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告訴了我什么叫做綠肥紅瘦。
我背上包,雙手握住肩帶,低著頭,緩緩行走。
踏過雨水積成的洼地,不躲不避,一圈圈的漣漪驚起上面飄動的黃色花瓣。一路留下的腳印,印成一排,同樣的步伐,但是不會有完全一致的兩個鞋印。
哪怕,那是同一雙鞋子、同一個人留下的的印記。
而時光,總是會抹去一切。十分鐘以后,印便會消失不見;就連那攤積水,也不過熬個兩三天。時光總是會給我們一切如初的樣子。
但是,時光又不會抹去一切。
總是會有不同的。
我說不出,可是我看得到。
(一)
真的,那年我還是個孩子。
那個孩子正值七八歲的年紀,住在政府的家屬樓上面,身邊是一堆從小就開始玩耍的小伙伴,狡黠的調皮,是對他的童年最好的評價。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天真,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刮掉那座墻上的泥皮的。
那是一個秋天,因為泥皮上的小草都開始澀澀的黃了。
我只是覺得,那泥皮這么多年都在那里,好難看;刮掉,就刮掉了。
反正還有大人們在的。
但是,大人們卻不這么想。我做了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也許在他們眼里,不變,總是會比變化來得更好。
刮掉的泥皮在墻角堆著,露出里面夾雜著的、不知多少個年頭的稻草。
刮掉泥皮的墻壁露出了里面的紅磚,歲月真的在上面留下了很多的印記,一道道的裂縫散布在磚面上,好像冬天沒有抹過媽媽買的郁美凈而皸裂的臉龐。自然上面更多的,卻是我們之后拙劣的筆跡,譬如:
“宋坤坤到此一游!”
我一直相信,每一個孩子都是天生的藝術家。哪怕我自小都是手殘黨。
那個紅色的磚墻,因為裸露,顯得無比的窩囊。而之后而來的冬天,那里卻成了我們玩耍的樂園。
對于孩子,真的,一面墻就足夠了。
至于那些泥皮,早就在一陣陣呼嘯而過的西北風中,散作一粒粒塵埃,不知去了何方。也許,它們還可以在遠方重聚,再次刷起一面泥墻。
這些,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我只知道,春天來臨的時候,可能是那面墻真的是太難看了吧。大人們告訴我,小小的男子漢,自己的過錯應該自己彌補。我自然是個男子漢,便拿著小鏟子,在墻邊種上了一捧爬山虎。
我沒想過爬山虎會長起來的。
不過第二年的夏天,它真的爬滿了墻壁,綠油油的,遮住了紅磚上的道道裂縫,以及我們拙劣的涂鴉。那堵磚墻也再也不會被大人們嫌棄了,它應該高興了吧。
可是爬山虎招蟲子,我不喜歡它。哪怕它是我親手種的。
可是爬山虎又不能涂鴉,我不喜歡它。哪怕它是我親手種的。
可是爬山虎不是磚墻,我不喜歡它。哪怕它是我親手種的。
那一片綠油油,只是時光給我們變得戲法。到了冬天,一切都枯萎以后,那面紅磚墻還是會裸露出來。
只是我也已經過了到處涂鴉的年紀。
強遮住的疤痕,終究是會顯露出來的。大人們真笨。我要是大人,就不會管它的,讓孩子們隨意畫去吧。
最不濟,就重新推到,再建一座墻來。
我開始無比懷念我的泥皮了。
那是美好的惆悵,卻不是苦澀的后悔。
那堵墻現在還在那里。只不過幾年后,爬山虎卻已經不知去哪里了。
疤痕依舊,涂鴉依舊。
我卻早已搬走了。
(二)
柯震東才二十三歲,他還是個孩子。
我還沒有十九歲,可是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因為我看見了時光的戲法,時光怎能饒過我。
時光的戲法,不在于復原。沒了就是沒了,時光不可能推翻它自己的棋局,一個規則的制定者,也需要遵守其他的規則。自然,沒了就是沒了。
時光的戲法,在于創造;更刻骨的說,在于掩蓋。
只不過給你披上一襲華麗的外衣,時光,又怎可能輕易的放過你。
就算上面,沒有布滿了虱子。
看了太多的“灞橋折柳”的詞句,卻不是我喜歡折枝弄花的理由。
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孩子喜歡破壞,因為總有時光的戲法來給它們收拾屁股。
看不見,自然就沒有罪惡感。
所以,現在已經不是孩子的我,更喜歡逃避。
我可以看得見的,只是我選擇看不見。
可是時光依然不肯放過我。
因為我,畢竟還是看見了。
(三)
真的,那年我還是個孩子。
我真的喜歡爬樹,然后各種搞破壞。
比如說掏鳥窩,比如說,折去枝葉。
然后,時光又來給我變戲法了。
拆壞了的鳥窩,勤勞的自然來年會重筑一個。
折了那些枝葉,樹木反而可以長得更加茂密。
可是,鳥窩重筑,便會有人再來拆壞;樹木長得更加茂密,便會有更多的孩子來折。
哪怕當年的孩子已經不是孩子。
所以,當年的樹上,現在已經沒有了鳥兒來筑窩;當年的樹木,頂端再茂密,下面也布滿了各種傷疤。
時光啊時光,我們總不可能遺忘的,萬物的變化,總會留下一些印記。
以及,一些嘆息。
哪怕你有戲法
要是當年,我不會爬樹多好。
這是苦澀的后悔,卻不是美好的惆悵。
(四)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裝備了一項新技能。
游泳。
得到這項技能很容易,在水里泡著泡著,自然就會了。
而游泳,是需要場地的。
很幸運,我就住在湖邊。
所以我學會了游泳。
那是一灣有歷史的湖,據說《詩經》里面可以找得到的。
可是我真的看不出來。
時光它,又來給我變了戲法。
這次更早,還在我是個孩子之前。
所有的有記載的碑文,大都毀在了時光的戲法上;僅存的一些,也毀在了那十年的動蕩中。
碑文光滑如鏡,那是因為上面真的已經磨損的成了可以用來照人的鏡子。
德高望重的邵雍老夫子,現在留在那里的,也不過一個姓氏而已。
可是,那里畢竟是我長大的地方。
所以,我喜歡湖。
所以,我希望我喜歡的人,也會喜歡湖。
這還是一個孩子的希望。
時光的戲法,請你不要剝奪掉它。
(五)
時光的戲法,不過是讓該來的來,該走的走。
可是,戲法畢竟是戲法。
總有跳出戲外的存在。
被掏了窩了的鳥兒,去了刮了泥皮的墻上筑了一個新家,如今又是春風三度;
被折了枝的樹木,因為滿是疤痕,卻逃過了被砍伐的命運,如今更是枝繁葉茂;
我喜歡的人,終究沒能喜歡上湖;可能還是更喜歡海多一點吧。
可是,我還是不喜歡時光的戲法。
要是我沒有刮了那層泥皮該多好;
要是我沒有掏了那個鳥窩該多好;
要是我沒有去折那枝葉該多好;
要是我,不喜歡看湖,該多好;
要是我,還是個孩子,該多好。
這是苦澀的后悔,卻不是美好的惆悵。
可是,還是有時光的戲法。
畢竟,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