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

自從心里埋下了去沙漠的念頭,總覺得和小米在一起的日子成了日漸單薄的臺歷,撕下一頁便少一天。

我在巴黎的第一個居所是個安靜的小套間,躲在有錢人家樓后面的小花園里。他租了印度同學的黑房,后來被房東發(fā)現(xiàn)趕了出來,沒有錢再去租房,就搬進我家。因為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白天往往掩上窗簾,晚上才點上蠟燭,讓晚風自由地吹進來。就著草蟲聲,兩個人掰開尚溫暖的法棍,吃著簡單晚餐,聊些輕飄飄的話題。

在不上課的清晨,我洗完澡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出來,赤腳走進窗簾包裹著的房間,他倚在床頭放Video Games,一首我們都愛的歌。我爬上床坐下看著他,他也抬眼看著我,灰綠色的眼睛里依然是溫柔和克制。我的眼淚突然就奔出來,好像世界崩壞地動山搖,天花板劈頭蓋臉砸下來,那時我想就算砸死我也不會動的,我要就這樣注視著他,高高興興地死在這一刻。事實上當然沒有地震,除了我突如其來的情緒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這種渴望和誰死在一起的強烈念頭,我再也沒有體驗過,即使是對他。

他第一次約我出去,是在圣米歇爾彎彎曲曲的小巷。派對的女主人是有一半希臘血統(tǒng)的話劇女演員,我們最早來,吃了女演員做的希臘沙拉,我充滿驚奇地喝下叫做OUZO的茴香酒,加了水后會從清澈變成乳白色。隨著各色人等高聲談笑著加入派對,房間里開始煙霧繚繞。那時我初到法國不到兩周,既不認識人,也聽不懂法語,就倚著窗字探頭向下張望游人如織的小街。他倚過來,穿著隨意的白襯衫和更隨意的領(lǐng)帶,逗我說話,跟我講他在上海的傳奇經(jīng)歷。我微笑聽著,悄悄呼吸他身上強烈的男士香水味道,心里詫異對面屋頂陽臺的花為什么紅得那樣熱烈,在小巴黎鬧哄哄的夜色中簡直要燒起來。

我怎會想到,一年后我也搬到了圣米歇爾,而他每月從柏林搭飛機轉(zhuǎn)地鐵來跟我擠兩天我那張小到不能更小的床;兩年后,我和這個男人相對坐在燈火通明的Acropolis腳下,扭頭看著漆黑的山和墨藍的夜,兩人十指相扣的手旁邊是一盆不能更正宗的希臘沙拉,和一杯不能夠更安靜的閃爍燭光。

現(xiàn)在想來,我仿佛再也沒見過那樣紅的花,再也沒吹過那樣通透的夜風。那紅色里有一抹刻骨銘心的俗世情欲,風流過千年神廟,帶上了莊嚴美麗,想想也無法復(fù)制。沒有他,我必不會懂得這些。

再后來,小米隨我來到北京,每天七點被鬧鐘叫醒,叫我起床,抱怨我從聽不見自己的鬧鈴響,然后在被浪里擺手跟我道日安。晚上大多數(shù)時候,兩人一人占一半床,靜靜各自玩手機看書,有時會吵架哭鬧威脅分手,掂量殺傷力最強的惡毒話祭給對方。

對二十多歲的女人來說,戀愛是春日里開不盡的爛桃花,拋落碾碎付諸東流都漫不經(jīng)心,橫豎還有下一朵。愛情則稀有得多,大約一輩子也遇不到那么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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