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江南從不缺的就是煙雨,雨并不可見,像煙霧籠住了整個宏村,如夢似幻。人家房頂上的青瓦一一排列整齊,檐角輕巧地翹起。墻自然是白的,有似被煙熏過的痕跡。黑白交錯,就像那古墨山水畫,濃淡均勻,恰到好處。只是墻角多出的幾抹新綠,倒是惹眼。
石板鋪滿了狹道窄巷,濕漉漉的,并不平坦。
雖然前些年舉家遷走,但祖輩都生活在這里,倒也舍不得賣掉房子,假期時我常會過來小住一段時日。
“你好,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住宿的地方?我剛剛找了幾家,都說人滿了。”
巷口一個男生向我走來,他脖子上掛著單反,白襯衫有微微的褶皺,一口北方普通話,笑得溫柔。
宏村旅游業一直辦的很好,很多外地人也會慕名來游覽一番,暑期更是熱季。
“你可以來我家。”家里確實只有我一人,還有幾個房間空著,條件也不差,正好可以賺些零花錢。
“好,謝謝。”他彎了唇角,眼若深潭。
一路交談,才知他是北京人,我正好也在北京上大學。他眼底藏著驚喜,一口京腔不再遮掩。
到了家,我把二樓的一間客房換了白色的新床單,很干凈。在床頭柜上放上幾聽可樂:“這個可以喝,但是錢要另算。”
他置若恍聞,放下旅行包,坐在藤椅上滿意地笑著:“的確不錯。”
我走過去打開窗戶轉身,正準備交代一些事項,卻見黃昏金色的光細細灑在他的眉眼,他的皮膚很好,清俊的樣貌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杯涼白開。
“怎么了?”他見我愣住,輕輕開口。
“沒事,洗漱可以去一樓,還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我說。”我急急慌慌地開了門闖出去,身后有他淡淡帶了笑意的聲音。
“好。”
夜色已深,我離開完成了一小部分的畫,揉了揉疲倦的眼,打開精細木雕鏤空的合窗,看著那深巷,那粉墻,全部被月色吞沒。
這樣的宏村的確是美的,安靜,迷人,似有淡淡幽香,又像是墨香,就這樣,載你入夢。
晨光微熙,古鎮上的人流漸漸密集,大家帶著自己的目的往著相同或者不同的地方涌去,擦肩而過此刻倒是另一番美好。
我扔下手中的鐵鉗,對著手背猛吹氣,有一處皮被濺出的火星燙得通紅,許久沒生過火,這也不意外。
“需要幫忙嗎?”我聞聲看去,那個男生斜倚著木門關切地看著我。
“不用,粥快好了。早餐只有白粥配咸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我有些窘迫,撿起地上的鉗子撥了撥火。
“可以,我喜歡清淡。”他笑著跨過門檻,走到我的身邊接過碗放在小木桌上,“這碗很精致。”
他口中的碗白底藍紋,青花瓷的圖案,圈圈繞繞,顏色古老,也是用舊了。
我擦了擦額上的汗坐在椅子上:“談不上精致,家家都用的俗物罷了。”
他笑著看向我,并不說話。
“怎么了?”
“沒事,我就是想,徽州的姑娘都像你這樣么?”
“不,我倒不算,只是小時候在這住過一段時間而已。”我的臉有些發燙,低頭笑著,“我的奶奶可以說是徽州姑娘,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在這里結婚生子,再老去。她是個平淡的人,她的一生,也很平淡。平淡,卻安靜。”
“徽州的姑娘,溫柔婉約,樸實勤勞。”他靜靜地注視著我,卻又突然一笑低頭扒著粥,“聽同學說這里景美人也美,所以我才來的。”
我淡淡一笑:“我叫汪蓁,你呢?”
“唐言。”他起身把碗放在灶臺上,用袖子抹著嘴,“待會可以帶我去村子里看看嗎,導游的費用我可以另付。”
“好。”
“村子始建于南宋紹興年間,清乾隆時名更為宏村,村子結構似臥牛......”
我看著手機一路無感地念著,唐言笑著打斷我:“不用讀了,我就是讓你帶我出來晃晃的,不用太認真。”
我自己也覺得膩味,不好意思地開口:“抱歉,第一次當導游。”
“明天上午我就要回去了,今天來拍幾張照留當紀念。”他擺了擺手,“所以別拘束,帶我吃帶我喝,玩得痛快就行。”
今天天氣很好,天空蔚藍得沒有云朵。石板是干的,村落此刻也正散發著悠久的韻味。遠處大媽洗衣服的談笑聲傳來,巷里有小孩在跳房子。
一切都很好,我卻悵然若失。
也是奇怪,跟著唐言在巷子里穿來穿去,他對那些比較受歡迎的地方并無興趣。仔細算下來,一個上午他也只幫了大媽剝豆,和一群老爺爺老太太嘮嗑了許久。
“午飯在哪吃?”他直起身捶了捶腰,跟那群老人告了別,轉頭正對上我錯愕的眼神。
我將唐言帶到了一條路上,這里盡是些小餐館,也有賣手工藝品的店鋪和老酒館。每戶前面都掛了兩串紅燈籠,夜里是很好看的,幽幽燈火,韻味十足。
唐言并不急著吃飯,他進了一家店鋪,拿起竹制的杯子上下打量,又拿起幾塊圓形木牌看著。
我不安地悄悄湊近他:“咳..這些你不用買,價錢有點貴。我家里有幾個可以送你。”
他轉頭看我,眼里深深的笑意:“好。”
唐言找了一家餐館,這里氛圍很好,古色古香的擺設和精巧的器件。老板娘人也熱情,見他一清秀的小伙子喜歡地不得了。
“姐姐,這宏村有什么好吃的?”
“鐵板毛豆腐,筍衣燒肉,黃山臭鱖魚......小伙子你盡管點,我給你打半折!”
“那你家味道好的都給我上幾樣吧。”
老板娘應了一聲,樂呵呵地拿了菜單進廚房。唐言正欲與我說話,手機卻突然響了。
他抱歉地一點頭,掏出手機走到外面。就是餐館里熱鬧至極,也可以聽見他爽朗的大笑。我正悶悶地打量著他,卻見他拿著手機說著什么回頭沖我擺擺手,然后又往外走了幾步。人流密集,很快便看不見他的身影。
等他回來,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唐言心情很好的樣子,拿起筷子抬頭說:“吃吧,放心,我付錢。”
我夾了塊豆腐,看著唐言大口吞咽著,卻是提不起胃口。
“怎么了?不舒服嗎?”他從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支藥膏,然后抓過我的手,“剛剛去給你買了藥。”
藥膏清涼涼的,燙傷那處有些疼,我的手一顫想要縮回,他卻突然更用力地抓住:“再躲我就抓不住你了。”
我的心跟著一顫,與生俱來的敏感卻讓我并不好受。
“謝謝。”等他抹開了藥膏放開我時,我低聲道謝。
“你要是不舒服的話就先回去吧,下午我可以一個人走走。”他夾了塊魚放進碗里,并沒有什么表情。
可能還是我想多了。
“嗯。”
我坐在墻邊把頭埋進膝蓋里,正對著窗口。天剛黑,月光混著燈光一起照進屋內。
地上滿是污漬的墨點和揉成團沁著墨色的紙張,畫架放在屋中央,空蕩蕩的。凌亂又孤寂。
有人踏著木質樓梯上來,輕快的腳步,伴著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慌忙站起身去開門,唐言就站在門前,一笑將盒飯塞進我懷里:“我想你應該沒吃,就給你帶了一份。”
他這般說,又取下脖子上的單反放在我眼底,一張張翻著照片:“你看,我剛剛去了月沼那,正巧趕上落日,拍了很多照片,都挺好。”
他離我很近,近得可以聞見他身上的氣息。清清淡淡,說不出來的踏實感。
他見我只是附和著笑并不多言,撓了撓頭:“吃完了就休息吧,我洗完澡就睡了。”
我點頭,目送他下了樓,又關上門拿出一張紙鋪在畫板上。蘸了墨細細描繪著。
就這樣,不斷重復著鋪畫紙,揉團的動作。
對面房間傳來關門的聲音,宏村的燈一盞盞熄滅,喧囂聲漸息,一切歸了原本的模樣,只剩下燈籠的幽幽紅光。
我停了筆,將畫紙小心地擺好,關上燈,躺倒在床上長舒一口氣,頭轉向門的方向輕聲低喃。
“晚安。”
第二天醒得很早,因為唐言要坐八點的車離開。
我換上奶奶留下的一套衣服,藍色的棉布衣裙,奶奶說這是她出嫁前家里給做的,她不過穿了一次便舍不得再穿。
我解開馬尾上系的頭繩,拿起原木梳一點點輕輕地梳著,編了兩股麻花辮,剛好到肩頭。
將畫紙從架子上取下,小心地折疊起來放進懷里。打開抽屜拿出刻了我名字的木牌,這是我昨天下午特意去找了那家唐言去過的店鋪里買的。
一切收拾好之后,我下樓準備做粥。剛進廚房,卻看見唐言蹩腳地將木柴塞進灶洞里。
“你在干什么?”
“煮粥啊。”他擦了擦汗,笑著抬頭,卻突然愣神,“你...很好看。”
我走過去蹲身抓了些木屑點著后塞進洞里:“你還是去等著吧,我來就行。”
他仍然盯著我,卻突然調轉視線,耳根處紅了:“好。”
吃完粥已經是七點一刻,我跟著他一起搭車去了車站,他在路上買了幾袋毛豆腐,說是帶給同學嘗嘗。
到了那,司機仰著頭在座椅上睡覺,我和他就這樣站在車外,誰都沒有說話,要知道,等待的時間總會過得很慢。
乘客陸陸續續上了車,司機也醒來發動了車子,我轉向他:“上去吧。”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拿出木牌塞進他的手里,笑著開口:“答應給你的。”
他攥緊了手中的木牌,司機按著喇叭不耐煩地催促著。
“那我走了。”
我點頭,就像他口中的徽州姑娘一樣,靜靜地笑著,靜靜地站著,直到他離開。
我不清楚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在路上我只想著這個家伙連錢都沒付給我,不過這樣也好,欠了我的錢,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他了。
可是當我回到他的房間,發現床頭柜上摞放整齊的幾張鈔票和一個空的可樂罐下壓的五元錢之后,我想我錯了,就算他給了我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了。
敞著的窗戶吹來一陣風,帶著他的味道。
那副畫我還是沒有給出去,墨色的古鎮里,墨色的你倉促地闖入我的世界。我把它畫了下來。
大意如你我,聯系方式都沒有交換。不知是刻意,還是不在意,不過沒事,徽州的一場夢罷了,你不知可也是如是想。
后來,偌大的北京城,我再也沒有遇見你。