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在努力地堅持下去的寫作人。我寫著一個沒有很多人看的節目。有讀者問我:為什么不把工作辭了,全職寫作?我說,靠這個我養不起自己。
我沒有自稱為“作家”的榮幸。不是我不想,而是因為現實的原因——在這樣的時況下,我無法以寫作為生。在大學時代,我打過無數奇奇怪怪的校園兼職,在歐洲教中文,在南美教英語,順帶幫富人家庭看小孩。在畢業的轉型季,我依然在東跑西跑地打工,一時制作企業手冊,一時當電話客服。這些年來,我騰出來不多的時間,都是為了看無用的書,寫無用的字。而唯獨寫字這回事,是從來不買單的。
我所說的寫作,是一件對我而言嚴肅的事。我說的寫作是一個執行性的動詞,是把書桌挪到房間最堅實的一個角落,清干凈桌上的雜物,坐下,別無旁騖地寫。在一個文學式微的年代,我不想做勢利眼。我不愿意為了賺錢寫我看不下去的字,也不想為了附和誰的口味寫圖文并茂的俏皮話。支撐我蠻橫和執拗的,無非是一個很樸素的價值觀,和我一如以來對文學實打實的熱情。
在我成長的日子里,是一本本的村上春樹、三毛、朱天心,讓蜷縮在被窩里看書的我從不感到寂寞;在我在海外的日子里,是一本本的米蘭昆德拉、羅拉巴特、北島,讓忙忙碌碌的我從不感到精神的空洞。這些珍貴的文字和思想,是我個人命運里的大英雄。我多么希望,我也能成為他人的小小英雄,哪怕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也好。小時候,我時常在盼望著,能有一個不怕出丑的人出現,說出那些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我知道,我肯定不是唯一這么想的人。有多少人都在背后默默期待著,能有一個不怕姿態笨拙,不怕沒有掌聲的人能站出來演唱。
我也曾質問自己,“你寫的這些東西有什么好的?”后來,我干脆就不問這個問題了。每一次,我把書桌移到墻角,關掉音樂,開始寫作,一口氣地把思緒理成白紙黑字。稚嫩也好,失敗也好,索性就讓不完美的東西放在那里吧。這就是我的寫作流程。
兩三年前,當我剛學來“小確幸”這個時髦詞的時候,我是極喜歡的。這個從臺灣舶來的詞匯,于當年給我一種現代人終于開始慢生活,注重精神生活的錯覺。后來我才驚覺,“小確幸”的真實含義,是一個人人關注自身,避開嚴肅話題的時代概括。在這樣的“小確幸”生活主義下,文學是最不需要的精神負擔。包括我自己的好朋友,也曾跟我坦白說,我發表的文章太沉重了,忙完了一天,夜晚只想輕松一下。
香港作家梁文道說,“這是一個我們所有人都極度自戀,自我膨脹的世界,每天都在照鏡子,問魔鏡魔鏡告訴我,世界上誰最美。”詩人西川,則在文章“今天詩人怎么活命”中說,“社會生活表面的多樣性,實現個人價值表面上的多種可能性,使大眾的心態遠離了詩歌的語言節奏。”面對我尊重的作者對當下風氣的評價,我感到臉紅的同時,說不出一句有力的反駁。我必須承認,我們對同輩人昨天去了哪里吃飯的照片,比對描寫撒哈拉沙漠的游記要感興趣。但腳踏實地久了,人總有偶爾仰望星空的欲望,不是嗎?所以,總是要有人做仰望星空的工作的。
我并不覺得這世界欠著我什么。即使痛苦,但我還是學著接受了文學在當下卑微的存在。在五光十色的感官刺激下,文學再也不是補給人們獵奇需要的唯一方式了。我們不必守著三毛的遠征去看西班牙的精彩,守著莫泊桑的小說去看巴黎的腐朽,守著卡夫卡去看布拉格的城堡。悅耳的故事,有很多人在講。每一天,每分每秒,都有很多人在社交平臺里用圖像刺激著我們的感官。時代變了,人們聆聽彼此的渠道也變了。今天,我們的溝通從一紙長信演變成即時的碎片式信息,我們變得難以專注。而即使在古代,不悅耳的音樂,不討好的文學,也沒有讓作者過上好日子。
在大學里,我學了四年的藝術史,研究西洋美術大師的創作生平。越往深鉆研,我越發現這個殘酷的事實——藝術與文學在悠久的歷史以來,從來就未能支撐本身。美國的藝術批評家Paul Goldberger發表過一篇名為“To Earn Subsidies, Must Art Be Useful? Must it Be Sweet?(為了拿國家資金,藝術就一定要有用嗎?一定要唱和嗎?)”的文章。在這篇向納稅人解釋為什么藝術需要資金的文章里,作者寫道, “教皇和美第奇家族資助米開朗基羅,皇室資助莫扎特作曲,歷史上的藝術創作者和贊助商永不分家。這背后是有原因的。商業市場從來就不是測試藝術好壞的合適土壤。在歷史的長河里,由于人氣夠汪而能養活自身的藝術,和經過時間檢驗流傳下來的好藝術,從來就不是一回事。”
在中國,古代的詩人想來也是沒有稿費拿的。他們不過是在酒醉時分,和一群志向相同的朋友在月下吟詩。換做今天,我們和友人間的醉酒吟詩大概變成了夜店尋歡,變成了幾杯大排檔啤酒后的朋友圈名言。嚴肅的文學,換了另一種碎片式的表達而活著。但我相信,這種表達的欲望不會死。從樂觀的角度來看,剝奪了金錢的動力趨勢,剝奪了討好大眾的壓力,這種表達的原意才夠純粹,才夠有膽量去挑戰主流。
所以今天,文學式微的唯一好處在于,留下來的人都是真正的愛好者。留下來的,是一群明知道撈不到油水,還愿意頭腦發熱的人。哪怕只有一個兩個,我也能在千里之外感到一股溫暖的默契,從閱讀這些作品中汲取足夠的能量再寫下去。那種讓我最初走近文學的感動,依然縈繞在我的心里,使我在夜深人靜下甘心地耕耘。我會繼續地寫作下去,寫我周身的真實、脆弱、丑陋、和美麗。即使姿勢難看,也在所不惜。
【延伸閱讀】
西川,“今天詩人怎樣活命”
Paul Goldberger,“To Earn Subsidies, Must Art Be Useful? Must It Be Sw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