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小品文/PIXIU
小時候,我們村子的西邊有一片很大的空地,樣子差不多有方圓超過1公里。因為那里種不了莊稼,大人們都它叫做“荒灘”,孩子們卻喜歡的不行,美其名曰“小草原”。一有空就跑去,整天在上面歡騰嬉鬧,那里給我們的童年留下了許許多多的歡樂和記憶。
如今,小草原早已經不存在了,起初只是在上面蓋了幾處房子,后來就成了連片的工業廠區,最終荒灘便永遠不見了。在40年前,它曾經是我心中的樂園;40年后,依然是我記憶中最美的樂園。
(一)
第一次見到荒灘,大約是我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跟著爺爺到荒灘的附近割羊草,見識了那個遙遠而又神秘的地方。
? ? ? 真的有那么遙遠嗎?其實,離村子不過2里地,大概是因為那時年幼,我從來沒有出過村子,也沒有見過世面才覺得遙遠罷了。說它神秘,倒是有幾分道理。
荒灘是一片空地,它的位置很特別,三面圍著莊稼地,朝東一面對著村子。那里的莊稼以玉米和小麥居多,兼有谷子、高粱以及產量不怎么高的莜麥。高粱和玉米長的高過人頭,望不到邊,在里面走一會兒,就會迷路。而那片空地卻是視野很開闊,上面的小草低低矮矮,稀稀落落的;不長草的地方,會泛著一層灰白或者淡黃色的堿粉,顯得十分荒涼和孤寂。遠遠望去,像一片干涸的沼澤地,這就是大人們說的荒灘。當時,荒灘上還有許多長方形的深坑,比我們院子里的地窖還要大,上面蓋著草席。風吹雨打之后,草席就變成了銅銹色,我不知道下面藏著什么。一排一排的深坑,陰森森的樣子,讓我不禁想到了棺材和墳墓。
一陣秋風吹來,周圍的莊稼地馬上響動起來,先是窸窸窣窣,接著“嘩啦嘩啦”,連片傳來,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地里面竄動。我急忙扯住了爺爺的衣襟,感覺有點害怕。這就是村子西邊的荒灘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后來,再去,從爺爺和村人的聊天中,我才知道灘上有一家硝廠。熬硝的地方冒著一股刺鼻的氣味,那些規整開闊、陰森森的土坑就是硝池。池子上面蓋著一層草席,下面酵著出硝的土料。硝是什么東西?有什么用處?我并不明白。爺爺一直拉著我的手,生怕自己的小孫子掉下去。
長大后,我才知道硝廠能熬制出做鞭炮用的硝,還有我們平時吃的鹽來。熬硝的場面很簡陋,可它的工作原理卻并不簡單,里面隱藏著樸素的民間智慧。有一點我還是很納悶,大人們怎么會知道土里能熬出硝來?真是了不起!如今,那種土法制硝的工藝早已經消失,成了一段歷史。但在上個世紀70年代,估計它們是農村人眼里最令人驕傲的工業技術了。
“荒灘上泛著的那些堿粉,就是出硝的土料嗎?”對我來說,同樣是神秘的,但我從此意識到,大人們把這里叫作“荒灘”很有道理,因為它完全是一片什么也長不了的鹽堿地,有誰會稀罕?
后來,荒灘竟然變成了青草地。也許是因為熬硝剩下的雜物可以做肥料,給土地增加了養分;也許是因為村里人蓋房子時,家家總要來這里挖土制坯,長此以往,露出了有肥力的深層土;也許另有其因,都無從知道。反正自從熬硝廠關閉以后,荒灘就慢慢變肥了,草也長高長密了,一到夏天野花遍地開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荒灘后,沒過幾年就出現的巨大變化。
“村西出現了一片小草原,太美了,咱們快去呀!”孩子們奔走相告。
(二)
很快,我們到了不需要大人看護的年齡,終于可以獨自出村了。于是,一有空,就成群結隊地跑去。那里的一切都是原生態的,不僅是花草的世界、小動物們的樂園,更是孩子們的天堂。從此,我便與它結下解不開的情緣,童年與快樂也便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了根、發了芽、開了花。
走進荒灘,不,現在應該叫作“小草原”,就像走進了一個生機盎然的童話世界。夏風微微,天空湛藍,白云浮來蕩去;小花在風中搖曳著,紅的、黃的、紫的、粉的、白的、藍的;濃郁的、清新的、深色的、淺淡的;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叢叢簇簇,應有盡有。野鳥繁雜,下巴有一片朱紅的紅點頦(紅脖雀)最喜人,頭上長著羽冠的大角官最神氣,歌喉婉轉的百靈鳥最乖巧。后背栗褐、頭頂青灰、肚皮青白的虎伯勞最皮實,它們喜歡在周圍的樹上“嘎嘎-嘎嘎”喊叫,引人注意,虎伯勞叫聲響亮不美卻最為彪悍。遠遠望去,各種小鳥自由自在,有的在覓食打鬧,有的在舒發著心里無法壓抑的情懷,有的正帶著新出窩的小寶寶,貼著地面低飛,教它們練習生存的本領。幼鳥在前面撲棱著小翅膀飛,孩子們在后面追,鳥媽媽在頭頂上盤旋著急。看視能追上,我們卻怎么也無法得手,反而讓那些初生的小鳥在一次又一次的追逐與練習中,變得更加靈巧會飛了。
草地軟綿綿的,腳像踩在了綠色的地毯上。玩累了,把衣服鋪好,幾個小伙伴并排躺下來,就可以仰天遙看白云是如何在藍天里悠悠浮浮、幻彩萬千了。已經上學的大伙伴為了顯示自己才學,總會講一些我們沒有聽過的故事。北方,連綿的陰山發著黛青色,云層忽而浮在了半山腰,忽而又向我們這邊涌來,小草原仿佛成了陰山前面最美麗、最有吸引力的天堂。
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的故事,感人心動,激起了我們捍衛家園的責任;獵人海力布拯救鄉民的故事,讓我們生起了一個大膽的愿望:“假如我們能夠像海力布一樣,擁有一塊龍王的小寶石,含在嘴里,就能聽懂各種動物說話,那該有多好!”這些故事總是讓我們充滿了向往和暢想。后來,一見到美麗奇特的小石塊,尤其是圓潤光滑、亮晶晶的那種,就興奮不已。把它們洗凈,含在嘴里,故意跑到鳥蟲多的地方,試試聽它們說什么,卻怎么也不見魔力發揮。于是我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大概只有在遙遠的深山里,在海力布的家鄉一帶,才會遇到那種有魔力的小寶石塊吧……
? ? ? 思緒像風一樣回旋婉轉,夢想如云彩一般美妙連連。忽而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自由快樂的小鳥。我們這些孩子都狠不得也生個翅膀,想到哪兒就飛到哪兒,沒有海力布那種的小魔石也行。
歇夠了,爬起來,繼續翻找和探尋著藏在大自然里的秘密,是我們樂此不彼的活動。又翻土塊又踢草,又追蜻蜒又撲蝶,任童年的純真和好奇天性盡情揮灑。蚱蜢總是在腳邊碰碰撞撞,連片蹦跳。我們專挑那些大的抓,小的一概瞧不起。它們在前面一飛一歇,我們在后面一追一撲,絆腳摔倒是常有的事。有的大蚱蜢很有后勁兒,可以飛出好高好遠,沒被我們抓到,卻不幸在半空中被鳥媽媽截住,成了美餐。
記得有一次,叔叔家的妹妹好不容易抓到一只大蚱蜢,用線拴好,后來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蚱蜢已經跑飛,線頭上只綁著一個蚱蜢腿,她急的哭了起來。這時候,嬸嬸出現了,她正在附近的田里忙碌。好家伙!竟送來3只大蚱蜢,都是一指長的大家伙,拿在手里厚敦敦的。它們個個強硬有力,長著像鋸齒一樣的后腿,抓不好極易劃傷手;蚱蜢的大翅膀像折疊起來的綠扇子,展開來薄美秀透;大眼晴像玻璃彩珠一樣,綠晶晶藍瑩瑩,用手摸摸,光滑硬朗,沒有要閉上的眼皮。馬上,我們又歡呼起來。
? ? ? 當時,嬸嬸還不到30歲,正是充滿熱情的好年華,她總是最了解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心。在記憶里,她還帶著我們去采過蘑菇,告訴我們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不能采。有一天雨后,草地上遍布著像雞蛋般的圓蘑菇,回家的路上拎著一小筐白蘑菇,就像拎了新鮮的雞蛋一樣滿滿蕩蕩,心里別提有多得意。此外,嬸嬸還經常送我們許多大蜻蜓和小鳥。既使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嬸嬸當年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抓住那些色彩艷麗、輕巧會飛的美物的,一直是個迷。后來,學了生物課,我才知道蚱蜢和蜻蜓都是復眼。可是書里的圖片,怎么也不如實物那樣的真實奇妙。大蜻蜓的眼睛一層套著一層,層層疊蓋,立體感非常強,晶瑩剔透。復眼的眼仁到底在哪里?同樣是一個迷。
早晨,尤其是雨過天晴的時候,小草原格外的迷人,草莖更密,葉更綠;花瓣更艷,蕊更香。蝴蝶在這朵花上吸幾口,又飛到了另一朵上。它們的翅膀一閃一閃的,肚子一鼓一鼓,翩翩而來,姍姍而去。蝴蝶在空中低舞,草叢里的小花仿佛成了它們的影子,也在隨風輕舞,給小草原添加了與眾不同的美。二者互動相隨,花隨蝶搖,花就是蝶的影子;蝶被花引,蝶又何嘗不是花的影子?因為花放飛了自己,這也許就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律動之妙。
? ? ? 抓幾只好看的不常見的蝴蝶帶回家,夾在書里,就可以制成最美的蝴蝶標本。有幾次,我想送同學,結果人家根本不稀罕。后來,從城里來了一位鄰居家的小親戚,見到我收集的蝴蝶標本后,高興的直搓手,臨走時又開了口。“能把大蝴蝶的標本再送我一些嗎?我想好好珍藏。”我當然樂意,因為手里有好幾套呢,每套都是20多種花色不一的少見品種!再說,這算個啥,沒了可重新收集。
童年是什么?童年就是夢中真,真中夢。也許正因為如此,小時候,同伴之間很單純友愛。童年也是一個不斷認知世界、了解外物、讓自己成長成熟的過程。那個時候,我們探知世界的渴求感非常強,對什么都好奇,對什么都充滿熱情,都想親自去試一試。小草原就是童心顯發、探究心得到滿足的絕佳場地。雖然那時候我們的活動范圍不大,活動的內容翻來覆去總在重復,但其中的幸福感永遠也不失其妙、其美、其樂此不彼勁兒。
蟈蟈在淺唱,蛐蛐在低吟;翻開土塊,可見到長腿的大蜈蚣、殼硬體巧的黃蚰蜒,還有前爪像鉗子一般有力的螻蛄。大抵是因為它們總是藏在土塊下的緣故,輕易不好被抓到,而雞鴨和小鳥最喜愛吃它們。用蚰蜒和螻蛄作鳥夾子上的誘餌,想打到什么類型的鳥,都不在話下。尤其是虎伯勞,不管是遇到夾子上細嫩的小螻蛄,還是堅硬的大螻蛄,瞅到后,不由分說就從樹上飛來,撲下。這是我們從小反復試驗得來的經驗。
? ? ? 需要說明的是,在西北小鳥是不被夾子打死的,抓到活的,玩1-2天就放生,我們從來不吃它們。聽說有許多地方的人專門打鳥吃,我們是從來不這么做的。“吃了野鳥肉,肚里會生蟲;抓小燕子玩,手指會生瘡”,老人們從小這樣告誡。
如果想帶一些蛐蛐回家,最簡單實用的方法是把它們放到帽子里,扣在頭上,還要一路用手按著點,防止風吹落帽子,蛐蛐跑掉。爺爺正在院子里忙碌,每次一看到小孫子們手捂帽子、腳步咧咧、滿載而歸的場面,他就會笑盈盈跑過來,及時送上親手用秸稈編好的蛐蛐籠。小時候,爸爸和爺爺為我們編過許多的小籠子,養蛐蛐的、蟈蟈的、小鳥的,籠子的大小、型號和風格都是不一樣的。
白天,有啾啾的鳥鳴相伴;夜晚,枕著優美的蟲鳴聲入眠,不覺間又回到了那個魂牽夢繞的世界。記得有一次,我在半夜夢到了養在籠里的蛐蛐咬斷秸桿,跳到了枕頭邊,叫聲嚇醒了我。急忙起身,偷偷下地,點火柴,照亮小籠,結果發現它們好好的,還歪著小腦袋,晃動了兩下修長的眉毛,仿佛在說:“好著呢!我還沒有壞到咬籠子的地步,放心吧。”
沒上學之前,我們都是小娃娃,而小草原卻是娃娃們眼中的大世界。等后來上了學,一年一年我們成了大娃娃,但小草原仍然是吸引大娃娃們的樂園。周末和假期的自由時光,完成作業后,我們同樣不想浪費在其它地方,只想陶醉在自己的樂園里。
有花朵的地方,就會有蜜蜂;花朵越密集艷麗、露珠越多,蜜蜂就越喜歡。每年夏天,都有南方人運來成廂成廂的蜜蜂,擺放在草地上,這樣的場景持續了許多年。那時候,農村人是吃不起蜂蜜的,只能觀摩人家是如何養蜂的。記得有好多次,我和弟弟都不小心被蜂蟄了臉,腫到眼皮都無法睜開,不好意思去上學,只好編個理由請假。等消腫了,才去學校。
如今,隨著城市化的發展,民間的養蜂人越來越少見了。他們基本上到了山區,或者人至罕見的偏幽之地。由此反推過來,是不是可以說明這樣一個道理:蜜蜂越喜歡的地方,就是花朵越密集艷麗、露珠越多的地方,進而也是環境優雅、生態原始、少有驚擾的凈土與樂園?
我童年的小草原就是如此。那里沒有喧鬧與吵雜,卻有花木扶疏,芳草萋萋;沒有車水馬龍,卻有明月清風,斗轉星移;沒有塵世間的繁華與繁榮,卻不失大自然應有的寧靜之趣、繁榮之氣、繁華之息。在我的心中,童年的小草原永遠是那么的生機盎然、悠遠寧靜、地位崇高。
(三)
夏秋兩季是小草原最美的時節,春天是它的前奏,冬天是續曲。春陽的煦暖、夏野的蔥綠、秋霞的燦爛、冬雪的迷濛,總是讓我們的童年變得繽紛多彩。
春天,當布谷鳥的歌聲在內蒙古高原傳唱的時候,土默川平原又迎來了新一年的希望,農耕的機器開始在田間忙碌回旋起來。小草原還沒到綠意盎然的日子,還沒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樂趣,然而它周圍新翻的土地,卻成了另一處樂園。
緊跟在犁土機后面,翻找甘草根,是一件無尚光榮的事。甘草在西北很繁盛,它們的根盤枝錯節,會深入到地下好幾米,平時很難挖出,而且越往深處,根須越粗壯發達,甘味也越濃重。春耕開始,犁土機就成了我們最好的幫手,不用再費勁,可以直接去撿拾那些機器翻出來的外皮綜紅的甘草根。起初,小伙伴們不管粗細一律往自己手里抓搶,不一會兒就開始挑肥減瘦了,專挑那些粗的撿,細的連理都不理。
“哇!看我這根,比老師用的教鞭還要粗,多厲害!”一個小伙伴正這樣得意地揚起手來炫耀,不想被其它伙伴從旁邊搶走。不一會兒,就相互爭吵起來,甚至動了手。其實,根本不必如此,因為后來才發現甘草粗根實在是太多了,撿都撿不過來。
黃蓮也是我們常撿的東西,它們比甘草稀少,是不可多得的寶貝,二者都是中藥。黃蓮的根須同樣很粗壯,但它們的味道苦不堪言,苦味越重,藥性和質地越純正。
? ? ?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一邊嚼著甘草根,一邊在身后拖著一大團濕淋淋的“勞動成果”,渾身塵土,心里卻美滋滋的。回家后,切段曬干收好,每天給大人們泡一杯甘草水,或者黃蓮水,喝來既去火又生津。想像著這樣的場面,會覺得自己像小英雄一樣立了大功勞。到此刻,伙伴們先前的爭吵與不快早已煙消云散,一路上有說有笑,見到熟人還會主動送人家幾根,獲得個“這孩子真懂事”的夸獎。
也許,童年的友誼就是在伙伴們相互之間“好了又壞、壞了又好”的反復中綻放的;鄰里間的關愛就是在大人們不斷示范、小孩子試著模仿中建立起來的;而我們這些娃娃就是在相互間或卿卿我我、或打打鬧鬧中成長和慢慢成熟起來的。
農耕結束不久,大地出現了“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暖春景,這時小草原便又回到了我們的懷抱。草地上最先出現的是蒲公英的幼苗,采回家,可以涼拌吃。它們和甘草、黃蓮一樣,都是消暑去火的絕佳品。
麻麻也是春天里最早發出地面的植物。拎著小鏟,挖麻麻根正當其時。麻麻根的形狀像一個微型的白蘿卜,有一指半長,粗細像女人們織毛線的銀針。根長在土里,春天開始生發,地面會露一個雪花齒狀的綠葉頭。麻麻根以粗胖白嫩多汁為佳,挖出來,可直接生吃,也可以用醋調著吃。味道稍有麻辣,麻少辣多,細品又發著絲絲甜意。這就是麻麻的妙處。春天,在野外采麻麻樂趣無窮。采回家,舍不得吃,每個孩子嘴里含一根麻麻,慢慢品,到處跑,渾身仿佛充滿了活力,心里覺得自己很富有,忘記了貧窮和困苦。
過了寒食節(冬至后105日,清明節前一二天),麻麻根就會變老發硬,沒有了先前的白嫩勁兒。奶奶總會及時提醒我們說:“不能再吃麻麻啦!因為新飛來的胡燕擦過了屁股”。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我們已經長大成人,卻一直都不明白怎么會有這樣古怪的傳說。“麻麻根分明是長在地下的,怎么會讓胡燕擦了屁股,弄得不能吃呢?難道胡燕會像老鼠一樣鉆到地下?”胡燕就是燕子,大概是因為它們從南方來到了內蒙古-長城外這個昔日的胡人舊地,才如此稱呼的。
草長鶯飛五月天,芳菲盡染漫相連。每年的端午節,奶奶都會交給我們一個重大任務:去野外釆艾草。我們風風火火而去,不到一個小時,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咋這么快就采好了?喲,去哪里釆的,這么多?”面對奶奶的疑問,我們這些小孩子馬上受到鼓舞,神秘兮兮地直咧嘴。“不能告訴您,需要保密!以后,這個活兒就交給我們吧!”其實,奶奶又何嘗不知道我們到哪里采的?
“小小年紀,真能干!” 她一邊夸耀著自己的小孫子,一邊踮著舊式的小裹腳,把艾草清理干凈,掛在了門頭上。大院子里每一個屋門上都要掛些,一個也不能錯過。
? ? ? 之后,奶奶會把孫子們叫在一起,用剛剛染好涼干的細紅線,給我們的手腕上繞一圈,打好花結。一人一圈,人人都有份。“要戴幾天的,別弄掉,能保佑平安!”她總會這樣叮囑。
長大后,我才明白了兩件事:第一、端午節在手臂上挽五色線是一個由來已久的習俗。當時因為家窮,沒有五種顏色的線,奶奶就用紅線代表五色線。紅線是怎么來的呢?用白線染來的,染料的名字叫“紅紅”,是一種紅色的細末,添的水少即為紅色,水多就稀釋成了粉紅色。不管紅線還是五色線,福祝的涵義沒有區別。第二、端午節要在門框上掛艾草,是取“辟邪驅鬼、防止邪氣入室”之意,其實驅散蚊蟲倒是它實實在在的作用。
到了冬天,艾草更大的用處就來了,奶奶會讓我們在艾草水里泡腳。一大盆碧綠的艾草湯蒸蒸騰騰,滿屋子冒著一股特殊的香氣,心里會感到無尚的光榮,因為那些曬干的艾草就是我們在夏天親自采回的“成果”。
如果說秋天是一個豐收的季節,那么秋天的小草原就是一個別有特色的豐收大園。可以把好看的野花移回到自家的院子里,還可以在秋末采一些成熟的花仔回家,曬干藏好,等第二年春天種在檐下,也是一種風景。用打碗碗花裝扮一下房檐窗階,鄰居會羨慕的不行,說這家人很有情趣,門風也好。這樣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過來,或者把人家的女兒娶成自己的兒媳。看院子,看父母,就會知道兒女是勤是懶了,這就是鄉人們辨別家風極為重要又樸素的標尺。
醋溜溜是秋季每個孩子幾乎都喜歡吃的佳品,就連大小們也不例外,它們可解農人的勞作之苦,也會給孩子們帶來另一番滋味。傳說,古時候人們在外出途中就以吸吮它的葉子來解渴。遙想三國時代,曹操帶兵南進,幾天不遇水滴,為了讓手下繼續前行,誘說前面有一片梅子林,來了一個望梅止渴。試想,如果他們遇到醋溜溜,定會落得個實實在在的口怡心足。在西北,到了秋天,醋溜溜的葉子已經長的又厚實又深綠了,不像夏天那么清薄味淡。醋溜溜是一種寬葉植物,摘下葉子嚼在嘴里,會有像醋味一樣的酸溜溜感。另外,在寬扁的綠葉上總會長著數片不規則的暗紅斑,暗斑是天然的色著,這就是醋溜溜葉的特點。我不知道它的酸味是來自于綠葉本身,還是那些暗紅斑?至今一想起那獨特的美味,嘴里就會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澀感來。相信對每一個生于長于內蒙古西北的人來說,都會有這樣的條件反射。沒有在那個地區生活過的人,估計難有這種感應。如果您還是難以想象,不妨想想新摘的青葡萄和紅彤彤的野果子,是不是一想到它們,嘴里就直冒酸水?
? 我童年的小草原里有無窮無盡的美。雨后的秋天,碧空如洗,草葉變得十分干凈明亮,空氣也格外清新,小草原上到處彌漫著草香味。走著走著,腳下就會發出“噗哧”一聲,原來是踩到了一堆沙奶奶(也稱瓢瓜、女青)。它們的樣子像一只只青綠色的棒棰形小葫蘆,有一指長,皮薄發脆,中間裝滿了乳白色的汁液。我們先是連皮帶汁吃下,后來干脆只喝里面的白汁。邊吃邊品,感覺像喝新鮮的羊奶一樣,甜甜的還有股奶香味,沒有任何異味,完全是清新清香的大自然的乳汁。有時候,想帶一些回家,送給大人們品嘗。每次回到家發現,不是外皮被弄破,里面的乳汁橫流不止,就是脆皮已經變黑發蔫,完全沒有了那股新鮮勁兒。
記得有一次,妹妹忘記了帶在身上的沙奶奶,到家后發現衣兜里白乎乎、粘膩膩一團,為此還哭了鼻子。那時候,她才幾歲,不相信洗一下就會沒事,覺得弄破了沙奶奶,弄臟了自己的衣服,甚是委屈。院子里的小羊撲來,不由分說,把碎掉的沙奶奶一口吞下,還三下五除二,把妹妹衣兜里翻出來的白汁,舔了個干干凈凈。“這下不用犯愁了,估計小羊以為喝的是媽媽的奶呢?”此言一出,妹妹破涕為笑。
童年真是讓人不堪回首啊!它如一條小河,流過去了就無法回頭;又如一道流星,在人生幾十年的時光里一閃即過,只占了很少的一段。也許,這就是童年總是讓我們反復回味,覺得非常短暫、留戀不舍的原因。
(四)
小草原周圍的莊稼地好似天然的柵欄,把這片空地圍了起來,與外面的世界隔開,恍然形成了一個隱密的隔世綠野。
每逢周末和放暑假,我和弟弟都會牽著自家的老牛到小草原去放牧。當時,各家的羊是由村子里的羊倌兒統一牧放的。老牛在悠閑地吃草,男孩子會在草地上清出一塊光滑的平地,打寶(一種擲鐵板、贏疊好的紙片的游戲)、彈玻璃球、斗蛐蛐。女孩子們在跳繩、跳方格格,要么圍坐在一起解花板板(一種用手解開玻璃繩結,交給另一方接手的游戲)。在廣闊的藍天下,在碧綠的小草地上,呼吸著大自然的清香,沐浴著陽光和輕風,曠野上的種種活動何嘗不自由快活愜意?
男孩子總是很淘氣,不好好放牧,悄悄跑到遠處的田地里,偷來了香瓜、西瓜、蘿卜、細嫩清脆的豌豆莢,用上衣包著,嚇的不敢公開吃。吃幾口,就放在早已挖好的土坑里,上面蓋件衣服擋著。當然,困為偷東西被村里人發現,被追罵出小草原的日子并不少見。
輕風送爽,坐在緩坡上看書,總有蚱蜢跳到了書上,有蚰蛐在腳邊歡唱,還有大蜻蜓在頭上盤繞,只得強壓下不安份的心,認真讀書。草地邊的朝陽陽(葵花)開的正艷,金燦燦一片,引人遐思無限。抬眼遠望,還會見到小兔子在莊稼地和小草原之間往來穿梭,免毛是與黃土接近的褐黃色。我們已經不想再費勁去追它們了,因為從來沒有追上過。
看書時,總會想起廣播劇《綠野仙蹤》、《音樂之聲》里的草原、森林、湖泊、城堡、牛羊,還有鄉間小屋……真是讓人羨慕和向往。西北地區因為年降水很少,幾乎見不到湖泊、河流,大部分河渠是常年干涸的。因此,總覺得外國人的風景比我們的要美,后來又覺得自己的美、自己的實在,對方的只是虛構的故事。
? ? ? 記得有一年,雨水大,小草原的外圍出現了一塊大水塘。下水游泳時,弟弟讓玻璃碴劃破了屁股,嚇得不敢告訴大人們。我把止疼片壓成粉末,給弟弟敷上,血才止住不流。后來,有一天夜里,爸爸發現了被窩外弟弟屁股上的大口子,很深,嚇了一大跳。從此,我們知道不管做了錯事,還是對事,都要和父母及時匯報,不該隱瞞。
看累了書,瞅瞅北方的陰山,也是一種幸福。我家住在陰山南麓20多公里的土默特左旗。土默特部是一個源遠流長的蒙古族部落,土默特地區是多民族活動的地方,魏晉時稱為敕勒川,南北朝時期的民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說的就是我的家鄉一帶,這里自古以來都是難得的水草肥美之地。在隋唐時稱為白道川,遼金元時稱為豐州灘,明代(即北元時期)因蒙古土默特部的入居而得名稱土默川。陰山就蜿蜒在土默川平原之北,它是內蒙古中部一條著名的山脈,俗稱大青山。半山腰有一塊白色的三角圖案,在帳青色的山巒對比下,分外明顯。
? 小時候,奶奶曾千百次地告訴過我們兩個傳說:一個是說,天上有一只白馬駒偷跑到大青山里吃草,結果馬蹄被草根纏住,眼看夕陽西下卻無法脫身返回,越蹬踹纏繞的越緊。玉皇大帝發現后大怒,為了懲罰它私自離開天界,干脆派人把小馬駒釘在了山坡上,永世不得翻身。這就是大青山上出現一塊白三角的由來。另外的一個傳說是,有一位白紗仙女下凡,羨慕人間的歡樂,于是選擇大青山最美的地方建了家,從此不再離開,于是半山腰出現了一塊白色的三角圖案。它到底是白馬駒的身影呢,還是仙女的白紗裙?沒有人知道。但不管如何,這個傳說是美好的,讓我們從小對家鄉的陰山充滿了希望、遐思和熱愛。
有一次,我放牧時,老牛趁人不注重,跑到了草地的最西邊,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枸杞樹和馬蘭花叢,把草原和莊稼地隔開。如果不怕刺,可以摘些野生的枸杞子吃,又紅又嫩又甜。就是在那一天,我發現枸杞叢里有一個小鳥窩。窩里有4顆鳥蛋,像鵪鶉蛋一樣大,蛋殼上布滿了粉色的小花點。馬蘭花在周圍靜靜開放,枸杞叢密密匝匝,如果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有個鳥窩。
它到底是什么鳥類呢?后來,從總在周圍張望鳴叫的小鳥中,我感到它可能就是鳥窩的主人。它的個頭比麻雀大不少,比喜鵲小,樣子十分可愛。羽毛呈褐黃色,如果不仔細分辨,很難看到鳥身與黃土的區別。這也是它們面對“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從而生出的自我保護色。無疑它們屬于黃土高坡,古老的當地鳥,但不知道是什么品種。
于是,那個暑假,我每天都惦記著去鳥窩邊瞧瞧,生怕被牛羊破壞,或者被他人發現。下雨后,就找一些干草,墊在窩里;離去時,還特意把枸杞叢攏在一起,防止鳥窩露出來。
什么時候才能孵出小鳥呀!我在盼望著,等待著那一天到來。
馬蘭花郁郁蔥蔥,紫花開的越來越多,浮在綠油油、齊齊刷刷的菱狀細葉上,再配上泛著金黃粉的花蕊,顯得分外優雅和秀美。如果說枸杞叢是小鳥的家園,這片馬蘭花叢就是它們美麗的庭院,它們真會選地方。
小鳥終于出殼了,嘴角稚嫩發黃,小身子還沒有長毛,4個小家伙挨挨擠擠,毫無分別。靠近時,它們會張開大嘴等食,嘶嘶直叫,連嗓子眼都瞅的清清楚楚。于是,找一些小蟲來喂,成為我每天必做工作。當然,是偷偷摸摸進行的,因為小草原上還有許多孩子。讓他們發現,可不是好事。
后來,暑假結束,我開了學,無法保證每天去照看小鳥了。我們的學校就在小草原的東南邊,離的很近,放學后有好幾次,我先繞道去和小鳥呆一會兒,然后才回家。它們在一天一天的長大,褐黃色的羽毛上長了黑條紋,猜想它們將來退毛后,會變得和鳥媽媽一樣,完全是褐黃羽。試著用手去撫摸,它們開始知道躲避害怕,并不像先前那樣溫順聽話了。
那時候,我生出一個愿望:假如它們有一天會飛了,一定要提前在它們的腿上綁一個小標簽,像生物書上說的那樣,去觀察它們的習性。小標簽上寫一個美麗的名字:“灰姑娘”。
然而,這些夢想并沒能實現。連續一周的陰雨天過后,又隔了好久,我來到了那個熟悉親切的地方,結果發現鳥窩已空,4只小鳥已經長大飛走。就在枸杞樹變得綠少紅多,飽滿圓潤的枸杞子掛滿枝頭,紅彤彤一片的時候;在馬蘭花的紫花變得更加嬌艷無比,在晚風中放著幽香的時候;在我因種種原因好長時間沒來的時候,我的心中的最愛飛走了,飛進了理想的藍天。
我沒能在它們的腿上綁那個早已起好名字的“灰姑娘”的小標簽;我沒能親自看到它們是如何走出枸杞叢,飛進草原天空的;我也沒能給它們在長大飛走前,送去最好的祝福。
許多年過去了,想起這一切時,我的眼前都會浮現出這樣的場面:藍幽幽的馬蘭花,開放在八月的草原上,眾多小鳥翻飛在家鄉的小草原,我心中的牧場。我睜大雙眼,心急如焚,細細分辨,找尋著我的曾經的4個“灰姑娘”……
夕陽西下,西邊的群山變得越來越沉靜美好,小草原也籠罩在霞光普照的世界里。秋蟲在淺唱低呤,仿佛在述說著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傳說;輕輕的風掠過金色的草原,仿佛在述說著一個又一個不老的童話;牧歸的牛羊蹣跚歸去,肚子鼓鼓的,仿佛裝滿了說不完的童年故事;虎伯勞站在映著落日余輝的枝頭,嘎嘎歡叫,仿佛在催促著一個又一個的農人們,“勞累了一天,該收工啦!”
天色向晚,暮氣升騰,小草原泛出了金秋應有的紅花黃葉境地,野花小草緊緊簇擁,竭力裝扮著一段一段最美的時光;菟絲子在草莖上團團纏繞,任風吹過,永不放手,演繹著絲絲割舍不斷的眷戀深情;北方的陰山巍峨雄壯,伸展出它那最博大親切的懷抱,溫暖著自然生靈萬物,成為高原人最忠實的依靠。我的草原,我的歌,回蕩在那些曾經的童年記憶里;我的樂園,我的夢,溫暖著家鄉、親人與無盡的思念。
? ? ? 大學畢業后,我沒有回到家鄉,而是在外地扎了根。10多年前,再次回家,最后見到那片土地完全被工業廠區取代的時候,我的心里竟然生出莫名奇妙的悲傷,那可曾是我童年的樂園啊!
多少次,在夢中,在40年前那個長不了莊稼、大人們從不稀罕的世界里,我渡過了難忘的童年;在35年前那個四野蔥蘢、沒有喧囂與驚擾的草原天堂,我們曾經把童真無邪揮灑;在那個曾經生機勃勃、藏著大自然最多秘密與神奇的樂園里,我們學會了如何把美好收藏、把陽光留下、把快樂與友愛傳遞、把它們和夢想一起裝進心里,走出荒灘、走出小草原,走進外面的更大的世界。
幾十年來,自從我上學離開家鄉,再也不曾在童年的小草原上追逐奔跑過,但沒有一天不在夢中我的小草原上奔跑歡唱。20年前,小草原開始變了模樣,上面出現了幾處廠房,要開發利用的理由是它的環境優雅美麗,又不擠占農田;10多年前,它終于不見了,全部成了冒著濃煙的工業廠區,旁邊的小學校也由土墻殘垣變成了磚瓦高樓。如果說小草原也曾經是家鄉人的大花園,是學校的后花園,那么如今的花園又在哪里?
它已經不復存在,連同那昔日泛著鹽沙堿粉的地方,也永遠丟失了大小們賜予它的名字:荒灘。同時,也丟失了孩子們心中的名字:小草原。4只不知名的小鳥也丟失了它們曾經的家園:枸杞叢;丟失了家園門前最美的裝扮:馬蘭花開……
哦!我的草原,我的夢;我的樂園,我的歌!那些曾經的小鳥、蝴蝶、蜜蜂、蜂廂,總是把甜蜜和芳香交融;那些曾經的蒲公英、艾草葉、沙奶奶,總是讓歡樂與幸福同在;那些曾經的甘草根、黃蓮根、醋溜溜、麻麻根,總是讓我們把酸辣苦甜的人生滋味品嘗;那些養育我們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親人們,總是把世間最無私的愛給予子嗣后輩;那些曾經的藍幽幽的馬蘭花,青幽幽的小草地,總是有鳥鳴蟲呤歡唱;在我永難忘懷的童年時光里,曾經在枸杞叢中,馬蘭花近旁,4顆帶粉點紋的小鳥蛋,正安臥于那個溫暖的家園,等待著4個小生命的誕生成長……如今,這一切全部成了故事與記憶,卻也成了嘹亮青春與夢想的贊歌。
我的心中有一首歌,
歲月的山,時光的河,
青山依舊,大河長流。
我的樂園,我的歌,
既已不能用言語來訴說,
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唱。
我的心中有一首歌,
童年的草,夢想的花,
草青青,花綻放。
站在逝水如煙的記憶橋頭,
看那低飛的歸燕,淚落盤旋。
請保佑離家的孩子,
找到有鄉音的路。
歲月鎏金,時光易逝。無論光陰如何流逝,人生如何走過,無論曾經的小草原是否安在,它永遠是我心中最美的樂園!它如一條生命躍動的溪流,總在不息的記憶里緩緩流淌;它的芳華既已溫暖了過去,也將繼續溫暖著未來。
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里,都會有一片屬于自己的草原天空。心中有草原,人生就會有夢想。它鼓舞我們越過萬水千山,不畏艱險;走過風霜雪雨,一心向陽,總是如那藍幽幽的馬蘭花,開在夢想的田園,迎風搖曳,朵朵綻放;又如那美麗的蒲公英揮揮灑灑,輕輕飛揚,把一個又一個夢想和希望的種子播灑在最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