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的時候,我在我這透進光的通亮房間里,吐了一個巨大的泡泡。泡泡浮上水面,緩緩傳來破碎時發(fā)出的咕嚕聲,水面泛起漣漪,將房間里原本平靜的折射陽光,攪的閃爍凌亂。像夜店里那些鮮艷的光,白天里和晚上一個樣。
別以為我是要講一只魚的故事,魚只有七秒鐘的記憶,它們是沒有故事的。我只是在一個地方無聊了,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告訴那個人,我最近總是感覺自己像一只魚。能夠在空氣里吐泡泡,能夠隨地躺下,在空氣里隨風(fēng)飄游,能夠追逐著一群其他的魚,然后去干嘛呢?
然后去干嘛呢?阿狗問我。
估計會游進一只大魚的嘴里,然后從它鼻孔里出來。
我食指和中指夾住煙,回答阿狗,但又在心里感覺我這個姿勢,是不是暗示我是一只螃蟹呢?
阿狗還小,扺不過一個玄幻故事的魅力。就像穿著背心小流氓,扺不過一根煙和一瓶酒。一個人感覺自己像一只魚,這件事聽起來很奇妙。如果能夠?qū)崿F(xiàn),就能看見和你對話的人,嘴唇上下動著,冒出一大串一大串的泡泡,我們根據(jù)泡泡的大小和數(shù)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阿狗躺在我的身邊,頭望著天。告訴我想自己能成一朵云。
云是沒有生命沒有形狀的。它開心不開心都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看任何地方的風(fēng)景。孤獨了就分裂自己,分出許多云,遮天蔽日的。情緒一不對,那就翻滾,出來雷和閃電,哭了就是雨。
阿狗這樣講著她心里所想,眼睛因為看著天上的云而濕潤。這個年齡太容易被別人觸動,更容易被隱藏在內(nèi)心的自己所感動。年輕人都愛這樣,沒事不去翻別人,只翻自己,還永遠不會膩。
我是一個無名公司的無名職員,阿狗是無名中學(xué)的無名學(xué)生。我們認(rèn)識在一個小時以前,七月二十七號下午四點五十九分,慧芝小區(qū)九號樓的樓頂。我抽著煙她帶著耳麥,我穿著襯衫她喝了檸檬水,我一直說話她戴著耳麥。聽了還是沒聽呢,后來才知道。總有電影會有這樣的場景,我們在屏幕外面感慨,卻時而想著自己和一個人那這樣。一個遠鏡頭,空靈寂寞,世界仿佛不分你我。
阿狗跟我走,我跟心走。在和張頭打電話請假的時候,我說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張頭在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鎮(zhèn)定。在我看來他是一塊石頭,且沒有海枯石爛這樣通俗的說法,張頭只嗯了一聲,是石頭佇立在那,一動不動地,卻又能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掛上電話,阿狗不在,已經(jīng)晚上。
第一站是W城,老舊破敗的樣子很可愛。因為適應(yīng)就會愛,所以很遠很遠,阿狗神色就顯露出了激動。我沒說話沒挑眉頭,沒點煙也沒眼睛里裝滿憂傷。平靜地很成熟,這是無數(shù)個無以名狀的故事里不變的哲理。我們這種人的哲理就是,嘴上不說,但如里你能很見,就會知道旁邊有人念著冗長晦澀的獨白,神經(jīng)質(zhì)一樣的神秘,自己都不懂了,就包含著很多故事。
我仿佛在心里就認(rèn)定自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所以我只能一眼都不去看阿狗,自己走進城里唯一的酒吧。進門的時候,角落里唱歌的歌手和我對了一眼,沖我點了頭。我似回應(yīng)地?fù)P了揚下巴,找了一個空位坐了下去,點了兩杯酒。用隱蔽的眼光去觀察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就是故事,我可以從那里學(xué)來故事。坐的姿勢,倚著桌子的動作,和人交談的語言,身上的裝飾,抽煙喝酒的神態(tài)。這都是學(xué)問淺顯又深奧,我初來乍到,從紙上學(xué)來的終是膚淺。身邊還有阿狗,我想要讓她知道,她也會有個和別人一起的故事,可以寫進日記和詩里,魔怔一樣的故事。
阿狗坐在我身邊,毫不掩飾地好奇和激動,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這個地方,眼睛里要冒出光來了。歌手唱著那些小眾歌曲,緩慢憂傷,燈光也好像要睡著了。人們說話也很小聲,交談的從來沒超過兩個人,也沒有人禮貌地注視著對方,說話的對象是空氣,酒杯,窗外走過的路人甲。
阿狗告訴我,她站在我這邊,看見了空氣里有無數(shù)個泡泡,站在她那邊,卻是一團朦朧。像煙和霧一樣,實際上是云。有人影坐在云里,聲音輕微,音樂忽遠忽近。
是仙宮嗎?這里。
是地鐵。
我想說是地獄,但我不知道怎么概括形容。地鐵很好,這里畢竟運輸了無數(shù)人的想法,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仙宮,也可能是地獄,也可能就是幾百里外一間一模一樣的酒吧。那里也有一個人,在回答他說的莫名其妙的每一句話。
我們找了一間賓館,很破很舊,這是情懷。標(biāo)間,雙人床,不透明的廁所。墻上掛的還是四大天王的海報,長頭發(fā),粉嫩的臉龐,正楷的大寫名字,時代一下子變回從前。老板還是會抽煙的中年婦女,含著煙頭吐著不清晰的方言。
有間賓館,這賓館的名字很俗。阿狗說。
對,應(yīng)該叫上海賓館。我說。
其實我不應(yīng)該回答她,而是直接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就像天花板很高很遠,卻又刻著精細(xì)的文字,某某某我要愛你一萬年這樣的是最基本的,最好是一幅叫人看不懂的圖案,摸著線索就能找到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
但我回答了,站在窗前看對面的大館店燈火通明。阿狗卻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像白天看云一樣,也許她就只看到一團云,而我脫離出來,看不到泡泡。
我教她玩一種很幼稚的撲克牌游戲,游戲的規(guī)則是兩人輪流出牌,排成一排,若出現(xiàn)相同的牌就可以把兩張相同的牌中間所有的牌都收掉。玩這種牌我從來沒輸過,因為對方總會因為無聊而放棄,而今天晚上,阿狗卻讓我輸了三把才肯洗澡休息。或許她以為這也是這場旅行她該學(xué)會的一項本領(lǐng),一種招式。以后用出來可以殺傷一片人。
阿狗話很多,她睡不著,就轉(zhuǎn)過身子朝向我這邊,說今天看到的,想過的。講她的故事,她聽過的故事,看過的故事。問我的故事,我聽過的故事。我雙手枕在頭下,窗簾遮不住的一些光映在墻上,在黑夜里像太陽一樣令人不安。藏不住,遮不完,蓋不全。我坐起來,點了一根煙。
從前,我認(rèn)識一個女孩,我很愛她。我們一起經(jīng)歷高考,一起做過很多難以忘懷的事。但是后來,這段感情無疾而終。之后,我開始寫故事,把她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拆開來,寫進去,寫成許多不同的人。這些人,我愛他們,也恨他們,懷念他們,也想忘記他們。可是無論怎樣,我都無法做到不保留地去解析他們,去構(gòu)造他們,去完成未完成的他們。他們就是我的故事,而我還沒有講完,他們仿佛就跟我脫離了關(guān)系。所以我保留著一些習(xí)慣,比如說寫故事,時常地因為去寫一個撲朔迷離的字,而囈語一樣地講一出毫無來由的事,這只關(guān)于我。時間久了,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愛不愛她,還是我愛上了那些拆分出來的,飽含藝術(shù)感的字。
這是我說的最長的一段話,我告訴我自己。阿狗聽完后沉默了,對我來說我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沒完整地講清楚一件事,又很完整地表達了自身的故事性。一段能讓人設(shè)法聯(lián)想自己的事,這足夠了。
我會出現(xiàn)在你以后的故事里嗎?
會。
那我會叫做什么名字?
阿狗。
她名字里有狗?
她名字里有阿。
啊?
阿。
白天我?guī)О⒐啡ル娪霸嚎措娪埃芾系钠樱胁珦艟銟凡浚只蛘哂冒⒐返脑捳f,叫fight club。電影院里沒多少人,老爺爺老太太竟占了大多數(shù)。今天有一個節(jié)日叫世界關(guān)愛老年人日,所以影院發(fā)了很多免費的電影票。他們極少數(shù)認(rèn)真地看著電影,不去理解地隨情節(jié)笑著或交談著。但幾乎都靠在椅子上睡去了。很難理解放映員是太愛這部影片還是太不愛這群拿著免費票病殃殃地靠著椅子睡去的人。還是他喜歡電影里那個把三級片剪進灰姑娘里的分裂人格,但至少還好,這電影適合我們,我又可以豐富自己的故事性。
俗話說,人們總會傷害他們所愛的人,但實際上人們也會愛上他們所傷害的人。我和演員同步地讀了電影里的這句臺詞,阿狗聽后,回想了一會兒,用英語復(fù)述了一遍。
That old saying,how you always hurt the one you love? Well,it works both ways.
這句話粗俗一點可以用爛大街的愛呀恨呀的歌曲來表達: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但放進這樣一部意識流的影片里,對我們來說,就是圣經(jīng),于是我得經(jīng)常在自己寫的東西里加進去,一是表達自己看過這部電影,二是他媽的你有時間來讀我寫的故事,為什不去看一看這樣一部洗禮過我的電影呢?就像早上路過電影院看見海報,我就帶著阿狗進來。
電影結(jié)束,阿狗看著我問我,你是不是另一個我。我說不是,你是阿狗我是某某某,畢竟我還沒告訴她我的名字。阿狗說,我明白了,你是長官。
我要把她馴服成另一個我自己,而她也愿意,這是搏擊俱樂部里的情節(jié),也是我想要的情節(jié)。這樣一來不用說明白,她就懂了我的心意,雖然是臨時起意。
阿狗是不是另一個我,某個瞬間,我也思考了這樣一個傻*的問題。
這樣一來,我也不用再鋪墊太多情節(jié),去講我們?nèi)ツ膬郝眯校M了幾間酒吧,玩過幾次撲克牌游戲,見過多少吐泡泡的人和坐在云里抽煙喝酒的人,晚上說過多少的話。我知道我會一路將我的故事性帶給阿狗,阿狗會一路上潛移默化,豐富自己的故事性,這就夠了。
這之間我變的越來越沉默,不輕易回答阿狗的問題,不輕易和她對視,不輕易去想身邊有一個阿狗后才去做事。最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賓館里祼體行走,在床上倒立,出門不戴領(lǐng)帶和公文包。
這天,我們認(rèn)識了一個人,一個女人。阿狗叫她花女人。
花女人很突兀地在半夜十二點敲了我們的房門,問我要煙。阿狗后來才醒的,在我遞煙給花女人的時候,她打開了燈,于是看見了一個花一樣的女人。
花女人之所以叫花女人,是因為我們看見的她,戴著矢車菊尾戒,脖子上掛著玫瑰花頸鏈,頭上插了一朵大大的牡丹,身上穿著一條印有紅色芙蓉的T恤。對了,在她轉(zhuǎn)身出門的時候,那條包裹著豐滿臀部的內(nèi)褲上,還有一朵盛開的太陽花。
在阿狗看見她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對她的吸引力,將不復(fù)存在了。沒有人比彰顯個性如此極致的女人更能捕獲無知少女的心。這不分性別,只按興趣來講。我知道阿狗的興趣,也就知道她今晚肯定不能睡著。她所看到的不是坐在云里的人,而是坐在彩虹最頂端的人。
花女人在半夜一點又過來了,她坐在我和阿狗的床中間,靠在床頭的茶幾上,左手端著煙虹,右手拿著煙,看著我。像看著一個故事,而我看著她,卻像是看著一個個拆分開來的名字。花姑娘掐滅了煙,伸出手來撫摸著我的臉,手指劃過的地方仿佛開出無數(shù)多花。這些花扎根在我的血肉里,吸著我的生命,然后繁衍,盛放,枯萎。悠久的歲月過去,一個個的世界出生,破滅,我看著它們,看著花女人,看著阿狗,漸漸睡去。
很早我就不講我那個吐泡泡的故事了,我做了一個夢。又發(fā)現(xiàn),我伸懶腰后吐出來的氣,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泡泡。大到它沒能夠升上水面,就爆裂了。轟的一聲,在房間里爆炸。我看不到任何,聽不見任何。直到阿狗打開房門進來。
她嘴里叼著一根煙,萬寶嘴,有爆珠的那種。抽的時候一捏,就能聽見細(xì)微的噼里啪啦的聲音。嘴角有掩不下去的淺笑,喉嚨里哼出一些隱約成調(diào)的聲音,未曾看我一眼,卻在房間里換上一件印有巨大玫瑰花案的裙子。換衣的空檔,我瞧見她胸前紋著一條玫瑰和一只老虎。
我感覺空氣不夠了,我溺在水里,只能一直吐泡泡,卻吸不空氣,哪怕是一口帶著煙味的空氣。我的雙手在空中慌亂的揮著,腳在床上蹬著被子。突然間啪的一聲,好像打翻了一個杯子,阿狗吻在我的嘴上,我得到了空氣。
不止是空氣,還有阿狗的身體。床上那一抹花一樣盛開的鮮紅就是證據(jù)。但我不記得之間發(fā)生過什么,感覺重金屬搖滾音樂一直在耳邊響著,還有飄渺不真實的幻影。我坐在過山車上,坐在疾速奔馳的快車上,坐在即將墜毀的飛機上。
滴答。
一滴水掉進另一滴水里。
阿狗告訴我,她不應(yīng)該叫阿狗,應(yīng)該叫阿蘭,應(yīng)該叫小愛,應(yīng)該叫朝朝,應(yīng)該叫其他的諧音字。而不是一條狗。
賓館前臺,我?guī)О⒐啡ネ朔浚b作無意的問口里叼著煙的中年女房東。
那個一身花的女人走了沒有?
甚么一森發(fā)的女娃子,老娘我就莫見到過。
帶著阿狗,已是八月未,我假期快結(jié)束了,阿狗也一樣。阿狗在車上很愉快地和我講這段時間她會記住那些事哪些人。她把耳麥放很大聲地聽歌,又挽著我的手靠在我懷里說阿聿啊,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僵硬地笑了笑吻在她的額頭,這兩個動作花了一身的力氣。
張頭,我看完了世界。我對電話那頭的人說。
嗯。石頭一動不動,又發(fā)出了聲音。
慧芝小區(qū)九號樓頂,七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五十九分。我躺在屋頂看著天上的云,耳麥里傳來巨大的音樂聲音。而我卻感覺自己像一朵云。
奇怪,早上我還吐泡泡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