省人事了。

平如在追悼會上,寫了挽聯,盼的是,來生再續姻緣。美棠的骨灰沒有安葬,平如把她留在了身邊,他說他不愿把她孤獨地擺下去,要等到他離世后再一起安葬。他說,美棠從沒有離開過他。可美棠剛去世的那半年,他每日醒來都只有難過,便去兩人曾經去過的地方、結婚的地方,坐坐、看看。后來,他決定畫下他倆的故事,他覺得,人死是沒有辦法的事,畫下來的話,人還能存在。他通過畫,述說這一世的深情。

倘若要找一段愛情,詮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那么,平如和美棠的愛情再適合不過了。六十多年,風雨飄零,命運讓他們長久分離,終能相守時,美棠卻漸漸失去了記憶。老天可恨,可恨在讓有情人相守時間的竟如此短暫。

愿,平如和美棠,來世之約可達成,愿,下一世,他倆執子之手,與子攜老,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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