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昆侖山頂上的雪此時已經積得很厚了，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從山下頂風走來，他們裸露在風中的手臉被凍得通紅，而沿路留下的整齊腳印，也很快被飛雪所掩蓋。
少女阿回站在銅鏡前注視著這支十幾人的隊伍，她知道，這些人是為見她而來，姑姑也早就把來人的底細向她交代清楚。從男人們考究的服飾上，阿回已經可以準確辨別其官位品階的高低。阿回張開雙臂，由身旁侍女雙成替她換上朱紅華服，她驚奇地指著銅鏡說：“成兒你看，走在最中央的那名男子。”雙成望向阿回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個很威武倜儻的男子，眼神散發著雄鷹才有的霸氣，他的貂毛披風下露出了玄色絲衣，這應該就是姑姑口中所念的“天子”——上天授位之子。
“阿回，你最好變作人身。”容貌似過百歲的姑姑手持一柄青明透亮的翡翠如意走進門，來到玉珠簾前。
“為什么？”
“他們是人。”
“所以怕我？”
阿回示意站在簾外的侍女飛瓊接過姑姑的玉如意，她手兒一揮，侍女雙成退下，同時，鏡中的男子和他的隊伍也隨即消失，此刻顯現在阿回眼前的是她那虎牙豹尾的模樣。阿回并沒有覺得不妥，她拉開簾子對姑姑說道：“既然他們要來見我，有求于我，為何還要怕我？”
“因為他們是人，而你是神，這是種與生俱來的畏懼。”
阿回無奈，她轉身，回眸，瞬間變成了個清麗可人兒，和民間女子的模樣毫無差別，只是容顏極為絕色，是那些女子所不能比擬的。阿回拉起姑姑的手說：“我希望他們喜歡我，而非怕我。難道這副模樣就能令他們喜歡？”
姑姑點頭：“凡人逃不開輪回，逃不開皮相，其實最逃不開的是他們狹隘的眼界。”
阿回至今仍記得自己走到“天子”跟前的情景，姑姑告訴她，要給予人間“天子”足夠的敬重，所以她并沒有高高在上地接受“天子”跪拜，而是向他走去了。“天子”那如鷹眼般的雙眸裝著阿回時，便閃過溫柔如水的神色。他從侍女飛瓊手里接過寓意吉祥的禮物玉如意時，也半點沒有將眼睛從阿回身上移開。
后來“天子”的眼神越來越不鋒利，他怪阿回，是阿回將英雄的心掏空了。
在“天子”住在昆侖宮闕里的時日里，官員們被他一個個先行遣回都城報平安了。因為在外逗留的時間太久，舉國臣民和后宮姬妾都十分擔心“天子”，阿回不愿意“天子”離開，但如今他的身邊也只剩下兩名貼身侍衛和一名白胡子老臣了，這已經是最精簡的護衛配置，意味著下次要離開的將會是“天子”本人了。
“阿回。”
“穆王。”
兩人相視彼此，“天子”心中不舍，他答應阿回，再待三日……
天剛朦朦亮的時候，披著外衣走進農田里勞作的大仁被迎面而來的涼風所襲，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不僅響徹了自己的一畝三分田，還驚動了隔壁的谷丁家，此時的谷丁，正在床榻上呼呼大睡。他皺了皺眉頭，放開原本摟在懷里的老婆，翻過身去，嘴里不住呢喃了一句：“太陽還沒出來呢。”
大仁用袖管擦去了被噴嚏帶出來的鼻涕，手不由得拉緊了外衣。如今雖是夏日時分，但在清早，他還是不敢不披件衣服出來的。大仁望向東邊，想著還要過好一會兒天才大亮，他以往早起伺候田地是為了躲避九個太陽的酷熱，如今卻是改不掉這個習慣了。
距離勇士后羿射死九金烏已過去不少時日，不過向來習慣炎熱的民眾們實際上仍還未適應天上只有一個太陽的日子。即使是再輕微的寒風都能令他們身體不適，村里好些孩子和女人都出現了咳嗽高熱的癥狀，以前中暑半天就好，現在要花上五六日，很是耽擱家中炊事。
而比起勤勞的大仁來，現如今更多的是像谷丁這般睡到正午的農民，他們習慣了汗流浹背的快感，也享受被陽光所包裹的溫暖。
今天有些特別，大仁干完農事要趕去勇士后羿的家。妻子昨日再三交代了他帶上兩個孩兒去后羿那兒沾些靈氣。事情是這樣的，三日前有只紅眼仙鶴騰云駕霧，于正午時分駕臨在后羿的院子里，當眾將一支刻字竹簡交予了后羿的妻子嫦娥。在村子里，英雄是沒有隱私的，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大家收在眼里。于是乎，西王母意欲賞賜他長生不死藥的事情瞬時傳開。嫦娥很是高興，她索性大方地邀請村民們于三日后聚集在此，迎接和見證西王母的圣駕。
這天晚上，嫦娥歡心雀躍地將竹簡遞給后羿：“還好大家為你起的這新屋夠大，看著仙鶴能穩穩當當地停在院子中央，周圍空間還有富余，我才偷偷地松了口氣，換做以前，真是唯恐怠慢了人家的仙體。”她斟了杯茶給后羿，試探性地問：“西王母娘娘這不死藥，是給你我的，還是單單給你的？”后羿淺笑，他了解嫦娥的小女人心思。他將嫦娥一把拉進懷里，茶灑了大半，嬌弱的嫦娥靠坐在后羿的腿上，他幾乎感受不到嫦娥的重量，不由得升起一股憐愛之情：“如若是一人份，我不吃也罷。”嫦娥驚恐，手趕緊覆上了他的唇：“西王母娘娘的賞賜怎可拒絕？萬一觸怒了她怎么辦？”后羿握住嫦娥的纖纖素手，搖頭說道：“如若僅我食不死藥，眼睜睜看你老去，這藥不是福，而將是世上最殘忍的懲罰。”
后羿口中的“老去”兩字深深刺痛了嫦娥的心，她是女人，最怕老了。嫦娥輕輕撫摸著后羿的臉龐，她慶幸在最好的年華嫁給了英雄，她凝視著這個男人真誠的眼睛，以及此刻男人眼里美艷不可方物的自己，不禁開始憂慮：若你我的結局皆為老死，算好事嗎……
2.
昆侖之顛，寒風凜冽。阿回的宮殿不曾因穆王的到來而升起過炊煙，穆王和他的屬下們也依例效仿神明，在此期間以冷餐瓜果為生。不過距離穆王離開，僅還有三日光景，阿回說愿意為其破一次例。
穆王清早起身喊自己的護衛去取雪水，欲替阿回烹一次人間美茶，姑姑見了便說：“雪水未免太過清冷，無法襯起穆王您的一片赤誠。”隨后，姑姑指了侍女雙成和飛瓊去往離殿五里開外的一個小山洞里取水，“那洞乃名無暇洞，其中的無根之水，潔凈甘甜，更適宜煮茶。”穆王有些困惑，姑姑是何時喝過熱茶，又如何得知那水就適合煮茶的呢？
雙成和飛瓊得了吩咐，一個騰云便來到了洞里。只見她們用出門前已經洗凈的手，持著細小竹竿緊貼洞頂石柱，成股的清流便順著竹竿源源不斷進入瓦罐中。
“穆王有心，我們也真是好福氣，能跟著娘娘品嘗人間熱茶。”飛瓊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周遭寂靜，蜷縮在角落里的小蛇，應聲扭動了一下身軀，動作細微到誰也沒發現。
雙城不以為然：“穆王若是心誠，取水之事也不應假手于他人。”
飛瓊見狀，趕緊為穆王辯白：“你也知道是姑姑為仙規矩多，娘娘是沒什么避諱的。不過照我的看法，凡人之手多污穢，若喝了由他們所取的水，保不準沾染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姑姑也是沒錯。”
雙成若有所思，此時她的瓦罐已經大滿，也不必再接。
“你說，娘娘和穆王是兩情相悅嗎？”
雙成手捧著瓦罐，悠悠地走向飛瓊。飛瓊看著雙成的瓦罐，撅起嘴說“真是奇怪，和你同時悟道，但我的修為總落你一截，就連取水都慢你不少。”
雙成不以為然。
飛瓊緊接著說：“我是不知該拿穆王當什么身份來看了，肉身為人，自是低于娘娘，不過他與凡夫俗子不同，娘娘傾心他，想必也同其人間天子眼界的不俗有關。”
雙成點頭贊同，突然間，她想起些什么：“可我今早看到姑姑遙望穆王的背影時嘆了口氣。”
“嘆氣？姑姑可從來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莫非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這，我也無從知曉。”
“想你我得到成仙已很久，竟仍有諸多事無法未卜先知。”飛瓊的瓦罐也恰好滿了，她直起身來，用埋怨的口氣說道。
“姑姑曾說，自古人心多變幻，神仙其實哪有那么多確鑿的卜算？不過是因人心懶，八九不離十罷了。”
今日的晚霞尤為美麗，大仁喜笑顏開地抱著自己一雙孩兒回到家中，妻子芽兒早就準備好飯菜等著他們了。
妻子剛擺好碗筷，便迫不及待地問大仁：“快說說，西王母娘娘生得啥模樣？”
大仁見妻子興趣盎然，故作神秘，笑而不語，兩個孩兒也跟著瞎鬧騰。妻子的胃口被吊得極高，她撒嬌般地推搡著大仁的手臂：“哎呀，你倒是快說呀，你看，為了煮飯，我都沒來得及出去叩拜娘娘，沒有親眼見證后羿被賞不死藥的盛況，罪過罪過啊，而你這會兒倒是賣起狗屁關子來了。”大仁終于被妻子這副著急可愛的模樣惹得大笑：“哈哈，邊吃飯邊說，芽兒啊，我也不逗你了。”大仁吞下一口飯菜，繪聲繪色地說起：“你是不知道，那西王母娘娘還沒駕臨，天邊就升起了成片成片火紅的云朵了……”
自倒出西王母瓶子里不死藥后，嫦娥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她不敢開口埋怨西王母的狠心，深怕觸了神明禁忌，只能死盯著那顆烏黑的丹藥，生生哭成個淚人。她的指甲掐進了肉，見了血，是的，西王母所賜僅此一顆不死藥。
“娘娘說了，要是我倆一人一半，可以保二十年容貌不變，活至長命百歲。”后羿叩不開嫦娥的房門，只得在外叫喊。房內無動于衷，悄無聲息。
過了半響，門被突然打開，只見嫦娥淚痕滿面地將不死藥交到后羿手里說：“我不耽誤你飛升成仙，你又何必執著于這一世情緣？”
后羿瞧嫦娥走開的背影，甚是神傷。當他望向手中的不死藥，瞬間有種被勾過去的魔力，他的耳畔回響起西王母悠長的聲音：“一人食，成仙，免輪回苦難。二人食，保二十年容貌不變，可活至百歲……”西王母沒有當眾說的話，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后羿，你真的覺得，愛情比成仙更重要嗎？或者，你有沒有問過你的妻子怎么想？”他的腦海里突然閃過嫦娥的臉，她的臉似笑非笑，后羿一瞬間有些恍惚。
因為西王母的這句話，再加上嫦娥剛剛的沖動之舉，后羿心里不免開始有些猶疑。他握住手里的不死藥，是啊，他還從未聽嫦娥說過想與他攜手共老的話呢。
3.
熱水在鍋里沸騰，發出一連串呼呼的響聲。
臺面上所有烹茶的器具都是阿回臨時用法術幻化而成的，穆王描述，她來造物。穆王此行帶了頂級茶葉進獻，卻未曾料想到神仙對吃的方面幾乎不講究，也沒有配套的餐具飲具。像阿回他們，是直接飲山中水，進食花草果物，阿回說有的神仙喜食葷，會殺生，常常捉些小動物來吃，而對于她，最愛則是桃子。
穆王今日著了一套素白的便衣，頭上的簪子也換成了青玉，很是儒雅，大概是為了配合烹茶的氣氛吧。他悄無聲息地走來，為佇立在窗前好久的阿回披上了自己的貂毛外套：“外頭冷，走進來些吧，水煮得差不多了。”阿回回首，握住穆王溫潤發熱的手，淺淺一笑。她其實是不會冷的，神仙怎么可能會感覺到冷。但阿回此刻的心，確實越發冷了，每看一眼便少一眼，她真想死死抓住穆王，圈地為牢，與之長廂廝守。
“阿回，不要難過，即使我不能來昆侖之巔見你，你也可以來看我啊。”穆王攬住阿回的肩膀往里走去，“你是神，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像我們凡人，需要用雙腳去踏出道路，經歷生死苦痛的折磨。”
阿回仔細端詳著穆王凝望她時的眉眼，再到鼻尖，以及唇齒，這并不是她唯一動心過的凡間男人，過去還曾有不少世間英雄來到她的面前，可是偏偏穆王最深得她的心。
阿回最終還是挑起了這個傷人的話題：“你會死嗎？如果我不死，你死了怎么辦？”
穆王煮著茶，沒有抬頭看阿回：“人都有一死，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能做許多有益于天下的事情，我不覺得死是悲傷的事。”
“離開我，不悲傷嗎？”阿回皺眉，她緩緩接過穆王泡好的茶：“我想為你研制不死藥，這樣你就可以永遠和我在一起。”
沒有誰離了誰就會死，也沒有誰有了誰便能永遠活下去，穆王不語。他捧起自己的那杯茶，閉眼聞香，阿回見狀，隨之效仿。穆王淺嘬了一口，溫度正好，便盡數喝入口中，任由那久違的溫暖流淌在嘴里，喉嚨里，直到胃中。其實穆王覺得阿回并不懂得活著的真正美好之處，就像她永遠不會體味到一杯熱茶進肚是多么令人感動的事。因為她是神，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而自己身而為人，只擁有這一世，所以格外珍惜。他能夠坦然接受生命的缺憾，就如同現今貪婪地享有這短暫的快樂。
“阿回，我與你做個約定如何？”穆王放下茶杯。
“什么？”
“給我時間，讓我回人間。待我所治理的國土上，萬民平均，到了那時我才能了無牽掛地與你一起。”
阿回沉默片刻，問：“多久？”
穆王回答：“大概是三年吧！”
阿回知道，自己是留不住穆王的，所幸順水推舟：“好，你心系天下，我沒有理由來阻止你。但如果三年后你的愿望沒有達成呢？”
“你可以來帶我走，希望你的不死藥，到那時已經研制出來。否則……”穆王大笑，作捋胡子狀：“我如今的歲數也不小啦，三年后，我或許已是白發蒼蒼的老爺爺了。”
“再大也沒有我大。”阿回賭氣說道。她的容貌雖為十八少女，但其實已經很老很老了，沒人知道她真正的年齡是多少，上古的神仙，恐怕連她自己都已經忘了。
房內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時光就跟指縫里滑落的沙子般，漸漸消逝。
月朗風清適合乘涼的夏夜，嫦娥卻早早睡下了。自上次那件事后，她與后羿二人心照不宣，一同將不死藥束之高閣，誰也沒有再主動提起。
困擾著后羿還有來自神明的壓力，西王母座下仙鶴近日屢屢托夢于他，責備其不領娘娘好意，將稀世珍寶塵封在錦盒中。仙鶴也誠心告誡于他，如今四方都知曉他懷揣寶物，未免會有些不自量力的蛇鼠之輩上門滋擾，勸他早點決斷。
為排遣心中憂悶，也為不直接面對敏感的嫦娥，后羿這晚約了剛外獵歸來的愛徒逄蒙通宵喝酒。
他們挨坐在村口的小石橋上，只見波光粼粼的水影折射在后羿的臉上，這張堅毅而英俊的臉龐變得有明有暗，難以琢磨，而逄蒙同樣也是，他比剛出去那會兒更為成熟了。心事重重的后羿還沒來得及花心思打量徒弟的變化，只是一味地在喝悶酒。
逄蒙率先打破寂靜：“這次徒弟外獵，收獲頗豐，明日我將親自把最好的獵物獻給師父。只是，此等凡間俗物肯定比不上西王母娘娘的賞賜，望師父不要嫌棄。”后羿抿了口酒，笑著搖搖頭：“怎么會！”
逄蒙接著講：“說來也真奇妙，縱然天下如此大，但徒弟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聽到師父的威名和軼事，總感覺從來沒有離開過您，您的……” 逄蒙的眼神里突然閃過一絲難以言說的嫉妒，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情緒，他也不清楚。也許是他冒生命危險在白虎口下救了一個女孩，而村民卻將其全數歸功于后羿所授的射術如何如何精湛，也許是到哪兒都在稱頌后羿殺死九個太陽的事跡，誰也沒把他這樣的后起之秀放在眼里。太多太多，師父的美名在他心中逐漸從榮光變作了束縛。
后羿放下酒壇，饒有興趣地打斷逄蒙：“哦？他們都說我什么了？”
逄蒙尷尬：“已經傳得不像樣了。連我都差點信了師父已飛升去九重天上做神仙的話，若不是師父此時此刻坐在我眼前，恐怕……“逄蒙試探性地問：“師父，您，沒吃了那不死藥？”
后羿說：“沒有。”
“哦？這是為何？” 逄蒙將信將疑。
后羿：“每個人都有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不死藥不是我想要的，逄蒙，你呢，為師倒是好奇你最想要什么？
打敗你，我想要打敗你。成為唯一的天下第一。
逄蒙生生咽下了這句話，并且他將眼神掩飾得很好，他故作深情地吐出幾個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誰料后羿聽后瞬間動容，這是他心底的話，后羿感慨地閉上眼睛，將滿滿的酒送到嘴邊：“想必你這次出外，也遇到了真心人吶！”
逄蒙嘴角邊揚起了得意，他覺得后羿從來未像此時這般愚蠢過。
其實在見后羿前，逄蒙已經打定主意要將不死藥占為己有，他一早便收到了通風報信，說后羿與嫦娥曾因唯一一顆不死藥誰來吃而爭執過，沒想到英雄果真難過美人關，后羿糾結至今還沒吃不死藥。逄蒙的話故意擾亂著后羿心智，后羿又想起了妻子嫦娥幾近癲狂的舉動，困頓不已。逄蒙看到了“機會”，打敗后羿的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取代師父，成為被全天下所倚重的不死英雄。
是的，后羿，嫦娥這根軟肋， 將是終結你所創神話的最好武器。
4.
瑤池美景，流連忘返，駿馬長鳴，歸期將至。
倒數第二日，阿回特地為穆王擺了一場盛大的送別宴，就在她最愛的瑤池旁。她也難得穿上具有異域風情的民族服裝，腰間掛了穆王千里迢迢從國內帶來的珍貴玉璧。阿回平常總是以端莊示人，還從未見她如此活潑可愛過呢，這真是惹得穆王眼前一亮。
宴席上大多是阿回她們準備的自家名肴，奶酒和葡萄酒等，穆王高興地舉起酒杯向坐在主位上的阿回敬酒，阿回自是欣然接受。
侍女們有的吹笙鼓簧，有的在如天鏡浮空的瑤池邊上搖曳多姿，穆王的隨從們已經看得不能自已，而對于穆王來講是第一次，他從未像今天這般毫不拘謹地陶醉在昆侖仙域里，他是個無時無刻不心系蒼生的君王，所以萬民還未過上好日子時，他就常告誡自己不能暢快地笑。眼看與阿回分離在即，穆王終于想開，好好放縱了自己。
穆王看著阿回的笑顏，回想起這段時日來和她的點點滴滴。他滿足地吞下如鮮血般艷麗的葡萄酒，甜中帶酸，記得阿回曾經告訴他，葡萄酒的精髓在于釀造時所選取的葡萄，所以在沒有喝之前，誰都不知道酒是偏酸還是偏甜，甚為有趣。穆王覺得，這不就像他和阿回的將來嗎？
三年之約，其實是穆王騙了阿回，也騙了自己。他不在意長生不老，作為頂天立地的男兒，他怕的是不能在自己有限生命里實現理想。要想他長久地陪在強大的西王母身邊，僅僅作為是西王母的愛人而活著，說實話他是不愿意的。他選擇拖延，說不定阿回對他的愛在三年后也消失殆盡了。
阿回是神明，即便從開始，她沒有在穆王面前表現出高高在上的樣子。
在穆王眼中，阿回是萬民的神，也是戀人。所以穆王會如同萬民崇拜神明一樣，渴求借助阿回的能力去造福天下。但另方面，他又希望阿回像小女人一樣依偎在自己身旁。可是不能，阿回強大于他，他的玩笑總是不能越雷池一步，他不能像對待后宮妃嬪那樣失禮于阿回。
“穆王為何選擇要離開？他難道不想長長久久地留在我們美好的仙境里嗎？況且娘娘還如此摯愛于他。”侍女飛瓊忍不住小聲對姑姑問道。
姑姑沒有說話，只是淡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阿回和侍女們都想得簡單無比，穆王怎么可能簡單地只是阿回的穆王呢？他的“天子”身份注定了他高傲的靈魂、不甘居于人下的尊嚴，以及對世間萬民的掌控和責任。他對阿回的愛是什么，夾雜著崇拜和羨慕，當然還有敬重和害怕，不純粹的愛，如何能夠令穆王為阿回付出所有？穆王心里終歸有比阿回更重要的事情，他的腳步斷不會終止于昆侖瑤池。
西域之酒比想象中更醇馥幽郁，讓人忍不住想再飲多些，姑姑悄悄上前提醒穆王：“酒好喝卻容易傷身，穆王是時候停杯了。”
臉頰潮紅的穆王似是一下子清醒，他看著姑姑，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發出了誰都沒有察覺的嘆息。
百年后的西王母，成功煉就了可免凡人輪回的不死藥。她將藥賜予射殺九金烏、拯救黎民百姓的后羿，仿佛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輕穆王的影子。
而她的穆王，在當年定下的三年之約后就再也沒有再踏足過昆侖半步。西王母在隨后漫長的等待歲月里懂了，穆王若想來，便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他不來，是因他的心不在昆侖、不在自己身上。
西王母曾經忍不住化為凡人去偷偷看望穆王，見證過他運籌帷幄叱咤風云的樣子，也窺見過他疾病纏身流連床榻的樣子，有得意有失意，但生而為人，穆王的經歷較之普通百姓來講，不可謂不精彩。
后來，西王母看著曾經連一呼一吸都分外熟悉的穆王逐漸變得陌生，他不吝嗇于那份曾經給予過西王母的深情，將其一一分享給了越來越多民間美麗的女子。而西王母同穆王的這段愛情，最終成了當朝史官筆下的一段往年佳話，連穆王自己都沒有再提起過。
她痛恨穆王對待愛情的灑脫，她第一次感到挫敗，原來神并不是能夠主宰萬物的，她無法掌控這個男人對花花世界的熱愛，不能成為其生命的唯一。西王母曾單純地以為壽命結束是愛情的終結，沒曾想，長久才是最傷人的武器。她的不死藥對戀人來講并非幸福，而是詛咒、是試煉他們情感的試金石，誰能保證在長達百年千年的時日里永遠地愛著一個人呢？所以當她看到吞了不死藥而飛入月宮的嫦娥時，她并不驚訝，背叛是常態，輪回才是解脫。
嫦娥含淚拜見了西王母娘娘，她剛想開口解釋為什么是自己吃了不死藥，西王母便揮手打斷了她：“你不必說，我都知道。”
嫦娥淚眼婆娑，剛剛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太突然，她呆呆地望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西王母想，神仙真的什么都知道嗎？其實若干年后嫦娥才明白過來，神仙并不是因為法術高明而通曉世事，而是他們見多了繁復的人心罷了，他們的存在是為人指路，但真正行走在路上的是人自己。
嫦娥沒有后悔獨自吃下不死藥，正如穆王沒有后悔沒再回去找阿回。
寂靜的大地上，英雄后羿臨死前仍然不忘握緊跟隨他大半生的弓箭，這是能帶給他安全感的東西，直到他眼中最后的一絲光芒被天上圓月所帶走了。逄蒙站在狼藉的現場，沉著地用布將刀上的鮮血拭去，他笑著看向后羿的臉，說道：“你是比較恨我，還是比較恨她？”
屋子的角落，是那裝著不死藥的瓶子，早已破碎成渣。在逄蒙與后羿近身纏斗時，嫦娥為自保而吞下不死藥逃離了。后羿本有勝算，他本不該死，真正往后羿胸口插刀的是妻子嫦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舉動。后羿不解，他不管不顧逄蒙刺來的利刃，轉身去抓嫦娥飄然而起時的衣袖，然而他再強大也沒法阻止神明的力量，當鮮血從胸口噴涌而出時，后羿仍然讀不懂妻子留給他的那深不見底的眼神，他困惑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正了解過枕邊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嫦娥倚坐在廣寒宮的榻上，百無聊賴地搖曳著手中團扇，這是她最近于夢中常聽到的話，此時忍不住默念了一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偌大的廣寒宮里，久久的，回蕩著她孤獨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